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类活动的基本类型谈起
在这一章,我想通过对人类几种基本活动类型的划分,以及对不同活动类型主要特征的分析,来寻找审美—艺术的座标点,确定审美—艺术活动所处的位置,从而进一步论证审美—艺术活动的人类本体论地位、性质和特征。
来源于马克思
在拙著《文学原理——创作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9年第一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第二版)的第二章,我曾指出:人类对世界的掌握基本上可以分为三类:“一是物质实践掌握,如生产斗争,科学实验等;一是精神掌握,如科学认识活动,哲学活动等;一是精神实践掌握,如宗教、道德活动,审美活动等等。”我还说:“这三类不同掌握方式的分立,是人类历史发展到一定阶段上的产物,并非一开始就是如此。”当时所说的三类掌握,其实也就是对人类最基本的不同活动类型的划分。那段话最简略地概述了我的主要思想,只是没有展开。
这个思想并不是我的创造,而是来源于马克思,来源于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和人类学理论。马克思从早期到晚年的一系列重要著作,特别是《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著名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一文即是这部手稿的一部分)、晚年的人类学笔记等等,为划分人类基本活动类型、考察它们的主要特征、确定审美—艺术活动的位置并把握它的本质,提供了立论的视角和基本思路,对我们进一步深入探索和研究美学和艺术理论各种重要问题,建立新的艺术哲学体系,具有多方面的、导向性的启示意义。
马克思有一个重要思想,即特别重视人类社会生活的实践性。他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区分历史唯物主义与以前的唯物主义的不同特点时,这样说:“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事物、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人的感性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马克思特别批评了费尔巴哈没有把人的活动理解为“客观的活动”,没有把感性理解为“实践的、人类感性的活动”。他不满意以往的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强调“问题在于改变世界”。于此可见马克思对人类实践的重视。黑格尔也曾谈到过实践,他曾经说“人还通过实践的活动来达到为自己(认识自己)”。虽然黑格尔的这个思想十分可贵,对马克思可能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但是黑格尔的实践根本上只是一种精神的意识的思辨的实践,是一种抽象的实践,是绝对精神自我发展、演变的实践,在这种实践中,人仅仅是绝对精神演变的工具,“是这种精神的有意识或无意识的承担者”。在黑格尔那里,人类历史不是客观的实践活动的历史,而只是“抽象的东西的历史,因而对现实的人说来,也就变成了人类的彼岸精神的历史”。与黑格尔根本不同,马克思所说的实践则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现实的人的实践,是客观的感性的实践,是既作为自己历史的创造者,又作为自己历史的行动者的现实的人的实践。正是人的这种社会历史实践和进行着社会历史实践的人,成为马克思全部理论活动所注意的中心点,成为他的理论活动的出发点和最终目的。因此,如果有人把马克思的思想体系看成是一个社会人类学的思想体系,“把马克思的历史观叫做人类学的历史观”,我看不是没有道理的。
在马克思那里,人是实践的产物,世界史就是人通过自己的劳动实践的诞生史,并且人诞生之后也就在无穷无尽的实践活动中完善自己,完成自己,——我想,人类这种通过自己的实践而自我完善、自我完成的活动,是直到地球毁灭、人类毁灭那一天才会结束的。请看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一哲学手稿》中所说的一段话:“全部所谓世界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的诞生,是自然界对人说来的生成,所以,在他那里有着关于自己依靠自己本身的诞生、关于自己的产生过程的显而易见的、无可辩驳的证明。”正是通过千百万年的劳动实践,“前人类”(类人猿)逐渐产生了自由自觉的意识和意志,学会了制造工具、使用工具和保存工具,把自己同外界自然区别开来,也同自己的生活活动区别开来,从而使自己变成了人;正是通过劳动实践,人类才得以生存、繁衍、发展、完善,才不断创造着自己的历史。
第一种基本类型:物质实践活动
因此,人类活动的第一个基本类型,就是人的物质实践活动。这是人类其他一切活动的基础,也是人类赖以生存、繁衍、发展、完善的物质保证。人的物质实践活动又可以包括不同的种类,例如物质生产劳动,科学实验活动,战争,带有感性物质性的阶级斗争、政治活动、法律活动等等。
物质生产劳动在任何社会形态中无疑都占有最重要的地位,因为人作为有意识有意志的感性生命存在,作为历史的创造者和行动者,首先必须有最起码的物质生活条件,需要衣、食、住、行以及其他东西。因此人类的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物质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这是马克思和恩格斯从早年的《德意志意识形态》到晚年的著作(如恩格斯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一系列书信)一贯强调和反复阐明的思想。物质生产实践的活动对象主要是大自然。人要利用大自然提供的物质资料和环境谋求生存,人要向大自然索取衣食住行等等各种生活必需品,并且依据自然规律创造各种生活条件和生活环境,制造和生产各种生活资料。
为了获得生存和发展的条件,人还常常进行科学实验活动。例如,为了有效地利用太空造福人类,人要发射人造地球卫星,发射航天飞机,发射火星、土星等等各种天体探测器,进行登月实验,进行探索宇宙奥秘的各种科学实验活动。各种各样的科学实验活动,无疑也是物质实践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
人类索取自然、利用自然的活动,从来就不是、也不可能是单纯个人的活动,而是一种社会的、群体的活动。人类总是以这种或那种形式联合起来开发自然。这样,为了处理好人与自然的关系,也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人与人的关系。这是更加复杂的一种关系。如果说人与自然之间本来似乎是对手,却越来越成为朋友;那么人与人之间本应是朋友,在一定历史阶段却常常成为仇敌。在原始社会时期,就常常有部落之间、氏族之间的战争,为了争夺食品、争夺生存的环境和空间,部落之间、氏族之间往往相互搏斗、残杀,用物质手段和感性力量把对方消灭。到了阶级社会,战争成了阶级斗争的一种重要形式。阶级之间的战争,有时要打到百年以上,有时要跨越国界和洲际,有时一次战争会夺去几千万人的生命(第二次世界大战就是例子)。人与人之间有时比兽与兽之间更加残酷无情。历史却正是在这残酷无情之中行进的。战争,不论是部族之间的战争还是阶级之间的战争,都是用一种感性物质力量去对付另一种感性物质力量,显然属于物质实践活动的范畴(但是学界以往并不把它看成物质实践活动,至少没有明确地把它说成是物质实践活动,这是需要讨论的)。此外,在阶级社会里还总是存在着国家机器、法庭、警察,以及国家其他的物质活动手段和工具,它们常常用感性物质活动的形式行使自己的职能。人通过这些被马克思称为“上层建筑”的部分所进行的感性物质活动,同上面所说的战争一样,也应属于人类的物质实践活动这一大范畴之内(这更是需要讨论的问题,恐怕有许多学者并不这样看)。
那么,人类的这种物质实践活动具有一些什么样的主要特征呢?
第一是它的感性运动性。各种形态的物质实践活动都是人的现实的感性活动,都是具有生命力的人作为一种物质力量对另一种物质力量的感性作用和运动过程,它常常是人的感官直接感受得到的,或者是人可以通过某种物质手段和工具检测得到的。当然,这感性之中渗透着、积淀着理性,或隐、或显、或明、或暗、或强、或弱。人的这种现实的感性活动,总是会造成对象的实际变化。通过物质实践,人或者改变对象,或者创造出一个世间还不曾有的对象。
第二,人所进行的这种改造对象或者创造对象的物质实践活动,虽然不可避免地包含着无意识、非自觉的成分,但就其本质特征而言,却总是离不开清醒的意识和自觉的目的。人既按照对象的尺度,又按照自身固有的尺度来塑造物体,因此,在相对意义上来说,人的物质实践是一种自由自觉的活动。
第三,人的物质实践作为相对意义上的自由自觉的活动,是人不断创造自己的本质、肯定和确定自己的本质的对象化活动,是通过自己的意志力量,使人的内在本质在外在对象上得以实现的过程。意志和情感在这里发挥着重要作用。意志是一种内在的实践欲望、实践冲击力;情感则具有强烈的倾向性,肯定或否定什么,赞成或反对什么,正如马克思所说:“激情、热情是人强烈追求自己对象的本质力量。”正是以意志和情感为中介,人在物质实践活动中将自己外化出来、实现出来,其结果:对象即是人自身,对象是人的对象化。正如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所说:“……随着对象性的现实在社会中对人来说到处成为人的本质力量的现实,成为属人的现实,因而成为人自己的本质力量的现实,一切对象也对他说来成为他自身的对象化,成为确证和实现他的个性的对象,成为他的对象,而这就等于说,对象成了他本身。”又说:“工业的历史和工业的已经产生的对象性的存在,是人的本质力量的打开了的书本,是感性地摆在我们面前的、人的心理学;迄今人们从来没有联系着人的本质,而总是仅仅从表面的有用性的角度,来理解这部心理学,因为在异化的范围内活动着的人们,仅仅把人的普遍存在,把宗教或者诸如政治、艺术和文学等等这样一些普遍形式的历史,看作人的本质力量的现实和人的类的活动。通常的、物质的工业(人们可以把它看成是上述普遍运动的一部分,正像可以把这个运动本身看成是工业的一个特殊部分一样,因为全部人的活动迄今都是劳动,即勤劳,是从自己本身异化出去的活动)是以感性的、外在的、有用的对象的形式,以异化的形式摆在我们面前的、人的对象化了的本质力量。”马克思在这里强调的是:物质实践(即“工业的历史和工业的已经产生的对象性的存在”)“以感性的、外在的、有用的对象的形式”更加本真地蕴含着人的本质,更加实质性地充溢着人的本质力量,因而相对于“宗教或者诸如政治、艺术和文学等等这样一些普遍形式的历史”来说,是更为根本、更为基础的东西。因此,物质实践对于塑造人的本质、实现人的本质,更有力量。马克思在《詹姆斯·穆勒〈政治经济学原理〉一书摘要》中特别强调人通过自己的物质实践活动物化自己的个性、“证实和实现”人的本质:“在我个人的活动中,我直接证实和实现了我的真正的本质,即我的人的本质,我的社会的本质。我们的生产同样是反映我们本质的镜子。”因此人可以通过物质实践、通过自己的对象化活动展现自身和直观自身;人能够在自己的对象化产品中照见自己的身影,窥视自己的本质。
通过上面我们对人的物质实践活动主要特征的分析,读者自然会想到:既然人的物质实践活动处处离不开自由自觉的思想意识,而且人在将自己的本质外化为对象时,意志和情感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而思想、意识、情感、意志等等活动,又明显地与感性物质活动不同;那么,显然人的活动除了具有物质实践这一种基本类型之外,还存在着其他类型,这就是本文开始时所提到的与物质实践并列的另两类活动:精神活动和精神实践活动。它们和人的物质实践活动密切相关,却又相互区别。它们同样是人类本体活动的重要类型和基本表现形态。对精神活动和精神实践活动这两种类型的划分和确定,涉及到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一段话的理解。马克思说:“整体,当它在头脑中作为被思维的整体而出现时,是思维着的头脑的产物,这个头脑用它所专有的方式掌握世界,而这种方式是不同于对世界的艺术的、宗教的、实践一精神的掌握的。”有的人认为马克思所说是人对世界的四种认识、思维方式,即理论的、宗教的、艺术的、实践一精神的,如民主德国的汉斯·科赫和中国的蔡仪;有的人认为是两种方式,即理论和实践—精神的(含宗教的和艺术的),如苏联的涅多希文和中国的朱光潜。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即都认为马克思所说是四种或两种认识方式或思维方式,把问题局限于认识论范围内。另外一些学者则提出了不同的理解。苏联的M.C.卡冈在《文化系统中的艺术》一文中,认为马克思把文化整体划分为三个基本层次:物质—实践的,实践—精神的,精神—理论的。其中“实践—精神的”包括艺术的和宗教的,它是指人在幻想中,在想象中对现实的改造,这个提法已不局限于认识论。中国的周来祥在《论马克思关于艺术掌握世界的方式》一文中,指出实践—精神的方式(包含艺术方式),不仅仅是思维方式,它“既有物质的实践性,又有思维的精神性”。另外,朱立元在1990年第1期《文学评论家》上发表的《再论马克思关于“实践—精神的”掌握世界的方式》一文中,也指出实践—精神的方式不是或主要不是理论或认识性的思维方式。他们都没有局限于认识论范围。我的看法同卡冈、周来祥、朱立元基本一致。我在1985年出版的《文艺创作美学纲要》(辽宁大学出版社)一书中,已经表述了自己的主要观点,后来的文章和著作也多次论及,从而纠正了我1979年把四种方式都认为是认识、思维方式的老看法。现在提出的将人类活动基本类型分为物质实践活动、精神活动和精神实践活动三种,就是我转变后的观点。
第二种基本类型:精神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