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两度帝王都,第一次为国都,就是五代的吴越国(公元907―978年),开国国王钱鏐,临安人,家贫,贩卖私盐生,后从军,统一了吴越十三州,割剧一方,被封为吴越王。钱鏐此人,从历史上看,是个少有的国君。有领袖欲的人大多贪得无厌,而钱鏐却审时度势,保境安民,不穷兵黩武。看来他在这个问题上是非常明智的,所以能有保天下一统来作前提的思路,来确保自家江山土地人民的安稳。他活着的时候与临死之际,都告其子孙,等到哪一天天下分久必合之际,一定要奉地称臣。他这样做,既避免了战乱,也保全了他钱氏王族这一脉的香火繁衔,他自己也就成为了一个明君。
当时的五代十国,天下正乱,邻近一些小国就来联合他一起对付初起的宋室江山,他笑笑对臣下说:他们自己都正在火上烤着呢,我哪里会去与他们做陪。他的臣民中,也有阿谀奉承之辈,其中有人建议他填了西湖,在上面盖王宫,钱氏家族将有千年王运。钱王说,百姓是靠西湖水灌田的,无水便无民,无民哪里还有国君。再说,哪有千年不换人主的?我有国百年也就够了。他依凤凰山建了他的王宫,西湖这才有幸保留了下来。
正因为有了这样的基本国策,人家用来兴兵打仗的精力,他就用来了搞经济建设,其中水利建设是他最着名的功绩,世传的陌上花开和钱江射潮,向为钱王的文治武功。
钱王射潮,说得是他为修扞海塘,招集民众采来阳山之竹,造三千箭,又亲率士兵五百,发箭射潮,顷刻间潮头退至西陵,余下弓箭埋在候潮门外,奠基成塘。
这只是个传说。但1982年底,杭州东南钱江畔,的确出土发现了中国水利史上着名的“钱氏扞海塘”遗迹,后梁开平四年,910年,钱王开国方三年,便因江潮为患,百姓受害,在钱塘江沿岸筑长达百里的海塘。以大竹破之为笼,长数十丈,里面装大石,又以罗山大木做桩,竹笼横堆,垒于岸,防止海水泛滥,有效制止潮患,碱地遂变成良田。一千多年过去了,至今还存六和塔至艮山门一段残痕。
我少年时代,隔三岔五地要到保俶山上去玩,过保俶塔到那些大大坟起的石头岩石上去时,要路过一条极狭隘的小路,上面架着两块大石头,那石头上留着一对很大的印子,一边一个,象一对足印,正好象一个巨人撑起脚来把石头分开的样子。人们告诉我说,这是钱王在这里射潮的时候石头滚过来时他撑开的脚印,靠力大无穷的本事撑开的一条石缝路。同行的男孩子纷纷上去对脚印,一个个又落了下来,谁都撑不上。毕竟,这是神话里的钱王的脚印啊。
因为钱王对吴越百姓和宋赵王朝均有功劳,所以杭人从前建有钱王祠。最早叫表忠观,就建在玉皇山上,观里还有苏东坡撰的《表忠观碑记》。直到明代,表忠观才移到了今日的柳浪闻莺钱王故苑上,俗称钱王祠,祠内有一联曰:力能分土,提乡兵杀宏诛昌,一十四州,鸡犬桑麻,撑住东南半壁;
志在顺天,求真主迎周归宋,九十八年,象库筐篚,混同吴越一家。
按说钱王对百姓还算不薄,但钱王祠却兴衰无定。抗战时,钱王祠成了日本军队的马厩。1949年以后呢,也不知怎么的,又成了动物园。我小时常去那里看动物,真不知道这里是钱王祠。再以后,动物搬走了,这里又成了聚景园,一个观赏游乐场所。年来西湖南线开发,钱王祠终于被修整得非常壮观了,我曾去过那里一走,见过钱王的巨大塑像,想,也许有一天,全世界的钱王子孙们会派代表到这尊像下一聚。原来钱三强、钱其琛、钱学森,据说还有钱钟书,统统都是钱氏后裔啊。
潮王亦不仅仅是文人和国王的,潮王也是百姓与市民的。今天的杭州拱宸区有一条潮王路,潮王路上有一座潮王桥,这里面就有一个与杭州百姓有关的潮水的故事。说的是南宋钱塘门外一个小商人之家,有个儿子名叫乐和,这乐和有个青梅竹马的女友,名叫喜顺,两人一起在私塾读书。别人看他们是一对,就说:喜乐和顺,合是天缘。这俩孩子听进去了,就当了真,私下里就订了终身。谁知乐和的父亲死活不同意,硬把他们拆开了。乐和不知如何把自己的心意传到喜顺心里去,听人说到潮王庙求助最灵,就去了那里。在那里他得了一个吉讯,非常高兴,走到一块碑亭旁,又遇到了一位老人。那老人手里拿着一把“姻缘”的团扇,乐和上前测婚姻。老人一测,说乐和的妻子是一个熟人。又让他到一口井边往下看,乐和一看,激动无比,井下映出的正是喜顺。一高兴他就醒了过来,原来他在碑亭里做了南柯一梦。再看那碑亭里石碑刻字:……其神石瑰,长庆间(821-824)竭家资,筑塘扞水,没为潮王。原来刚才梦到的那个老者就是潮王石瑰。相传唐代长庆年间有个叫石瑰的杭州人参与抗潮遇难,官府立他作了潮神,还为此筑庙。
乐和回家把事情和父亲一说,父亲还是不同意,说自己是做小本生意的,喜顺家是大户人家,两下里不相配,这事情又搁了下来。到八月观潮会,这两个年轻人才在观潮时相遇。也许是太激动了吧,顺娘失足被潮水卷走,乐和舍身相救,也一并席卷而去,待二人被救上岸,已经两具相互拥抱着的尸体。
乐和的父亲大哭道:儿生不得吹箫侣,死当成连理枝耳。那喜顺的父亲也哭着说:如果你们能够活过来,我一定让你们成亲。谁知说完这话,这对痴男怨女就活过来了。
结局是皆大欢喜,二人结为夫妻。大家都说那是潮王成全了他们,还有诗为证呢:少负情痴长更狂,却将情字感潮王。钟情若到真深处,生死风波总不妨。
欲识潮头高几许,越山浑在浪花中。大自然用江潮来显示了无与伦比的伟力,历史上那些有名的英雄,和无名的人民,则用钱江大塘,体现了人的豪情壮志和与天奋斗的胆气。杭州有幽美的西湖,又有壮阔的大潮,比如天地有阴阳,人间有男女。真所谓:素车白马过钱塘,明珠在旁遥生辉。
跋:一苇杭之
杭州,是从水开始的。
从杭州的名称我们就可以看出它与水的关系。“杭”通“航”,便有了渡河或渡船的意思。《诗:卫风:河广》篇中,即有“谁谓河广,一苇杭之”之句,故苏东坡的《前赤壁赋》方有“纵一苇之所知,凌万顷而茫然”的千古名句。
杭,被解释成船,方舟之意。方舟,又被理解为并舟。汉代的许慎在《词源》中正是这样解释的:“杭者,方舟也;方舟者,并舟也。”并舟,想来当是船只相并在一起的意思吧。
明代钱塘人田汝成把方舟理解为“浮桥”,说:“所谓方舟,殆今浮桥是也。盖神禹至此,溪壑萦回,造杭以渡,越人思之,且传其制,遂名余杭耳”。
中国人的儒家经典着作《礼》说:“大夫,方舟;士,特舟”。如果照这个意思,地域也可以分出等级了,西安,北京是皇帝,作为方舟的杭州,就是辅佐皇业的臣僚大夫了。
然而,提起方舟,人们最可联想的却是《圣经》,那里面有一个名叫诺亚的好人,上帝用洪水灭绝人类的时候,让这个好人躲在一条大船里,保住了性命。那是一片汪洋之中都不见的唯一的船,世称诺亚方舟。
我们可不可以照此推理,这样说:杭者,汪洋中的一条船。
坐在船上的却不是诺亚,他比诺亚更勇敢仁慈,他是大禹。当诺亚面对洪水躲进船舱时,我们的大禹,却在神州大地上又疏又导,与洪水搏斗。
治了水,请了各路诸侯,要到会稽山聚一聚。一路水行,来到吴越怀山襄陵之地,也就是我们现在杭州所在的地方,此时这里,正是一片汪洋都不见的大海,有着一些小岛,靠近海边,大禹便舍航登陆。航通杭,从此,这个地方,就叫禹杭。
多少年来,杭州在人们眼里,和西湖几乎是同一个意思。说杭州,就得从西湖说起。照竺可桢的权威考证,西湖也就是两千年的历史。两千年前,西湖是不叫西湖的,北边的保俶山和南边的吴山刚刚由海岬变为拥抱湖水的手臂,它是一个泻湖,湖面可大着呢。湖水一直就漫到了灵隐脚下。“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说的就是这壮丽的境界吧。
《史记.秦始皇本纪》中说,三十七年,始皇出游到丹阳,又到了钱唐,这个叫钱唐的地方,就是今天的杭州,至唐,钱唐才改成了钱塘。
秦始皇的那个时代,今天杭州的东南江干一带,还在海里面。水面辽阔,钱塘江的江形都没有形成呢。秦始皇来到今天的宝俶山下,用缆绳把他坐的龙舟系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石头便有了生命的纹路。它活了,便开始有了自己的故事和传奇。据说南宋奸臣贾似道,当时住在葛岭,和宋皇宫隔湖相望,听到朝钟一响,他就下湖上船,用大锦缆绞动了盘车,船就驶得飞快,系缆的石桩,就是秦始皇用过的。后来,这块石头又被镌为半身佛像,贴了黄金,筑了大殿,供之,取了个名,叫大石佛院,几经毁建,现在依旧还原了那依稀刻有痕迹的大石本相,弃在保俶山间,但看西子湖沧海桑田。
不过秦时的钱唐和宋时的临安首都是不能比的,那时钱唐非常小,和邻近的富阳差不多大。可以说,从秦汉至六朝的八百年间,钱唐始终只是一个无足称道的山中小县。
真正开始把这块地方称为杭州,却是隋朝才有的。算起来,也有一千四百年的历史了。隋开皇九年,也就是公元589年,隋朝灭了陈,废除了钱塘郡,设置了杭州。州治,一开始设在余杭县,过了一年,又迁到钱塘。到了公元615年,杭州有了历史上第一次建城的记录,有了1500多户人家,终于脱离了它山中小县的地位。
公元610年,也就是大业六年,杭州历史上一件划时代的大事发生,中国大版图上,又多了一条贯穿南北的大河――大运河。这条河流,当时的起点在京口,也就是今天的江苏镇江,而终点,正是杭州北端的拱宸桥,杭州的繁荣,至此拉开了序幕。
成语说人的离开故地,叫“离乡背井”。可见井是故乡的同义词。然而杭州人所传颂的李沁开六井,却并非就地掘水,却是从西湖中用暗渠引了六处的大水池,杭州人择水群聚,这才形成了一个城市的气候了。
中唐之后,杭州便以“东南名郡”见称于世了。
杭州虽然已有了如此这般的名声,但与一等的城市扬州和二等的城市越州、苏州相比,它依然只是一个三流的城市。从三流到一流,有功之人,当数吴越的钱氏。他的保境安民之策,使中国大地有了一块在战火间休养生息的土地。北宋年间,杭州已成为东南第一郡,南宋就更不用说了,中央政权在此建都,使杭州成为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全球第一大都会。元朝以后,杭州的地位开始下降,政治上退回了东南第一州的地位,到明代,再退至于一个省会城市。杭州,就这样,从山中小县进入江干大郡,再进入吴越国及两浙路路治时代,再进入首都时代,再进入江浙行省省会时代,最后进入今天的浙江省会时代。
一旦我们明了了杭州从远古时代开始的历史,再来想象最初的杭州,那就是一片的海水与星点的岛礁,哪有什么桃红柳绿的西湖,哪有什么美仑美奂的天堂啊!
细细想来,神游西湖也罢,实游西湖也罢,谁不是对西湖水的游赏开始的呢?杭州是从水里飘来的,直到今天,它依旧是一只浮漂在水面的船啊。
水淋淋的江南,酿出了一些水中的梦幻。想那千年等一回的白娘子,正是从峨眉山一直游到了西湖的断桥下的呢。她和许仙的爱情,应该可以说是惊天地而泣鬼神了吧,而他们的爱的劫难,不正是从游湖中遇雨借伞开始的吗?
许是有了白娘子的伞,方有杭州人戴望舒的《雨巷》:撑着油布伞/独自徜徉在/悠长悠长的小巷/我渴望遇见一位/结着紫丁香般/愁怨的姑娘……
那可是水中的雨巷,水中的女郎!
如果说,山水终究是人心的外化,那浮在水上的安全的船儿,那给人以活力与生机的方舟,莫不便也成了人们精神海洋中的希望。
或许,生活在杭州以外的人们,想到世上还有这样一个人间天堂,便有所慰藉吧。至于我们这些日夜徉徜在西子湖边的人们,日日搭乘着方舟,又多出几分幸运呢。是的,我们确实可以说是天堂的子民啊。
我是西湖的女儿,西湖边生活着我的亲人和朋友,西湖给了我爱情和家,给了我母亲和女儿,西湖是我的生命水,杭州是我的生命的方舟。
曾经想起过这样一个冬夜的聚会,朋友们终于从城中散去了,我独自走上立交桥。夜深了,桥下是通向远方的铁轨,交叉着,逶迤着,消失在黑暗中。幽蓝的地灯反射着铁的寒光,没有人。雾气消散,笛声传来,离愁别绪,我来到了湖畔。
湖滨公园阑珊的路灯是乳色金黄的,一对一对,象夜的甲虫,沉溺在湖中,很遥远。白堤上星汉灿烂,应该是银河落下了九天吧。这很像是一部无声电影,有光亮,但没有热度,在喧哗,但没有声音,有身影,但不像人间。
所有的事情,都好象发生在水下。一道波纹会使它们变形,不要紧,稍等一会儿,它就又回到了平静。
不过,你不要以为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事实上,什么事情都已经发生过了,那些波纹就是象征。
我眯起眼睛,好象看到自己,隐隐约约,在水中飘来飘去,沉吟着,凝思着,漫不经心的寻觅着……
我是在水世界里――然而,我又是在水世界的那一圈涟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