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不仅是人类生活中密切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且还曾经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中,被奉为神明,是人类灵魂的朋友。
大鹏金翅鸟是佛教中的硕大无比的鹰形鸟神,是所有生命的创造者,也是所有生命的毁灭者。古巴比伦和小亚细亚,都曾为鹰修筑神庙。在我1中国的语言中,鹰通常用来比喻神圣、巨大和接近万能。埃及诸神中最强大的神名叫荷拉斯,是一只隼。非洲撒哈拉大沙漠的一块岩石上,石器时代先人无意中画下的一群奔跑中的鸵岛,距今已有1万年了。我们不必去猜测这一古壁画的更深的含义,它告诉我们1万年前人类与鸵鸟曾经在共同的环境中生活过,便足够了。而从壁画上洗练的笔画中可以感觉到鸵鸟的可爱,或能说明人鸟之间的互存关系,当石壁渗裂、不朽而朽时,这几只鸵鸟却一直走到了今天。
拉普兰的民间故事是这样描绘他们视为守护神和向导的金角鹿的:
在地球深处,那只野生的驯鹿从这一端跑到那一端。它沿着太阳的轨迹奔跑,太阳就是它追寻的目标。它是一只白鹿,身上的皮毛如雪一般洁白晶莹。它高昂着头颅,双角朝后,摆动着人看不见的翅膀,奔腾向前。它的呼吸便是强劲的风,那风推动它奋力腾飞……
和拉普兰一样,欧亚大陆北部的许多民族直到近代还相信,他们的运气好坏取决于保护、崇尚某种动物的精灵。雅库特人心目中的精灵是一只奇异的野兽,头像狗,蹄似牛,长耳下垂。波兰人称北极星为糜星。中国古代有天马行空的传说,在古典文学中塑造了猴子变的孙悟空以及猪变的猪八戒这样的千古流传家喻户晓的人物形象。古埃及的许多神都具有动物形状,除了已经写到的荷拉斯以外,太阳神是鹰头之神,而公羊、公牛、猿和猫等等均是古埃及视为神圣的动物。人们普遍传说的另一种精灵是叫猛犸的动物,它在地球下面漫游、徜徉,不时把地球拱起,形成山丘和土地。
所有这一切都会把我们带回远古。
那时,人类充满着感激与敬畏。
人们普遍相信,主宰这世界的是大智大能的神灵,而神灵的神性是通过各种动物体现的。鹿可以告诉你应该走得更快,织布鸟也许是古人学会编织的最早的启蒙者,还有鱼鹰从水里叼鱼。入之初,谁敢第一个吃生猛海鲜呢?就连筑巢也是为鸟巢所启发。人类最初的巢在树上,构木而居,和鸟是近邻,并且一定偷吃过鸟蛋,吃鸡蛋那是很晚以后的事情。
不过,我们的以狩猎为生的先民也为动物而焦虑、矛盾,甚至无所措手足。在那时,你不吃动物,不去茹毛饮血又怎样生存呢?因而便有了狩猜的各种规矩,比如不打三春鸟,不打幼兽、幼鸟;狩猎充满着神秘的气氛,猎人不得谈论狩猎的事,更不能提及想捕获的猎物这是先民对认为可猎之物的态度。还有不可猎杀的他们心目中认为神圣、美丽、洁净的动物,如狮、虎、天鹅等。也就是说,在狩猎为生的远古年代,动物保护同时已成为一种自觉的行动。
在西伯利亚和北美洲的一个悠久的传统是称熊为爷爷或老爷。在用弓箭射熊之前,他们先要友好地同它讲话,劝它不要抵抗。当奥斯加克人诱熊出洞时,他们会说:爷爷,别生气!跟我们一起回家吧。《早期欧亚文化中的打猎仪式和对动物的崇拜》,维克多亚历山德罗维奇4什尼列尔曼)
打猎与动物崇拜如何演化成某一地域,有的族群的宗教文化的,这是另外一本书的题目了。不过约略言之,人类为了从猎杀某些动物中超度自己的罪恶感,便开始编故事,借动物之口原谅自己,甚至让驯鹿恳求受饥饿的人把自己杀掉吃掉。这一只鹿从此便成为结语:神圣野种圣鹿,并告诫拉普兰人,不要在秋季猎杀雌鹿和领头的鹿,否则他们就会挨饿,再也无鹿可犹。拉普兰人对狩猎实行严格的限制,这就使他们赖以为生的野生驯鹿免于因狂捕滥杀而遭到灭绝的命运,同时也使拉普兰人的子孙后代有了保障。
这是一个极为生动的例子,它说明:
人类因为土地的延续而延续;人类因为森林的延续而延续;人类因为动物的延续而延续。
拉普兰人把鹿视为守护神就不难理解了,他们说:鹿群走动,时光和生命也都在流动,拉普兰人就不会担心看不见明天早晨的太阳。
巫师便也应运而生了。
人类最早的巫师都是一种动物的替身,受到特别的保护,他是猎人与精灵之间的调解人。巫师的责任是去邪消灾,告诉人们应在什么时候,去什么地方,猎何种野兽或捕鱼,同时巫师也治病和预测天气。俄罗斯卡马河流域及彼尔姆地区发现的铜制饰板上,巫师穿的是兽皮和羽毛制成的奇异服装。这一些地区出土的公元5~10世纪的青铜器上,各种奇异的动物形象交织在一起,人与动物亲密无间。
有论者认为,《西游记》中孙悟空拔一根毫毛吹一口气能变出无数孙猴子来的法术,源于雅库特人历史更悠久的传说,即那里的糜鹿身上的毛是带有神力的,只要把这些毫毛撒播,就会变成遍地猎物。恩加内萨人更认为,大地母亲是一只雌性糜鹿,大地之上的一切都是由糜鹿的毫毛变出来的。
从鹿崇拜到马崇拜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在很长时间内,马被看作是鹿的转世。在俄罗斯南部地区以及蒙占的古代村舍的发掘中,出土了马的雕像和装在泥瓮里的马的脑壳与骨头,这个时间大约是公元前4000年。也就在这个时候,蒙古大草原上马头琴悠扬地拨响,欧洲平原的石节杖也幵始做成马头状,象征着一方首领至高无上的权力。
动物崇拜的过程与人类文明直接关联,可惜的是历史愈接近近代,此类崇拜便消失得愈快,现在这一人类灵魂的瑰圭只是由极少数仍然生活在森林中的入艰难地拥有。更多的人巳经不再崇拜任何动物,正在捕杀剩下的被称为珍稀、濒危的动物,在人类全球王国中,它们几乎不再有立足之地。有的已经灭绝,有的正在灭绝,因而人和动物都处于一个共同的位置在灭绝的边缘。
联合国环埦署的资料表明,地球上自30亿年前出现了生命之后,曾经产生过25亿种动植物,到1990年时已灭绝了其中的99.99;被灭绝的物种的一半是在近300年内消失的,这一半中的―则又是在20世纪完成的。目前,最保守的估计世界上的物种正以每天一种的速度走向灭绝。
科学家警告说:如果我们不立即行动起来,未来的20年将是晚白垩纪(距今约6500万年)以来大量物种消失的时期。《人民曰报》,1994年2月8日)美国的一份预测报告认为,如果地球人类对自然资源的消费及破坏活动保持目前的态势不变,到2000年,地球上仅剩物种的159~20将会彻底消失。此种消失的速度比一个物种自然灭绝的速度要快1000倍,并从现时的每天消灭一个物种加快到毎小时消灭一个物种。
人类的全球王国愈来愈纯了。
纯到不能再纯时,便是所有的野种彻底灭绝之日,但也是人类不再能忍受孤独而变得疯狂,然后是自杀性地整体毁灭之际有人如是说。
在这之前,抢救一切野种的濒危,就是为了抢救人类的濒危。
大地的生物链上,人类只是一环一节。
灭绝者灭绝一切之后,便是自己的灭绝。
如果我们从现在开始倾听野种……
1997年5月于北京一苇斋后记编辑这套名为《大地之门》的小书,努力做到精美一点,是我心仪已久而未能付之行动的,今年春夏之交却由包云鸠先生提出,又在尚燕彬女士的辛勤责编下,终于付梓。感激之情一时难以言表。这几本薄薄的书凝聚着我生命的一部分,就算是几粒拣选出来的沙子。
大约有十七八年了,我把相当一部分时间和精力用在田野调查上,了解中国土地荒漠化、江河与湿地等关子生态环境的状况,走得最多的是西部,更确切地说是河西走廊以西,风沙线和干裂的土壤以及大漠戈壁,胡杨红柳从此烙印在心的深处,成为一种生命感觉。我从大地之上、之中得到的启迪,由此而发出的思之种种,应是我写作生涯中最值得庆幸的一段历程,至少在这举世滔滔皆言利的年代,我曾在旷野中呼告守望,我没有变得更为浅薄,但,深刻与高责是谈不上的,尤其是和大地之上的万类万物相比,我怎么能连根带叶地理解一根小草?我该如何去感觉在荒漠中兀自高大,而到了秋天那叶子金黄得醉人的独枝胡杨呢?
我只是苍白地呼告过,并且重复着,关于土地,关于水,关于五谷杂粮,关于种草种树,关于小心翼翼地接近辉煌……我寻找着大漠中的一点点绿色,荒野中种树人的背影,还有塔里木河枯死的胡杨,不久前刚刚成为废墟的一处风沙线上的院落,抚摩正在风化的羊屎球,抚摩这岁月流逝。牧者和羔羊,今在何方?所有的片段或者章节乃至题目,都只是我从大地上拾得的若干记录以及一个梦想。晚安,亲爱的读者。
徐刚
2004年12月1日
深夜于北京凉水河畔一苇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