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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龚自珍纪念馆:剑气箫心

中国的男女老少,若经历十年“文革”,很少有人不会背那首着名的诗:九州风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然而,那首诗的主人究竟是谁?生活在什么年代?为什么要写这样的诗?在历史上究竟有怎样的地位?便没有多少人清晰了。

诚如恩格斯所言,封建的中世纪的终结和近代资本主义纪元的开端,是以一位大人物为标志的。这位人物就是意大利人但丁。他是中世纪最后一位诗人,也是近代的最初一位诗人。

中国近代历史,也有它的过渡时期,这个过渡时期也有它自己的人物。这个人物,当之无愧地属于龚自珍(公元1792-1841)。他是一个应该大书特书的杭州人,一个经学家,文学家,地理家,散文家,诗人和词人,19世纪上半叶中国最杰出的人士。

我求学时便知杭州有个龚自珍,但他那多达315首的《己亥杂诗》中,我也只读过那首“九州风气恃风雷”,至于龚自珍纪念馆的建立开放,乃是1990年以后的事了。

杭州的名人中,外籍人居多,土着的,明代于谦算一个,再一个地道的,便要算龚自珍。他的诗中,就有“家住钱塘四百春”句。

但他的纪念馆却是建得较迟的,且与其它历史名人的纪念风格又不一样。人家的陵墓庙宇,大多建在湖山怀抱之中。如岳飞庙在栖霞岭,于谦墓在三台山,张苍水墓和苏东坡、章太炎馆、马一浮馆,均在南屏山下,唯独龚馆,座落于市区深巷。

我很喜欢龚自珍馆,大概因为很喜欢龚自珍这个钱塘乡亲吧。据说建馆以前,有关方面已经发现马坡巷小米巷内有一座保存基本完好的清代古建筑,格局颇有旧时书香门第与官宦世家风貌,主体建筑是一座具有江南风格的清代楼房,上下五开间,又有耳房,回廊通向右侧小花厅。院内有假山、小桥、水榭。听说此园清时便几易其主,曾被叫做小米园。之所以称之为小米,据说是因为宋代画家大米、小米父子的小米曾住过这里。小米叫米友仁,南宋时曾任敷仁阁直学士,所以才叫小米园。但过去也有此宅为袭氏旧居之说,不管怎么说,龚自珍家是住在这马坡巷里的,此园做了纪念馆,也是顺理成章。

文人的喜欢龚自珍,首先是喜欢他在文学、尤其是诗歌领域里的不可取代的地位。可以肯定的说,他是古典诗史的殿军,他的诗像一片落日的余辉,又散作绮霞,给人以无限美感与遐思;象一曲最后的高歌,响遏行云;象一颗夜空中的殒星,打破了明清以来诗坛的沉寂;又像那颗东方佛晓的启明星,预示了新时代诗歌的诞生。

以柳亚子为首的南社诗人,是龚自珍诗歌顶礼膜拜五体投地的崇拜者。柳亚子说:“三百年来第一流,飞仙剑客古无俦。”然后他干脆以龚自珍自居了。说:“我亦当年龚定庵”。

是的,当我真正开始接触龚自珍之诗时,如电如雷,立刻就和南社先人一样,成了龚诗的狂热崇拜者。剑气萧心,奇谲瑰丽,幽思狂想,回肠荡气,歌泣无端……龚诗之魂,自此绕我不去。

请读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西郊落花歌》,它处无觅,故不忍不全篇录之:

西郊落花天下奇,古来但赋伤春诗。

西郊车马一朝尽,定庵先生沽酒来赏之。

先生探春人不觉,先生迷春人又嗤。

呼朋亦得三四子,出门失色神皆痴。

如钱塘潮夜澎湃,如昆阳晨战报靡,

如八万四千天女洗脸罢,齐向此地倾胭脂。

奇龙怪凤晨漂泊,琴高之鲤何反欲上天为?

玉皇宫中空若洗,三十六界无一青蛾眉。

又如先生平生之忧患,恍惚怪诞百出难穷期。

先生读书尽三藏,最喜维摩卷里多清词。

又闻净土落花深四寸,冥日观赏尤神驰。

西方洋国未可得,下笔绮语何漓漓!

安得树有不尽之花更雨新好者,三百六十日常见落花时。

虽然将诗说在前面了,但龚自珍的历史地位,首先,还在于他是中国近代思想的启蒙者。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他是个醒得过早的独行侠。一切有志之士都是如此,走在时代前列,具有超越时代的意识。正是在那暮气夜色之中,他听到天地间隐伏着的大声音,他预先感到了山雨欲来的征兆,看到了潜伏升平之下的危机。我们称他为时代的预言家,衰世就要来临了,这是一个苦闷时代的大苦闷者,大预言家,但他预言的不是光明和希望,而是黑暗与忧愁。

从龚自珍的家庭出身来看,他应该算是一个繁华世家的大公子了。祖父和父亲都在外地做官。他母亲段驯,是着名文学家段玉裁之女,段玉裁又是十分喜欢这个外孙。龚自珍21岁那年,外祖父作主,亲上加亲,把孙女嫁给了外孙,希望这个风发云逝又有不可一世之概的外孙,将来当个名臣名相,千万不要只当个名士。

此时的龚自珍,中顺天乡试副榜刚两年,青春奋发,踌躇满志,新婚燕尔,泛舟西子,忍不住一展胸襟,词云:天风吹我,堕湖山一角,果然清丽。曾是东华生小客,回首苍茫无际,屠狗功名,雕龙文卷,岂是平生意?乡亲苏小小,定应笑我非计。

才见一抹斜阳,半堤香车,顿惹清怨起。罗袜音尘何处觅?渺渺予怀孤奇。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消魄味。两般春梦,橹声荡入云水。

可见他还是不稀罕“屠狗功名雕龙文卷”,欲要有力挽狂澜之大作为的。

然而,龚自珍参加科举考试很不顺利,19岁乡试中的是副榜28名,以后两次乡试均落第。27岁乡试,才中举人第五名。接着参加会试,连续五次考进士落第,38岁第六次会试才考中第九十五名进士,还因为楷书写得不好被抑置。在京都也不过做个小官吏而已。

这叫一个封建时代的文人心理怎么平衡,一方面龚自珍诗文论述已天下闻名,冠盖华夏,另一方面,他又一次又一次地落榜,被朝廷刷落,要知道龚自珍年轻时绝不是一个散淡无为者,相反,他是嘉道年间提倡“通经致用”的今文经学派的重要代表人物,最反对脱离社会实际的烦琐考据和空淡心性的宋明理学。一个儒学知识分子,在封建社会的政治抱负,没有舞台又如何施展。这是他个人命运的不幸,也是封建社会所有有抱负的知识分子的命运的不幸。

同时,龚自珍所经历的时代,封建社会已近尾声,政治上极端腐朽,生活上又骄奢淫逸,民族矛盾也日益尖锐。衰世就要来临了。极具才华又极具洞察力的龚自珍,是这个阶级少有的清醒者。

黄昏时分,龚自珍登京都陶然亭。那里地势低洼,芦苇丛生,深处似有大动,使人暗自心惊,茫然恐惧――那莽莽苍苍的中原大地,可怕的暮霭渐渐升起。

这是一个苦闷的时代,龚自珍是这个时代的大苦闷者。但他并没有一味沉溺于箫心,他的才华和主张便是他的“剑气”。

他的启蒙学说震聋发聩,梁启超惊呼他为“思想界之放光芒者”。读他的着作,若受电然,受到了强大的剌激,进而誉之为中国的卢梭。

在伦理思想上,龚自珍主张善恶都不是天生而是后起的;又以为人情怀私才是人性;他主张个性解放,冲出罗网。他把三百病梅盆砸了,把病梅种在地上,要把这些扭曲的灵魂疗之纵之顺之,在治学上,他开诵史经,考掌故,慷慨论天下事风气,引用古文,讥议的却是时政,诋诽的则是专制。在政治主张上,他更是惊世骇俗,他公开提出更法,并预言,若不更法,乱将不远;他那君臣共治和贫富平均的思想,被康梁继承发展,成了戊戍变法的理论基础。在外交政策上龚自珍又鼓吹知耻振邦,大力支持他的好朋友林则徐禁烟,并用武力抵抗外国侵略……作为中国近代社会前驱的思想家、文学家和学者龚自珍,在经济学、文学、哲学、佛学等等各方面无不成家,从而成为近代具有重要地位和深远影响的开风气人物。

这个天才人物注定不幸的命运深深震憾了我,纪念馆有龚自珍半身铜像一座。时人记载:龚定庵礼部自珍有异表,顶棱起而四分,如十字形。额凹下颏仰上,目炯炯如雷下电,眇小精悍。作止无常则,语非滑稽,不以出诸口也。”

龚自珍一生都处于剑气萧心的矛盾之中。既有济世救民之抱负,又有逃禅避世之偏念头。我欲收狂渐向禅,但又摆脱不了尘缘,激荡的诗情冲动不已。“我生受之天,哀乐恒过人”。晚年他好赌,游妓,参禅,千方百计要从惨烈的精神苦闷中挣脱而出。1838年,终于摆脱官场辞官南归,一路写诗三百十五首,题名《已亥杂诗》。其中一首,正是歌颂故乡西湖的。诗云:浙东虽秀太清孱,北地雄奇或犷顽。

踏遍中华窥两戒,无双毕竟是家山。

龚自珍死的很神秘,1841年暴病殁于丹阳书院。死前一年,鸦片战争爆发,死后一年,《中英南京条约》签定。人们对他的死作过种种猜测,我却不以为怪。一个长时期处于精神激烈抗争中的人,张力和敛力两面夹攻,实在是自己对自己的精神火迸,深刻的预言和瑰丽的诗章乃命运煎熬的火花,一旦熬尽精神,溘然而逝,又何复疑哉。

龚自珍纪念馆大厅客堂上挂一对联,曰:来何汹涌须挥剑,去尚缠绵可付箫。

这就是龚自珍一生的概括了吧。

章太炎纪念馆:先哲精神

章太炎先生,仿佛是那种只能在高头讲章中矗立的人物。无论从革命、从学问,还是从人生,他都不是在闲谈中可以基本展现的。章太炎先生又是那种可以被人们在闲谈中说起的人物,因为他的性情,是可以入里谈巷议的。人们说到他的怪异性情,稍不留意,就容易遮蔽他的伟大思想。他在中华民族历史进程中曾经起到过的重大作用,被后来的严肃的学者们反复研究,而他留下的那些极强个性的所在所为,则被文人们写进文章中,诉于口端,散落在民间。

净寺前方,苏堤尽头,南屏山荔枝峰下,花港观鱼比邻,有章太炎先生墓,又有先生纪念馆。因为工作关系,从前常去,大学时代读近代史,知道先生(公元1869——1936)名炳麟,号太炎,余杭人氏,中国近代着名的革命家、思想家和国学大师,杰出的学者,毕生致力于资产阶级民主革命,虽历经磨难,七遭追捕,三入牢狱,矢志不渝。且又学识渊博,文通古今,生平四百万字着述,字字珠玑。

先生早慧,也是那种传统文化正统礼教土壤里生长出来的叛逆种子。从小习汉学,理想大概也是树在汉学之上的。故1890年21岁时,便来到杭州孤山脚下的诂经精舍,师从俞樾。他后来那“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惊世骇俗着名宣言中的“师”,正是俞樾。1897年,当时的杭州知府林启办浙江近代第一所新学“求是书院”,招生30名,第一名便是章太炎。考中了却不去读,这大概也正是章太炎这样的天才之人才有自信做得出来的吧。也就是同一年,他却做了另一件大事,与宋恕等人,在杭州发起创立了“兴浙会”。这个组织的建立,标志着近代浙江知识分子的新觉醒。

说章太炎是革命家,其实一开始他也只是鼓吹变法维新的。1898年戊戍变法失败,章太炎被通辑,亡命台湾时,他还是个维新派,又过了两年,20世纪来临,1900年义和团运动,《辛丑条约》之后,章太炎断发易服,这才不搞改良,搞革命了。

章太炎搞革命搞得最名扬四海的,当是《苏报》一案。18岁的邹容着《革命军》,34岁的章太炎着《驳康有为论革书》,结果双双入狱。邹容病死狱中,章太炎刑满,1905年6月出狱,孙中山派人迎至日本,7月在东瀛,受到两千中国留学生的热烈欢迎。

孙中山将兴中会、黄兴的华兴会和章太炎的光复会,合并成了中国革命同盟会,1906年7月,章太炎入会,并担任《民报》总编辑的总发行人。先生一支笔,与康梁大打中国前途往何处去之论战。改良乎?革命乎?章太炎与陈独秀伏案挥毫之余,扪虱论道,谈笑风生,指点江山,欲主沉浮,为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立下赫赫战功。他的革命理论和宣传家的地位,正是这时奠定的。

革命不忘学问。这大概也是一些革命家芸花一现而先生则名扬青史的原因之一。1906年9月,章太炎成立了“国学讲习所”,周氏兄弟、许寿裳、钱玄同、黄侃等人均为他的学生。在文字、音韵、伦理、逻辑、文学、史地等领域,他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树则已,一树便是丰碑。

1911年章太炎过了不惑之年,回国便顺理成章投入辛亥革命,与人联合发起“中华民国联合会”,又手定《中华民国联合会章程》。然先生究竟是书生,力主消除内部纷争,提出一个无法操作的口号,曰:“革命军起,革命党消,天下为公,乃克有济。”这种良好的意愿源远流长,上继承于孔孟,下授予孙中山,结果却被立宪党人所利用,成为袁世凯上台的重要社会影响之一。这可真是先生始料未及的呀!

袁世凯当了临时大总统,开始拉太炎先生当高级顾问,召章太炎到北京任国史馆馆长,还赠以大勋章。时间一长,两不相容。袁世凯便把他发了东三省做筹边使。

章太炎很认真,顶着严寒北上,怀里揣着《东三省实业计划书》雄心勃勃地以为从此可以建设边疆保卫边疆了。结果要钱没钱要人没人,章先生一筹莫展,只绘制了一幅比较精细的黑龙江省地图。

当官要办事,办事要钱。太炎先生只管向他袁世凯要,袁世凯只管去暗杀宋教仁。先生火了,致电十字:只管推宕不要你的钱了。

第二天沪上报纸便刊登电文。从此,章太炎看透了袁世凯的真面目,日日在家里大书“袁贼,袁贼”。饮酒佐以花生米,吃时去其蒂说:“杀了袁皇帝的头”。

1914年1月,章太炎忍将不住了,他身穿皮袄,足蹬破靴,手持羽毛扇,拿袁世凯所授的大勋章作了扇坠,来到总统府大闹大骂一场。气得袁世凯杀又不敢杀,放又不敢放,只好把他囚禁在北京钱粮胡同。

先生被囚,斯文便决心扫地。他砸屋毁器,扬言放火,继而绝食,好不热闹。这里有段小插曲,说的是袁世凯那个不想当皇帝只想当风流才子的袁公子。别看他日夜泡在青楼梨园,但大是大非上倒也心里清爽。他抱着一床丝绵被去看章先生,先生一声不吭的收下了,他便美滋滋的守在外面,谁知一会儿,一团浓烟扑面朝他扔来,原来章太炎先生闷声不响烟蒂头在被子上烫出几十个洞,然后再扔出去,又是一阵破口大骂。吓得袁公子回头就逃,再也不敢见先生。

人们都知道章先生反袁发得潇洒,却鲜知他付出了什么。钱粮胡同四号,素有“鬼宅”之称。夜幕降临,院中风声凄厉,苦笑声不止,此乃袁世凯派人装鬼吓先生。先生精神高度紧张,失眠寡言,噩梦缠身,夜半惊醒;他的长女因为受不了此等折磨,竟吊死在院内一棵大树上。这样的境遇,直到袁世凯死,先生方解脱。

一般以为,章太炎先生的宣布不过问政治,是在1917年的护法运动失败以后,先生痛感“西南与北方者,一丘之貉而已”,从而崇儒尊孔,埋头学问,倡言国学,退出了20世纪初叶那风云骤变光怪陆离惊涛骇浪般的中国政治大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