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瞬集
21710800000019

第19章 识人(10)

他小学毕业后骄傲地考进了骄傲的涉县一中,以后的整个中学阶段都住校,却竟然没有正式地吃过一顿学校的饭。只在每天中午从学校食堂花二分钱买一碗汤,用这碗汤送着吞下自带的炒面。他每周回家一趟,母亲会为他准备好一袋炒面,和两个咸疙瘩头。此炒面里并没有面,是用谷糠和着软柿子捏成团,晒干后再磨成面,即为炒面;1957年他匪夷所思地成了全县惟一考上大学的人,进入天津美术学院。那时的大学实行供给制,最令吕云所惊奇的就是好米好面随使吃,只几个月的工夫他长得又白文胖,还有他的绘画才华,也随着身体一同发育成熟。到1962年毕业时,以四幅《漳河畔》组画一鸣惊人:欢快的河水与欢快的洗衣女,壮硕的熟高粱与壮硕的农民,溪边一群形态各异的耕牛与惬意的放牧者,太行山火红的柿子林…画面清新自然,曼妙传神,散发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却又灵思飞动1气韵不俗。有这样的天分自然被留校任教,正当他展现出独有的才华,在创作和教学上准备更上层楼的时候,“文化大革命”爆发了。他过早的成名,再加上山里人的脾性:率直、粗硬、执拗,又身处高等院校这个“文革”漩涡的中心,其遭遇就可想而知了。被背后插刀、当面使绊、挨整挨斗,已经不在话下,还曾被打成过“现行反革命”,到后来连蹲监狱的滋昧也尝过了。

正由于他是太行山人,太行山石头硬,连牛都格外犟,自然也孕育了他的性格。谁都想不到这一切磨难对他都是一种成全,成了他极其宝贵的创作积累。这其中有生命的积累、社会生活的积累、经验的积累、思想的积累,才华的积累……吕云所说:“太行山是我生命的全部,我一想到太行山就想哭,有一种情不自禁的冲动和创作欲。”秦征老先生评价他:“积半百人生、积劳、积思、积墨、积石成山,情为画……幸甚至哉!惟笔在手,守拙不移,痴心不易。”有着如此丰厚的积累,他自然而然地爆发,是思想的爆发,情感的爆发,生命积累的爆发,当然也是墨的爆发。然而他的力量却不仅仅在于爆发,述有爆发后的收控。爆发容易,在爆发中收控自如就难了。有许多创作上的“爆发”变作所谓的“泼墨”,泼起墨来入自疯,乱涂乱抹,将创作变为现代行为艺术,爆发反被盲目的激情所毁。罗曼罗兰说贝多芬交响乐的魅力下不是千军万乌,不是万众进攻,而是帝王般的理性力量。怀素的草也是如此,笔走龙蛇,目不暇接,看似随心所欲,实则章法井然。

太行山性格同样也给了吕云所这样的理性力量,“以山为居,以云为所”,人生经历成就了他的性格,性格成就了他的天赋,最终变为艺术上的升华,创造了“积墨太行系列”,并因此走进了“巨匠之门”。而当下正需要巨匠,全社会都在呼唤巨匠、期盼有巨匠出现。谁说命运弄人?命运也总是会成全那些有巨匠之才的人。

裴艳玲和《钟馗》

许久没有跟裴艳玲联系,偶尔听到一些关于她的传闻也真假难辨。有说她已经定居新加坡,我不免惋惜,她5岁登台,12岁唱红,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她饰演的沉香、哪吒风靡全国,被万里称为“国宝”,吴祖光曾对她发出过“前无古人”的赞叹……如今刚进中年,艺上已臻炉火纯青,在新加坡能有什么作为?

也有人说她在欧美巡回讲学,极受欢迎。这倒可以想像,一个文静端庄的妇女,平时寡言少语,内藏秀气,上得讲台却讲解怎样唱男腔,边讲边唱边做,刹那间就能从一个女人变成地道的男子汉大丈夫……如果再配上她的演出录像,如《宝莲灯》、《哪吒》、《林冲夜奔》等,不引起轰动才怪呢。

我最近一次看她的演出也在十几年前,是新排的大戏《钟馗》。相貌堂堂的钟馗,在京城舍身抗暴,变作驱魔大神,一改往曰的风流俊雅,红面套须,瞪目如炬,狼腰虎体,浄狞可怖。虽身为鬼神,仍牵挂着孤苦伶仃的胞妹,深夜回家,劝妹出嫁,却又担心自己这副大丑的容形吓坏小妹……裴艳玲做出一系列的身段,将钟馗的游移、盘旋、渴望与妹妹团聚,却又不敢贸然叫门的神态表现得准确而又生动。精微独到地刻画出“物是人非倍伤情”的钟馗、一个有着深重人情味儿的鬼神,浓墨重彩地渲染出其悲剧气氛。

谯楼起更,钟馗不得不上前叫门,小心翼翼,压低声音:“妹妹不要害怕,我是你哥哥……钟馗……回来了……”看到此处我感到眼窝发热。兄妹相对而泣,诉说人世不平,其声其情震撼人的心灵。

钟馗的大段梆子腔中,揉进了某些昆曲的韵味,愈增其悲凉和激愤。我接受了这音色壮美的新唱腔,没有感到它不是河北梆子,也没有觉得有丝毫的不舒服,相反的倒发现河北梆子音乐却原来还有着这般丰富而强大的表现力:滓厚、雄阔、高亢、苍凉以及瞬息万变的丰富性和爆发性,是独具的优势,是其他音乐形式所无法比拟的。

钟馗代妹择婿,悲喜交迸,忽悲忽喜,喜是悲的铺垫。裴艳玲一反戏曲舞台上用两面黄旗代车的程式,让小鬼推着镶金挂彩的真车上台,富丽堂皇,钟妹端坐其中,鬼卒前呼后拥,吹吹打打,大胆而又巧妙地表现出鬼办喜事的排场和热烈。这既是具象的,又是抽象的,有写意,更有写实,淋漓尽致地表现了鬼的美,鬼的侠义,鬼的善良和朴实。群鬼皆美,钟馗独秀,他喜不自胜,不住地整衣、理髯、照镜子。裴艳玲动用了自己全面的艺术才华,使我感到只有她这样的演员,才能塑造出这样一个具有强大艺术生命力的钟馗形象。

她这个钟馗正好同人们心目中幻想的那个钟馗合而为一,似乎钟馗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也只能是这个样子。看得出,裴艳玲收了京剧《钟馗嫁妹》中的某些身段,但这个钟馗是属于她的,她给了钟馗以真主的灵魂和血肉,每一举手足都是钟馗,没有多余的东西,没有游离于人物之外的技巧。她靠吃透了钟馗的灵魂,才点亮了这个活灵活现的形象,她为钟馗设计的舞蹈、造型,别具格,亦庄亦谐,有时像孩童那般天真、单纯,这才是鬼。既有独特的象征意味,又是真实的,美的。如果她用一套表现英雄人物惯有的严肃庄重、正经八百的动作,能有这样的效果吗?那还像鬼中的魁首钟馗吗?

令我最感兴趣的自然是“打鬼”,钟馗到阴曹地府报到,阎王则派他到阳间打鬼。阴间无非是一些服毒鬼、吊死鬼、淹死鬼之类,弁无游走害人的能力,而妖邪还数阳间最多……前半场以“院试”为主,下半场以“嫁妹”为重点,《荒祭》一场堪称“鬼”来之笔。外;气氛是欢乐的,内在精神是悲哀的,外在的喜庆气氛浓烈,内在的悲剧基调愈深刻,以喜衬悲,其悲越甚!

活在人世的妹妹洞房花烛之夜,也正是与做鬼的哥哥生离死别之,妹子、妹夫仰天而跪,哭留钟馗。钟馗则站在长天一角,人鬼不同域,天地长相隔,他劝慰妹妹:“贤妹,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你不要落泪呀”裴艳玲发出三声悲从中来,以笑代哭的笑声。人鬼哽咽,天幕上托出钟馗的巨大投影,把全剧推向崇高而又悲壮的高潮我不能自禁,竟流下泪来。这眼泪使我惊奇,令我不安,我不是喜欢看戏流泪的人,回家后久久不能人睡。是什么力量让我落泪呢?是因为它太悲,有一系列人变鬼、鬼嫁妹的情节?不,我看过比《钟馗》更为缠绵的悲剧,能单纯地依靠悲伤催男人泪下并不容易。是因为它壮?它奇?它新?它精?是,又不是。

艺术的感染力比光谱、色谱的成分更为复杂,它不是靠一个因素感染人。也许正因为《钟馗》集中了上述诸因素,借美的形式反映出来,才如打动我。情感是一种错综复杂的心理现象,它是艺术的生命力,艺术的价值正是取决于这种感染力。裴艳玲之所以能“文中有武,武中有文,文武兼备,得心应手”,在戏曲的淡季把一出《钟馗》演活、演热、演红,并不全仗她有深厚的幼功基础和精湛的表演手段。令人感佩的倒是她把自己的全部才华溶铸为情,“情动于中,故形于声”,为情而造戏,不为戏而造情!

中国戏曲是一块需要大师,也能够产生大师的土壤。裴艳玲在《钟馗》里调动了自己的多面性艺术才华,开始进入一种“化”境,从小生、武生到花脸演来一气呵成,干净利索,举重若轻,要什么有什么。唱、念、做、打等多种过硬的戏曲功夫,全部揉进对人物的深刻理解之中,看不出纯粹的技巧,却处处都藏着技巧,即高温不见火焰!

对于美,任何人都不能制定出一个规范,钟馗明明长得丑,看了戏的人都说他的形象美,只有真正的艺术才有这般神奇的魅力。这说明艺术变成了裴艳玲的生命,能帮助她克服心理和生理上的障碍。即所谓“戏保人,人也保戏”。

我好久没有这样被戏剧强烈地感动过了,以至于过去这么多年还不能忘怀。昨天河北梆子剧院的一位朋友告诉我,裴艳玲最近将亮相中央电视的戏曲频道,说不定又有惊人之作问世。兴奋难捺,遂写此文以示期待和祝贺。

杨丽萍“映像

我好久没有被舞蹈感动过了。前不久看大型原生态歌舞《云南映像》,出乎想像地被震憾、被征服了。被歌舞本身所感动,更被这场歌舞的灵魂——杨丽萍所感动。

关于杨丽萍的舞蹈我想无须饶舌,她恍若飞仙,妙舞绝世,早已为世人所公认是当今舞坛上的一个奇迹,一个精灵。而《云南映像》令人惊诧的,还有她的精神、智慧和勇气。这精神像一种火,一种自由,一种神般的气息。

毋庸讳言,许多年来舞蹈被一种叫做歌曲的东西给搅坏了。每歌必有伴舞,一个人唱需几个乃至十几个人伴舞,几个人唱就得有几十个人伴舞。唱的意不在唱,舞的更是稀松平常,就如同到市场上买一条蔫黄瓜,再搭上一个瘪茄子,不是得了便宜,而是得了两个坏的。就在舞蹈已经严重败坏了自己形象的时候,杨丽萍堪称是“拨乱反正”,自编自导自领衔,起用少数民族当地的青年男女,不惜倾其所有石破天惊地创作了大型原生态歌舞《云南映像》。何谓“原生态歌舞”?

我想这种形式以及这个舞蹈语汇,是杨丽萍创造的。因此她的解释应该是最权威的:原生态的内涵是最人性化的,原生态歌舞就是出于人的一种自然状态,是纯粹的、质朴的,和生命的本质相吻合,没有任何杂念。《云南映像》就是表达了这种自然和生命的关系。人最初为什么要跳舞?跳舞就是人和天地对话,和自然沟通,是一种自发的状态,没有什么功利的目的在里面。

这样的立意本身就骇世惊俗,极富震憾力。人们见惯了平庸和浮躁,突然被点亮了希望,值得有所期待。大幕拉开便怒铁一声击欲碎,生猛鲜活,感天动地其感染力无法抵抗,不觉魂魄激荡。舞台上的一人一物、角角落落,无不弥漫着原始的沉郁气质,和生气勃勃的原生野质。场面恢宏,气势雄阔,意境悠远,魂魄里流淌着浓烈的原生精神,一次次将原始生命的形态推向极致。

混沌初开,重鼓催生。我数不清,也来不及数清,估计舞台上要有一百多面或许是几百面形态各异大小不等的皮鼓从不同的方位不同的高度以不同的姿势敲响,错落有致地组成了原始的大千世界。大鼓如一堵墙,小的似麦斗,鼓声或急或缓,或轻或重,急时如悬瀑缓时似琢玉,轻如风摇莲花,重如精钢迸裂“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后来看到杨丽萍的说明,才知鼓在那个民族的理解中代表女人;鼓棰代表男人,打鼓表示男女交合,生命诞生。但,这种内涵可意会却很难言传,因此才构成了舞蹈的核心内容,寄托了歌舞的灵魂。山苍苍水泓澄,人呈现出本然的原始色;调,盈盈立于天地之间。迷云弄月,繁衍生息,挥臂生旋风,顿足有激情,这成了他们生命的一种需要,眺舞就是为了满足自己。所以,他们每舞必跳得尽兴,跳得过癮。而观众也就看得尽兴,看得过瘾。

《云南映像》里,舞好、歌也好。舞,是为强烈地呈现原生态的大景观,并非为舞而舞;歌,也非为歌而歌,是舞的补充和伸延,必不可少,又恰到好处。杨丽萍在《女人国》一场中唱道:太阳歇了么,月亮歇了么,女人歇不得么。女人歇了,地里就会长草,门缝就会进风,孩子就会着凉,老人就会头痛。只要女人在着么,山倒了,男人也扛得起……

低回,沉厚真率。人们对舞蹈家杨丽萍的歌唱,自然充满好奇。她是用灵魂在唱,而不是她的嗓子卜歌声里有沧桑,有追问,更有无尽的意味……

杨丽萍的歌舞无不带着她的强烈个性,这样的创作自然饱含着灵感和激情。当《云南映像》获得了巨大的成功,短短几个月就演出一百三十多场,且一票难求,并将应邀远赴海外作全球巡回演出。许多年来,还有哪台节目真正能这般为世界所瞩目?面对媒体的火爆,杨丽萍却异乎寻常的低调,这越发显了她不同常人的才情和心智。

大家可能早有感觉,当下的电视节目主持人,大多是主持自己、突出自己,随意抢话插话,卖弄自己的见识和机敏,经常咄咄逼人,一逞口舌之快。杨丽萍无论面对什么样的主持人,5论对方提出多么尖锐的问题,跟她在舞台上“舞不惊人誓不休”的态度正相反,始终保持着一种特有的沉静、柔和与自然,有问必答,答必不凡。比如:有位主持人明显的只对私人生活感兴趣,三番两次的话里话外的提到她婚姻失败的问题,喋喋不休,使谈话变得琐细而沉闷。杨丽萍只正面回答问题,不理踩影射以满足主持人的好奇心。主持人终于忍不住正面提出来了:你怎么看待自己失败的婚姻?

杨丽萍说,我不觉得自己的婚姻是失败的,婚姻有各种各样,凡经历的都是曾经存在过,都是有理由的,应该发生的。别人不了解当事人的感觉,怎么就能断定哪是失败的,哪是成功的?我当时坐在电视机前,明显地感到主持人根本无法跟杨丽萍交流,尽管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杨丽萍的眼睛也在看着主持人,却已神游物外。两个人的精神品位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无法对话。后来在报纸上见到有些记者围绕着艺术创作提出了一些很巧的问题,杨丽萍的回答也极为精彩。如:有人问,《云南映像》里有四分之三的演员是当地人,你怎么这样有把握相信他们能演好?这是不是对舞蹈以及舞蹈教育的一种挑战?

杨丽萍说:“不是挑战,是还原。他们是在跳自己的舞蹈,其独特就在于演员和生活、和原生态贴近。这不是为了展示技艺,而是为了展示生命,这些东西不是能学来的,而是他们与生倶有的。”有人问:你的舞蹈出神入化,这里面有什么决窍吗?她说:“我没有决窍,只是一种认知。舞蹈其实是我们祖先在劳动中对自己精神的一种供养,通过这种供养达到精神上的满足。只要你的舞蹈真正满足了这种人性化的要求,它必然蕴涵着很多的能量。原生态的歌舞本来就是很人性的,本来就可以和人的心灵产生共鸣,它本来就不缺乏艺术品位,也不会缺少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