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艺术哲学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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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艺术的媒介(2)

由马镫的发明及其发挥的伟大作用,你可以想象电子计算机的发明、互联网的发明……总之整个电子媒介和电子信息作为生产力在人类历史上的伟大作用。正如麦克卢汉所说:“电脑可以接管整个的机械时代。”现在越来越多的学者都深刻认识到电子媒介和信息对于社会发展的巨大意义。我的几十年前的一位老朋友、在法国生活和工作多年的哲学家高宣扬教授在谈到哲学未来发展时,介绍了法国著名学者、法国精神与政治科学科学院主席兼法国国际关系学院院长孟德波利亚(ThierrydeMontbrial)在一个学术报告中提出的观点,他认为,当代信息学具有深刻的思想和文化意义,信息的泛滥和传播,就好像以往人类历史上文字的出现那样,深刻地影响了文化、思想及社会组织。严格地说,信息的出现及传播,归根结底,关系到人本身及文化的命运,并由此深刻地改变了哲学本身的性质及表达方式。

有充分理由可以得出上面我们已经说出的那句话:媒介直接就是一种生产力。

这就是历史的结论。

媒介通过改变主体而影响和改变艺术

媒介作为生产力之改变社会,当然也包括、甚至特别表现在改变和影响审美价值和艺术价值的创造和接受活动,因为艺术只有通过媒介才能存在:审美价值和艺术价值只能在媒介系统中生产,在媒介系统中储存,在媒介系统中流动和被接受。例如,单就文学而言,作家只能运用语言、通过语言系统(这是文学艺术特定的媒介和媒介系统)进行其审美价值和艺术价值的“生产”和创造;一旦文学文本在作家手中完成,它的审美价值和艺术价值也只能通过语言和语言系统被储存;当它流通的社会上之后,读者同样只能通过语言和语言系统去接受。其他艺术种类和形态(绘画、雕刻、音乐、舞蹈、建筑、影视……)亦如是,只是它们各有自己特定的媒介和媒介系统而已。一句话:没有媒介也即没有艺术。

因此,媒介的改变必然影响到审美和艺术的改变。

那么,媒介怎样影响和改变审美和艺术呢?

首先,从主体的角度说,媒介通过改变和塑造主体的观察方式、感知方式、思维方式和情感方式来改造审美和艺术。

前面我曾谈到麦克卢汉的一个重要观点:“媒介决定感知方式”。其实不仅是感知方式,还应该包括观察方式、思维方式、情感方式等等。就是说,不同的媒介塑造着不同的主体,因此有什么样的媒介就有什么样的主体;媒介变化了,主体也跟着变化;各个不同的“媒介时代”,其主体明显带有该时代的特点。美国传媒理论家、加州大学欧文分校历史学教授、批判理论研究所所长马克·波斯特(MarkPoster)说:“信息方式的诸阶段可以试作如下标示:面对面的口头媒介交换;印刷的书写媒介的交换;以及电子媒介的交换。”第一阶段(口头媒介)的特点是“符号的互应”;第二阶段(书写媒介)的特点是“意符的再现”;第三阶段(电子媒介)的特点是“信息的模拟”。“在第一阶段,即口头传播阶段,自我(theself)由于被包嵌在面对面关系的总体性之中,因而被构成为语音交流中的一个位置。在第二阶段,即印刷传播阶段,自我被构建成一个行为者(agent),处于理性/想像的自律性的中心。在第三阶段,即电子传播阶段,持续的不稳定性使自我去中心化、分散化和多元化。”

由波斯特关于口头媒介时代(他称为“阶段”)、印刷书写媒介时代和电子媒介时代所分别造成的不同主体的特点,我们可以联想到其对审美和艺术的巨大影响:

吟唱性的荷马史诗,只能出现在公元前八、九世纪的古希腊“面对面的口头媒介交换”的时代,只能出现在“自我(theself)由于被包嵌在面对面关系的总体性之中”的时代。那时,由于媒介限于“口传”,主体的活动天地就那么大,主体之间的关系也相对单纯,当时人们之间的知识讯息和情感讯息的交流和传播,基本是通过声音、手势等等面对面进行;人们的历史经验和对生活对人生的感悟,也只能面对面地吟唱——即口口相传;这种口头媒介也决定了当时人们的感知方式、观察方式、思维方式和情感方式的直观性、形象性、比喻性、直白性等等特点。由此也就产生了传说为盲诗人荷马所创作的吟唱性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以及该史诗的一系列特点;而随着口头媒介被印刷书写媒介取代,史诗的消亡也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马克思在《【经济学手稿】导言》(1857—1858)中曾说:“就某些艺术形式,例如史诗来说,甚至谁都承认:当艺术生产一旦作为艺术生产出现,它们就再不能以那种在世界史上划时代的、古典的形式创造出来;因此,在艺术本身的领域内,某些有重大意义的艺术形式只有在艺术发展的不发达阶段上才是可能的。”马克思在这里所谓“艺术发展的不发达阶段”,据他随后的文字所说,即是古代科技不发达、传播媒介粗陋的阶段:“成为希腊人的幻想的基础、从而成为希腊(神话)的基础的那种对自然的观点和对社会关系的观点,能够同走锭精纺机、铁路、机车和电报并存吗?”单以媒介言,“艺术发展的不发达阶段”就是我们所说的口头传播媒介阶段。口头传播媒介时代过去了,与此相适应的史诗也就衰亡了。我国少数民族史诗《格萨尔》、《江格尔》、《玛纳斯》等等的情况,也类似;它们曾经非常兴盛,然而随着媒介的变更也必然只能成为历史上曾经存在过和兴盛过的一种艺术形式,只能成为文学史和艺术史的对象。

后来的印刷书写媒介时代,造成长篇小说等等艺术形式的繁荣。因为专业作家以自我为中心的写作、千千万万读者的大量阅读,与书写文字的普遍使用、与印刷术的普及相适应。那时,由于“自我被构建成一个行为者(agent),处于理性/想像的自律性的中心”成为主体的一个基本特征,而这种特征又特别适宜于进行专业写作的人;于是才会出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驰骋想像、进行写作的“处于理性/想像的自律性的中心”的小说作家,才会出现印刷数千、数万、以至几十万、几百万册的纸媒介的小说作品,才会有身处各个角落、面对着作品却背对着作家的千千万万读者出现——读者与作家可以天各一方、相距千里万里。

同理,长达百集的电视连续剧、无情节无人物无中心的小说和其他叙事作品、卡拉OK、全球直播的文艺晚会……只能出现在电子媒介时代。在《文学会消亡吗》一书中我曾多次论及电子媒介时代人们感知方式、观察方式、思维方式和情感方式的变化及其对审美和艺术的影响,兹不赘。

麦克卢汉曾经多次谈过从口传媒介时代到书写印刷媒介时代再到电子媒介时代主体的变化及对审美和艺术影响,富有启示。不妨摘录几条:

“在部落社会中,由于非常实际的原因,触觉、味觉、听觉和嗅觉都非常发达,比严格意义上的视觉要发达得多。突然,拼音文字像炸弹一样降落到部落社会中,把视觉放到感官系统最高的等级。识字把人推出部落社会,让他用眼睛代替耳朵,用线性的视觉价值和分割意识取代了整体、深刻、公共的互动。拼音文字是视觉功能的强化和放大,它削弱听觉、触觉、味觉和嗅觉的作用,渗透到部落人非连续的文化中,把他的有机和谐、复杂通感转换成一致、连续和视觉的感知方式。”

“印刷术使人以分析的眼光看待自己的母语,把它看成是规格一致的实体。印刷机大批量生产书籍和其他印刷品,使之传遍欧洲的各个角落,把当时的白话语言区转变成规格一致的民族语言的封闭系统。这些封闭系统就是所谓大众传媒的另一种说法。印刷机孕育了整个的民族主义观念。”

“在电力时代,我们的中枢神经系统靠技术得到了延伸。它既使我们和全人类密切相关,又使全人类包容于我们身上。”

“……因为面对电影时,你就是摄影机,而非文字的民族是没有能力把眼睛当作摄影机来使用的。但是面对电视时,你就是荧屏。而且电视在触觉的轮廓线上是两维平面和三维雕塑。它不是叙事的媒介,与其说它是视觉,不如说它是听觉—触觉的。”

“看电影时,你坐在那儿看屏幕,你就是摄影机的镜头。看电视时,你则是电视屏幕。你是透视中的消失点,像东方画里的消失点一样。画面在你的内心放映。看电影的时候,你向外进入世界。看电视的时候,你向内进入自己。”

上引麦克卢汉开头的几段话阐述口传媒介向印刷媒介再向电子媒介的转换、以及它们各自的特点,阐述从口传到印刷的转换如何“把他的有机和谐、复杂通感转换成一致、连续和视觉的感知方式”,阐述“印刷机孕育了整个的民族主义观念”,阐述电子媒介“既使我们和全人类密切相关,又使全人类包容于我们身上”——由此我们可以寻找出口传时代、印刷时代和电子时代人们的审美—艺术的不同特点;麦克卢汉最后两段话谈的是电影和电视。在今天的中国,通常都是把电影和电视放在一起,称为“影视”艺术。其实在麦克卢汉看来二者有重要差别。电影是偏于拼音文字即视觉的,电视则是偏于听觉—触觉的。从接受者的角度,看电视——你就是荧屏,看电影——你就是摄影机;而从创作者的角度,电视主持人要打破荧屏,电影演员则要封闭于荧屏。就是说,电视媒介中的创作主体和接受主体,与电影媒介中的创作主体和接受主体,各有不同的特点。此论可谓独具慧眼。

你从麦克卢汉的这些话,不是能够深刻地认识和体味到媒介怎样影响主体、又怎样进而影响审美和艺术的具体情形吗?

媒介通过改变对象来改变审美和艺术

其次,从客体的角度说,媒介通过改变对象来改变审美和艺术。

审美和艺术总是有自己的对象。审美,“审”什么?艺术,“描写”什么、“诉说”什么?这“什么”,就是审美和艺术的“对象”。传统美学理论都承认艺术有自己的对象,譬如,许多理论家认为:有所谓“再现”的艺术,又有所谓“表现”的艺术。不管是“再现”还是“表现”,都有一个“再现什么”或“表现什么”的问题,也即有一个艺术的对象问题。传统理论家强调“再现现实”(或“反映现实”),现代的一些理论家特别强调“表现自我”,那“现实”或“自我”,都可以是艺术的对象。后现代理论家常常说艺术不表现什么,似乎无对象。其实,生活在人类社会中的人都是存在于对象化与主体化相交织的氛围之中,他的一举一动,归根到底都带有对象化的意味。因此,只要艺术家(不管他是现代的还是后现代的)在说、在写、在用各种手段活动,就都是他的对象化的艺术“行为”;不管这“行为”流露出来的东西是有所指还是无所指,是物质性的还是精神性的,是动作还是心绪,是有形的还是无形的,都可以视为那艺术“行为”的“对象”。

既然艺术活动不能没有对象,而且对象对于审美和艺术具有重要意义,那么对象的变化也就必然会导致审美和艺术的变化。而媒介,正是通过影响和改变对象来施力于审美和艺术。

媒介怎样影响和改变对象进而改变审美和艺术呢?

麦克卢汉说:“由于电力(麦克卢汉指的就是电子媒介——引者注)使地球缩小,我们这个地球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村落。”“电力媒介造成的重新部落化,正在使这颗行星变成一个环球村落。”“电力技术锻造的全球村激发出更多非连续性、多样性和区别性,它比原来机械的、标准化的社会要略胜一筹。实际上,全球村必然要产生最大限度的不同意见和富有创造性的对话。千篇一律和万马齐喑并不是全球村的标志。”“我预料未来的几十年会把这个行星改变为一种艺术形式。此间的新人在超时空的宇宙和谐中连在一起。他们会用官能去拥抱和塑造这个地球的各个方面,仿佛把它当成是一件艺术品。人自身也会成为一种有机的艺术形式。任重道远,宇宙星星就像是我们的驿站。我们的长征刚刚开始。生活在这个时代真是上帝宝贵的恩赐。仅仅是因为人类命运这本书的许多篇幅读不到,我也会为自己终将来临的死亡扼腕叹息,也许正如我考察后文字时代文化时试图证明的一样,只有等到谷登堡这本书关上之后,故事才开始登场。”

从麦克卢汉的这些话我们可以看到:电子媒介是多么剧烈地改变了和改变着作为艺术对象的世界!“地球村”正是一个非常形象、非常深刻的说法。

当电子媒介时代地球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村落时,这时的世界(包括全球的山川大地等自然风貌和五大洲各个国家、地区的人文状态)作为艺术的对象,同孔子时代、释迦穆尼时代、柏拉图时代……的艺术家眼中的艺术对象,肯定有巨大差别。《诗经·郑风·溱洧》中描写了士女游玩聚会的场面,可以说是当时的文艺联欢会吧: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这里描写的是两千多年以前男男女女在河旁水边游艺聚会的情形,他(她)们只能局限于他(她)们所在的那么一块地方,互相之间,目可视,声可闻,手可触;若翻过一个山头或跨过一条河,也许人们就看不到他(她)们、也听不到他(她)们了。然而,电子媒介时代“地球村”里举行的文艺联欢会则可以完全不同。譬如我们中国每年的春节联欢会,能够全球转播,远在美洲、欧洲、非洲、大洋洲的人们、特别是众多华人,可以与北京同步观看;而且远在千里万里之外,你也可以运用电子媒介同联欢会互动。这是大范围的联欢会。即使平时小型娱乐活动——在卡拉OK厅聚会,电子音乐伴奏,扬声器扩音,看着字幕同声歌唱,与两千多年前《溱洧》中的士女联欢有天壤之别。

口头媒介时代人们(如盲诗人荷马、中国先秦楚国大诗人屈原)的空间观念和时间观念,与印刷媒介时代人们(如《堂·吉诃德》的作者塞万提斯、《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的空间观念和时间观念,有着重大差别;而同电子媒介时代人们的空间观念和时间观念,其差别何止十万八千里!今天描写宇宙大战的科幻片,不但是荷马、屈原们所无法理解的,而且也是塞万提斯和曹雪芹们难以想象的。电子媒介把作为艺术对象的“地球”改变了,把作为艺术对象的自然世界和人文世界改变了,因此审美和艺术也随之发生重大变化。

媒介通过改变借以把握对象的工具和形式来改变审美和艺术

再次,媒介通过改变借以把握对象,借以感知、体悟、思考对象的工具和形式,来改变审美和艺术。所谓“借以把握对象的工具和形式”,即指媒介本身;也就是说通过改变艺术媒介本身来改变审美和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