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地图走读西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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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曼殊与西湖是很有缘的,故此短暂一生中曾多次来杭。这位中日混血儿,父亲的祖籍本在广东香山,他的出生非常扑溯迷离,但中国父亲和日本母亲这一条却是可以确证的。早年出家,博学多才,通梵文、英文、日文和法文,工诗善画,写爱情小说,《天涯红泪记》,《断鸿零雁记》等等,不知赢得多少多情男女的眼泪。翻译作品也很多,还写了许多杂文。

我读过有关曼殊的许多文章,感觉到他完全是一个性情中人,非常浪漫,不拘常礼,有点像魏晋时代的士子。他常到杭州来,大多住在白云庵里。意周和尚回忆他,说他来去无踪,来了坐下来就吃,走了也不打个招呼。他还很穷,常向庵里借钱,而且习惯了白天睡觉,夜里披短衣拖双木屐到湖上散步,直到天亮才回来。他很爱画画,别人不求他时他拿起报纸也会当画纸,别人一求他,他就懒洋洋起来。我还看过关于他的一些别的说法,说他特别爱吃甜食,他最后死于胃病,好象也跟这种喜好是有关系的。

这样的人和西湖仿佛生来就是有缘的,葬在西湖边也就天经地义。六十年代时,因为某一句发话,西湖边一些重要人物的墓址被迁移到了郊外,听说苏曼殊的墓也是这时候被迁的,说是被迁到了双峰村里鸡笼山中的茶林间。我顶着酷暑专门去寻找,哪里还有什么踪影。

曼殊墓与俞楼也算是比邻而居的。俞楼一直就在那里,从前是两层的青红砖房。现在修复的很整齐了,可我脑海里的俞楼,还是那个从前的旧俞楼。

和许多人一样,我知道俞樾俞曲园,也是从他的重孙俞平伯开始的。当时年轻,不明白为什么曾国藩那么看重这位浙江德清的青年举人,更不明白为什么“花落春仍在”这么一句,就可以得进士复试中的第一名。在我们后人的眼中,俞曲园是以经学大师和教育家闻名的。他与李鸿章都是曾国蕃看重的人,有两句话评价此二人,我到现在还记得:李少荃拼命做官,俞荫甫拼命着书。

俞曲园的春在堂在苏州,但俞楼却在孤山。他47岁那年应阮元之约到杭州,任西湖诂经精舍山长,先后共31年,那诂经精舍就在孤山南麓。他门下出的一批弟子前后有三千余人,章太炎跟他学了7年,着名的“我爱我师,我更爱真理”的宣言,就是对俞樾发布的;而这座俞楼,也就是他的弟子们为他们的老师所建的。

俞曲园78岁才辞去山长之职,86岁去世之后,就葬在俞楼望出去的西湖湖南,三台山从前的法相寺旁。俞曲园的经学、史学、诸子学、文字学以及音韵、训诂、诗文等学问,属于那个时代的知识高峰,它们凝聚在孤山,凝聚成一座楼。从前俞楼还有居民住着的时候,我每经过此楼,都要冒昧的上去一次。明知早已物事人非,还是要走一走。实际上这俞楼也不是那一百年前的俞楼了,是俞曲园的外孙在民国初年再建造的,但走在那狭小的发出咯吱咯吱声的木楼梯上,依然能够感受到大师的气息。

是的,一座城市,一片湖光山色,总是要有人来显示深度的。

孤山当然还可以说出许多文化与文化人来,比如浙派古琴与孤山的照胆台,比如文澜阁与四库全书,这就要请出丁丙丁申兄弟;比如西湖国际博览会与孤山的关系,以及今天的浙江博物馆;比如辛亥革命义士与秋瑾墓;比如吴昌硕与西泠印社;等等等等。我个人以为,凡到杭州来的游人,首先到的应该是孤山。化一到两天时间,把孤山初品之后,再散向湖上各处。都说纲举目张,孤山,就是西湖的纲啊。

慕才亭:不是东方茶花女

钱塘苏小小,算得上是名满天下的女子了。专家们认真考证起这个古代的风流才女时,却无法断定历史上究竟有没有这样一个真正的人物。她似乎更接近那种传说中的人物,或者文学形象中的人物。

说她的名字,正是缘于诗之故才流芳百世的,那可真是一点也没有错。成书于六朝南陈的《玉台新咏》,录载了千古传唱的《钱塘苏小小歌》: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在此诗的注下引载了《乐府广题》中的一小段题解:苏小小,钱塘名倡也,盖南齐时人。这就算是有关苏小小生平的最早的、也是最权威的载述了。

奇怪的就这么一个社会底层的女子,一个再也不见经传的打入另册的倡女,却在一千多年来被人们反复地传唱着,歌咏着。我在《西湖佳话》等书中,看到过她绰约而悲凉的身影。尤其是在许多年前,我还看过杭州越剧团演出的一出越剧《苏小小》,那剧中的人儿,美丽聪明,自然是红颜薄命的,比《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命运又大大地不如。出身在世袭的倡家,身为歌妓,本来也是一件无可奈何之事,何况苏小小自幼父母双亡,兄弟全无,她不可能还有别样生活的选择。

这苏小小就住在西陵的杨柳深处,每日笙歌乐舞,公子王孙围着她转。西陵,也就是今天的杭州孤山之畔的西泠了。有桥,便称之为西泠桥,桥畔有一亭,亭上有一匾,匾上三字:慕才亭;有联,曰:湖山此地曾埋玉,风月其人可铸金。

这块埋在此地的玉,这个风月的可人儿,便是钱塘苏小小。

曾经因杂志的约稿,我也专门写过一篇关于苏小小的小说,不过我写的女子,和越剧里的那个生相思病死去的可怜女子有大不同。有人把苏小小比作东方茶花女,这正是我不能苟同之处。我的苏小小,是一个通脱旷达的女子,心胸与西湖山水相印,因此,她的魅力,是一般封建社会的女子不曾俱有的。

从以上那首短诗来看,照今天的话说,苏小小应该是一个旅游爱好者。作为一个女流之辈,又酷爱山水,为行走方便,便要考虑交通工具,所以才自制了油壁车。车是什么样子,我很难想象,也不曾考证,但想来应该是可以防水避雨的吧。

现在你想象那西湖的山水之间,一车,一丽娃,美人既已入风尘,哪里再要顾得什么三从四德,什么笑不露齿、行不露足,放歌湖山之间,潇洒走十回八回,完全是一个一千五百年前的女性个性解放者了。来来去去的人儿见了,能不为之倾倒吗。

然后,按照中国才子佳人的传统模式,一个翩翩书生,也就是苏小小的白马王子出现了,不过白马换成了青骢马而已。书生阮郁,金陵人氏,油壁车,青骢马,一见钟情,缠绵悱恻,自有一段山誓海盟。然后,一个封建社会的老悲剧故事重演,阮郁被严父召回,情郎别矣;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我看的那出戏里,苏小小就在西子杨柳下,生着相思病死去了。悲夫,故唐人鬼才李贺有诗曰: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如裳,水为佩。油壁车,久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其实,这东方的茶花女之外,是另有一个潇洒明智独立风采的苏小小的。阮郁泥牛入海无消息之后,她并没有吐血而亡,她依旧乘着她的油壁车,徜徉在这湖光山色之间。某日秋,去烟霞岭一带赏秋日红叶,在破庙里遇着一个落魄如秋风败叶般的书生,名唤鲍仁。苏小小看他穷途末路,顿生侧隐之心,请来家中,赠银数百两,送他赶考。书生行前又做豪言壮语,大致意思,总是不混出个人样来不回来见你的意思。不过鲍仁走后,也是杳无音信的,苏小小更没有耿耿于怀。她一如既往地热恋于西湖山水,要说她最后为谁而病,为谁而亡,她倒恰恰是为了这个西湖了。

那年夏秋之际,苏小小赏荷夜归,独坐露台,夜凉如水,侵成一病,临终遗言说:我生于西泠,死于西泠,埋骨于西泠,庶不负我苏小小山水之瘾。

她的姨妈听了她的话未免悲从中来,哭哭泣泣地说:老天爷可真是不长眼睛啊,让你那么美的一个妙人儿夭折啊!苏小小说:你这话就说错了。人要在活的最辉煌的时刻离去,那才是做人的福气。难道让我像残花败柳一般活在人间才好吗?显然,苏小小属于那种宁愿痛痛快快活一分钟也不愿意苟苟营营一辈子的人。她是为山水而死的,不是为男人而死的。她是一个奇女子,一个有见识的性情女子。

苏小小虽不为男人而亡,但男人却哭着喊着来凭吊了。此时,鲍仁已经做了滑州刺史,也不知早干什么去了,这会突然冒了出来,快马加鞭地赶到了杭州。还算有良心,哭了一场,又在西泠桥边择地造墓,立一石碑,曰:钱塘苏小小之墓。后人又在墓上建亭,名曰:慕才亭。如今墓是没了,亭倒还在,修得齐整,供人瞻赏。

我来来往往地在西湖上走,不知道多少次经过慕才亭了,有一天,突然象是第一次发现这个亭。我在那个故事结束的地方突然发现了新的开始,我一时无法解释,为什么要把纪念苏小小的亭叫作“慕才亭”。按照苏小小的身份,应该叫这个亭为“慕色亭”还差不多,或者雅一些,叫“慕情亭”也可以。苏小小虽然也琴棋书画,到底不是以才情出名的,和“秦淮八艳”的柳如是不是一回事情。若说苏小小出名,还是出在她的游山玩水加一见钟情上。那么后来何以那么多书生才子视其为知音呢?那些慕才,究竟慕在何处呢?

我后来还是想明白了,落魄书生们毕竟还是不满足一个落难公子遇红粉佳人的故事的。他们对这个佳人有更高的要求,这个佳人善良那是不用说的了,还要有一双识别才子的慧眼。有了这双慧眼,就能看出落魄才子的辉煌前程,比如鲍仁在破庙里,苏小小一眼就看出他必定会当到刺史一样。这样的慕才,即歌颂了苏小小,也确立了自己的价值。才子们慕苏小小的才,就是慕她这种发现才子又无偿援助才子的心力。大概还慕她是个明白人,没有等他们一当官就来找他们的麻烦,要求他们化一大笔钱把从前的红粉知已赎出去。要知道事情如果一旦这样进展,苏小小就不再是苏小小,就将变成《情探》里的焦桂英了。

我的喜欢苏小小,欣赏苏小小,也真是因为她的那份看透了世情之后的独立。她甚至连秦香莲也不学习,你鲍仁当你的滑州刺史去吧,我自爱我的西湖山水。我宁愿死在湖山中,也不死在男人怀抱中。

这是一个智慧的女子,一个有骨气的女子,也是一个因为看破了所谓的“爱情”之后对男女情感持悲观主义态度的女子。在苏小小的故事中,苏小小在男人面前,心灵是主动的。在中国二千多的封建社会里,一个女子能有这样的认识,实在难得。

话虽那么说,男人们不会站在我的角度来解释苏小小。在他们看来,苏小小这样一个青楼绝色女子,也是不能让她就这么死了拉倒的,历代多少故事传奇,便由此而出。据说她芳魂不殁,往往在花间出现。宋代有个叫司马才仲的人,在千山万水之外的洛阳,竟然梦见了苏小小为他唱歌。五年之后,苏东坡推荐他到杭州的的秦少章处。秦少章指点他到西泠苏小小墓前。才仲也是一个痴情人,便寻墓拜之。当天晚上,那芳魂就来了。这样过了三年,才仲竟然就为了这已经死去的前朝女子而死去了,就埋在苏小小墓前。

苏小小竟有如此之大的魅力,无怪今日慕才亭旁,总是游人如织。

作为苏小小乡亲的我,尤其喜欢那首传说是她写就的词。按说南齐时还没有出现词这种文学样式,可见这不可能是苏小小写的。不过既然苏小小其人都只是一个传说人物,便也不必对她的词再严加考据了。总之,就当是她写的的吧:妾本钱塘江上住,花开花落,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

斜插玉梳云半吐,檀槔轻敲,唱彻黄金缕;梦断彩云无觅处,夜凉明月生南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