书城传记卢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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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卢梭思想在中国的早期传播(2)

进入卢梭思想传播的译本时期,民约论已为知识界所共知,对卢梭的描述频频出现在各种文体的著作中。《浙江潮》第四期(1903)刊登了一部署名蕊卿的小说《血痕花》,其中对卢梭的描写很是生动具体:“只见那边来了一位儒者,目光奕奕,丰采翩翩,虽是衣衫蓝缕,却早满面露出一段豪侠的精神来”,卢梭这个异国形象成了一位中国式的儒者,操着汉语,参与中国的事务,如他评论道:“如今你们这老大帝国,昏昏君相,蹂躏民权,通国之人,大家甘心替奴隶做奴隶罢了,至于女权两字,两万万女子的脑筋中,影儿也没有见过,教他从哪里生出些智慧来呀。”这段文字使我们看到晚清时期,理解基于异质文化传统的卢梭思想,仍需要借助于知识界的想象。对于知识界的大多数人而言,西方的文化背景还是相当模糊的,他们只能在固有文化根基上来读解卢梭。古文经学派的学者刘师培(1884—1919)的这种尝试具有典型性。当时,年轻的刘师培思想激烈,自称“激烈派第一人”,他试图将卢梭的民约论纳入儒学传统的轨道,用民约论来诠释儒家经典。1904年,他在《中国民约精义》中征引数十种典籍,论证民约思想也正是我国圣贤所真正倡导的精神,如他针对《诗·大雅·板》中“先民有言,询于刍荛”所作的按语为:“观民约论,以公意为立国之本,则太师之陈诗,讵非国家之重务哉?后世以降,若少陵(新安吏)诸什、香山(秦中吟)诸篇,皆有合于观风问俗之言旨,故诗即一代之史也,此古人所以闻诗知政也。”这种议论,不免有所附会,但有意无意之间,作者已让卢梭的民约论与儒家思想相互混融,难辨彼此。刘氏为《史记》所作的按语即为“隐寓民约之意”,而对黄宗羲的解说则是“其学术思想与卢梭同”。卢梭在刘师培笔下,由一个异国人,过渡成一位可与圣贤并列的儒家学者。

从著书者、才智之士到名贤先哲、儒者,卢梭的理论逐渐被赋予了儒学的意味,卢梭也由18世纪的启蒙思想家变成了晚清儒者,这是一条异国形象本土化的道路,形象中原有的客观因素逐渐隐没,而虚构的成分却愈来愈多,这种以想象和虚构为主的形象,确切说来,应被称作“幻象”。

(二)医国国手——工具化的卢梭

留日学生杨廷栋根据日本原田潜译本重译了《民约论》,这是此书首次由中国人自己译出。译文刊载在《译书汇编》上。1902年,杨译又以单行本问世,“从此茫茫大陆,民约东来。”对于这个译本,熟谙法文的马君武(1881—1940)曾评论说:“1902年杨廷栋据日译成四卷。日译已多错误,杨译更讹谬不能读。”在另一篇文章中,马君武又评《民约论》:“今中国译本,无一语能道其义者,且全书无一段与原本符者,译者固不知卢氏所谓,读者亦不知译者所谓也。”马君武的评价未免苛刻,但他仍说出了一个事实:晚清时期,国人翻译西方社会科学著作普遍缺乏忠实于原作的观念,知识界对西学的运用,抱有明显的实用目的。

章太炎(1869—1936)这样的著名学者在他的名著《訄书》(1904)中是这样谈论卢梭的:“路索穿窬脱纵,百物无所约制,以是深观,得其精和,故能光大冥而极自由。”这里,偷窃(穿窬)与自由似乎有着因果联系,这样的议论太过牵强,而太炎先生意犹未尽,在另文中他又说:“古来有大学问成大事业者,必得有神经病才能做到。诸君且看那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可不是有神经病的么,那提出民权自由的路索,为追一狗,跳过河去,这也实在是神经病。”卢梭患被迫害狂症之前,其主要的理论著作已经完成,已成“大学问大事业”,并非因为得病才写出好文章,章太炎曲解卢梭,主要的用意是将卢梭作为范例,来宣扬他自己激烈的反清主张。晚清时期,“卢梭狗”的掌故为知识界所熟知:“(卢梭)方其幼稚时,尝游行道路,见小犬为大犬所凌噬,不堪其虐,猝然发怒,驱逐大犬,遂涉川逃去,不能自已,自投水追之。”这一段描述是为了说明卢梭“其爱自由比食色更重要,其憎压制比死苦更深。”此类简单的附会难以将真实的卢梭形象呈现在读者面前,如同章太炎一样,作者也是在让卢梭现身说法,为自己的主张做宣传工作。

在梁启超(1873—1929)笔下,卢梭形象一度服务于他的“破坏主义”。梁氏说:“欧洲近世医国之国手,不下数十家,吾视其方最适于今日之中国者,其惟卢梭先生之民约论乎?”在另一篇文章《卢梭学案》(1901)的结尾,梁启超所加的按语,表明他当时瞩望用卢梭理论实践于现实的中国:

我中国数千年生息于专制政体之下,虽然,民间自治之风最盛焉,诚能博采文明各国地方之制,省省府府,州州县县,乡乡市市,各为团体,因其地宜以立法律,从其民欲以施政令,则成就一卢梭心目中所想望之国家,其路为最近,而其事为最易焉。果尔,则吾中国之政体,行将为万国师矣。

梁氏认为中国“民间自治之风最盛”的说法尚需商榷,而卢梭《社会契约论》所推崇的小国民主与中国的大国民主之间,也还有不少理论问题没有解决。所以梁启超对卢梭理论在中国命运的期望,乌托邦色彩很重,缺乏事实依据。《卢梭学案》全文除了按语外,都直接征引自日文,日文又直译自法文。这篇文章不能算梁启超所作。梁氏最初把它发表在《清议报》上,不久之后,又更名《民约论巨子卢梭之学说》,刊载于《新民丛报》,这显然是为了扩大宣传效果的需要。

作为“医国之国手”,卢梭明显地被梁启超工具化了。到了邹容(1885—1905)那里,卢梭的民约论又被称为“灵药宝方”,此适成为梁启超的一个注解。

邹容的《革命军》(1903)曾经极大地激励过晚清的知识界,这篇政论受到民约论的决定性影响。邹容在日本留学时读过卢梭的著作,震动很大,

“惟思为法国大英雄卢梭后第二人”,“自比法国卢梭”。《革命军》中的一些表述可说是《民约论》的翻版。邹容在文章中热烈地讴歌卢梭:

夫卢梭诸大哲之微言大义,为起死回生之灵药,返魄还魂之宝方,金丹换骨,刀圭奏效,法美文明之胚胎,皆基于是。我祖国今日病矣死矣,岂不欲食灵药、投宝方而生乎?苟其欲之,则吾请执卢梭诸大哲之宝幡,以招展于我神州土。

卢梭及其民约论虽受到欢呼,但这一切的目的是“种族革命”,

民约论在邹容笔下是实现“种族革命”最灵验的理论武器。

晚清知识界的大多数人对卢梭的学说没有什么研究,但鼓吹卢梭的人却很多,小说《黄绣球》(1903)曾讽刺过这一现象:“大家改了新学的口头禅,路得、卢梭、玛志尼、拿破仑,纷纷的议论不休,民约、民权、天演、物竞,也纷纷的拉扯不清,这还是在上等一层,再下一层,一本拍尔马不曾读完,爱皮西提26个字母也不曾拼会,只学了广东、香港、上海洋泾浜的几句外国话,就眼清突出到额角上,说精通洋文洋话,能够讲究新学了。”显然,基本常识上的欠缺并不妨碍对卢梭的工具化利用,反而更为建构以虚构和幻想为主的卢梭幻象留下了广阔的空间。

(三)卢梭魂——神化的卢梭

晚清出版的卢梭著作译本,并不能起到客观、全面地传达卢梭思想的作用,这主要不是因为译文对原著的偏离,而是由于读者对卢梭过于迫切的期望,妨碍了他们理性地读解民约精神、理性地刻画卢梭形象。1898至1905年间,卢梭的《民约论》已有两种单行本问世,《爱弥儿》也曾在《教育杂志》上刊出,流传甚广,知识界已有条件认清卢梭的原形,但卢梭形象却被不断夸张扭曲,离原形愈来愈远。

岭南羽衣女士著、谈虎客批点的《东欧女豪杰》(1902),称《民约论》为“救苦救难观世音经。”这种对《民约论》的解释,符合部分国人的心理期待。在晚清的语境下,强调《民约论》的神异性,可使尽可能多的读者,简明通俗地理解卢梭。我们上文曾讲到小说《血痕花》将卢梭描绘为一位儒者,而到了这位儒者在小说中现形以后,更成了“气象瑰奇、高耸云表”的“革命老祖”,卢梭形象终被推向了极端。小说《卢梭魂》出版于1905年,作者署名怀仁,生平待考。这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写了12回,以单行本问世。卢梭形象之荒诞、神奇在小说中达到了顶点。小说在楔子中讲,卢梭是法兰西国的一个“名儒”,“天文地理”、“物理民情”无所不晓,由于受到“人家笑骂”,自尽而死。卢梭死后,阴魂来到地府,与黄宗羲、展雄、陈涉结识并传播民约论。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安排黄、展、陈三人与卢梭共事,显然是将三人与卢梭相认同,小说提到黄宗羲的《原君》和展雄的“强盗主义”。当时的知识界认为《原君》体现了“民权”思想,而“强盗主义”的内涵用小说中的话来解释就是“要怎样便怎样,横行直撞,不晓什么鸟天子、鸟诸侯的”,这里指称的是自由精神。小说之所以虚空诞妄地将卢梭神化,作者隐含的目的是用民约论来比附传统文化中的“民主”、“自由”思想。楔子部分进而叙述,卢梭等4人的行为引起代表统治者的冥王的不满,冥王将他们发放到唐人国去。此时,冥王对唐人国作了一个颇具反讽意味的解释:“从这里向东,有一国,人人平等,个个自由,是个极乐世界,最好安身立命,送你们到那里去,免在这黑暗世界受多少苦恼。”这个唐人国是指晚清时期的中国,与“人人平等,个个自由”这个卢梭式理想相差万里,而卢梭本人在小说中的使命,便是在中国实现他自己的理想。

小说的正文部分,讲述卢梭等化为凡人,成了一个水浒式“官逼民反”故事中的几个主人公。他们不满唐人国中曼珠(满族的谐音)对唐人的压制,发动起义,守住独立峰、自由峡,与官兵作战。开始他们不敌官兵的“迷魂阵”,危急时刻一位神仙出现,拯救了起义者。这位神仙就是黄帝,他所使用的法宝是指南针。我们可以看到,民约思想虽是书中主人公的共识,作者却不愿让一个异国形象充当本民族的保护神。最后还是请出一位本土神仙,帮忙战胜作者心目中的民族统治者——曼珠。

神化的卢梭在小说中是一个线索性的人物。作者的主观意图是用卢梭的民约论来指导“种族革命”,“叫天下的人呼吸里头都受我们的传染,那时我说的民权,才能炸开咧”。全书充满了隐喻,用神话的形式阐明对社会问题的看法,所以书的封面题为“社会小说”。作者在将卢梭神化时,仍然对于传统文化抱着最后的希望,因而让黄帝这个汉族始祖来为本民族的反叛者解围。长期的民族心理积淀,在这里还是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由此可见,晚清知识界虽在一方面将卢梭“天之、地之、父之、母之、师之”,另一方面,则在根本上仍不能脱离开本土文化传统的语境。

晚清知识界的卢梭形象,较大程度地偏离了卢梭的原形,从儒者、医国国手到卢梭魂,形象所包含的客观因素呈递减之势,而形象的文化因素、政治因素和情感因素则相应地递增,卢梭形象被赋予了海市蜃楼般虚幻而不确定的意味,所以我们将此类形象称为“幻象”。如上所述,卢梭幻象在晚清知识界,具有本土化、工具化和神化三个特征,本文在论述中为使层次分明,把这三个特征分别加以阐释,而实际上,这些特征相互混融,难以截然区分。

4 卢梭幻象生成的原因

晚清知识界卢梭幻象的生成,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在幻象背后,隐藏着历史的和时代的际遇,抛开这些际遇,我们就难以解释为何在此时、此地,幻象以如此形态呈现。考察卢梭思想与历史和时代的铰接方式,有助于我们揭示幻象生成的原因。

(一)法国大革命对卢梭的政治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