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心中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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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随读随写(4)

10.江口风流

这是一本杜绝了炫耀新奇、罗列铺排的、不同于众的文字。它以记载现实的社会转型为自己的目标,但却把叙述放在非常深厚的历史背景中。作家关注的是社会生活在当今时代的改变,而观察的触角却伸向了往昔的岁月,涉及文化、经济、民俗风情等的旷远幽深的所在。这不是一般的宣传先进的书,虽然它为自己确定了明确的接近于此的写作目标。它注重观察,从一切可能的方面探讨生活在此时此地发生巨变的缘由,不仅是经济的、社会的、还是文化的。

陈章汉文笔的生动优美无可置疑。特别是他的口语化的叙述风格,那种拒绝了浮华后朋友聊天式的侃侃而谈,更给人以亲切感。这本书的宏博开阔让人耳目一新:兴化平原锦绣乡土的地理风貌和人文环境,历史上空的苍茫烟云,它的辉煌或痛苦的记忆,以及现今正在发生的一切的焦虑和激情,作家向人们展开的是一幅幅具体而真实的多层面的立体画图。这里没有空泛的装饰,没有虚妄的哗众取宠的形容,而是切实可靠的历史和现实材料的搜集、整理和阐释。作家还非常重视亲历的观察和思考,他与自己表现对象的真实的交往,来自直接观察的第一手印象的描写,自然地消除了读者对于预设“先进事物”的疑虑,并赢得他们的信任。

读《江口风流》,人们不再担心会受到无处不在的广告和宣传意图的污染,它有效地杜绝了满目可见的“表扬先进”的弊端。陈章汉的好处是他的“如实道来”。他不回避现实的种种矛盾和冲突,沉重的文化心理负荷以及农民世袭的墨守成规的秉性,都在作家的笔下无保留地得到呈示。陈章汉要向人展现的是江口这个地区的喧腾前进的足音,他却首先让我们体察民众和社会的积重和惰性——生活每挪动一步都伴随着苦痛,这是该书最让人怦然心动的地方。他正是通过这些“苦痛”表现了新生活和新思维的展开和战胜。

作家作为一个参与者,他把个人的认识和体察放在一种和读者,和他所表现、描写的对象平等的位置上。他注重亲身的“经历”,在这种经历中纠正和完善自己的见解。他没有全知式的表述,也拒绝教诲。他甚至不掩饰自己的困惑和疑问。他的这份诚实,对于读者乃是一种阅读的征服。以第十一章“村改大阵痛”为例,作家全面引用材料,没有回避激烈的矛盾和冲突。人们从他的实在的叙述中,可以看到中国古旧社会改造的艰难:领导者的决心建立在必要性上,某些民众的抵抗也有自己的理由,事件的纠缠和展开有着充分的可理解性。这是和平年代因变革而激化的冲突,读来满纸雷鸣电闪,但江口镇的干部们依然坚定、沉着、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们的事业。

作者在“村改”之后写了本书主要人物主天全的遽然逝去。这不是情节的安排,这是连主人公也未曾预感的力竭而亡。这件事对于本书作者更是一种不曾料及的突然打击。接触到主人公死亡的主题,陈章汉方才袒露自己的内心活动。回想当初进入江口,他怀有警觉,他甚至有意地和他的采访对象保持某种距离。但在访问的深入过程中,他接近并感知了笔下人物的精神境界和性格魅力。只是在全书的最后,作家才概述了对他的作品主人公的总体印象。这种概述因为是基于从保持距离到无距离的合理的过程,因此是非常有力的。

作者讲王天全,“他不是为有人写书而活,同样不是为这书写得更好而去死。他是属于真实的生活本身。”我们此刻看到的作家也如此,他不是为写书而走进生活,他只是忠实于并且确认自己也“属于真实的生活本身”。

11.心灵的眼睛

读史光柱的诗有一种不由自主的感动。一方面是由干他的天真,他站在大自然面前,有一份纯净的赤子之心;一方面是由于他的严肃,他的笔伴随着他的心总在思考,从外部世界的一草一木,到内心深入的冲撞、矛盾、抗争。近于孩子的真纯加上那种无所不在的思索一一思索预示了人生的成熟一一造出了独特的美感。

《眼睛》的作者通过他的抒情,阐发了某些人生的道理,这些阐发当然不会都是深刻而独特的,但由于这些特性的思考发自他所特有的人生经历和生命体验,加上他质朴自然的表达,却产生非常独特的阅读效果:这是一个战胜了痛苦的灵魂的私语,读他的诗感到是在和一个生命强者的对话。

诗人是那样热爱并钟情于世界的色彩。“如果你去看原野,务必带我同行。”原野的色彩是他的欢乐和感动,这是真诚的祈愿。他深知“光明与黑暗,只隔一层薄薄的眼膜”,而光未必能够穿透那永恒的黑暗。《如果你去看原野》这首诗中有非常动人的排比。

那种“每一次冲击,不会只是嗟叹,而没有欢愉”式的连环段落,造出了巨大震撼和情感效果,传达出生发于内心深处的渴望和冲动:

我不只一次的假想过;

假如给我三天光明;

假如给我三小时光明;

假如给我三秒钟光明;

要是我们了解眼前这位诗人的不平凡的生活经历,我们便会理解他的这“假如”背后的全部悲剧性。最典型的是《眼睛》这首诗,那里保留了他对眼睛的最初记忆。妈妈的答复充满诗意:村庄的眼睛是井,山崖的眼睛是裂缝,沟壑的眼睛是深陷的岩层,海的眼睛是岛屿。他的关注和幻想,凝聚着人生复杂的体验。史光柱把最为浓烈甚至揪心痛苦的主题,出之以自然而近于平淡的风格,他的艺术节制能力是惊人的。他的成功在于他绝不放纵自己的情感。在他天真纯净的背面,深藏着他撕心裂肺的呼喊。他能把自己的激情“减少”到最低度,而不是我们在别的诗人那里容易看到的那种情感的泛滥。

一个成熟的诗人知道如何在抒情诗中适当调节和控制自己的情感,并且善于处理这种表达的度。有约束的适度的传达往往体现艺术的成熟。《总有一些惋借的音节》这题目是就人生乐谱而言,在这张乐谱中有华彩的乐章,但也有令人叹惋的音节。在这些淡化的词语背后的是什么,对于史光柱而言,无疑是巨大的不可弥补的遗憾,是生命的至痛。但他对此似乎有着不动声色的冷静:“每个白昼,都是光蘸着黑色的墨汁书写”。不了解诗人身世的人很难想象,他面对光、墨汁这些字眼时所具有的感情分量。

史光柱喜欢以理入诗,这是他的特点,也带来一些质胜于文的缺陷。像“命运之手,也许将你驰入险境,如冷寂的漩涡,撞击扁舟,不能因此茫然自失,断言搁浅的船,永远不能把漏洞修补”等诗句,议论的失之单调是明显的,但却不能轻率地比拟于以诗说教的弊端。须知,对于我们这位年轻诗人来说,这诗句与其说是他在通过具体感受抒写情怀,不如说是他为对抗命运打击进发而出的心灵呼唤。

以上那些诗例,或具体或抽象,大体总与诗人个人经历有关。在另外一些并不具有自传色彩而是一般的社会性的抒情诗中,他也有这种相当动人的调节情感的能力。《输球之夜》是一首激情的诗篇,那发自肺腑的“我们还要等多少年,中国还要等多少年”的焦灼,相当的真挚感人,但激情却被处理得恰到好处。输球之夜,一位有可能获得诺贝尔奖的中年教授因心脏病突发死了;输球之夜,有人把爆竹扔进下水道;输球之夜——

我们都醒着;

风砍着明月里的树;

沙滩上;

有朵鲜花抽泣;

醒着的人感到了风在砍月里的树,这是何等意境!它把疯狂和颠倒的醒者的心境不动声色地抹上重重的几笔。

史光柱这种诗学上的适度和节制的品质是与他的人生态度相统一的,作为诗人与作为平常人二者体现出高度的一致性。他有一种强大的自审力,他知道在生活中清醒地确定自己的位置,因此他能够把痛苦弱化。《如果命运不安排你作花》是一个动人的题目。史光柱似乎承认了命运的这种安排。他告诉自己,也告诉别人,如果是这样,不要抱怨和悲戚,请加入我们的行列,让我们“像小草一样开始,也家小草一样结束。”言词恬淡而心境高远豁达,这是诗人心灵深处动人的声音。

史光柱长于通过一些社会和自然场景,抒写人生的某种感悟,他能把充溢的感情成份纯化并包蕴在理性的阐发之中,冷静清醒又不乏激情,但激情又不是外露的。这种写法是他的擅长,有时写得多了,也不免给人重复单调之感。但另一类诗恰可弥补这种缺陷。这些诗涉及他自身的情感生活,若说这是爱情诗,则也只能是史光柱所独有的爱的自剖而与他人迥异。在这些诗中,他展示的是一幅独特而又复杂的画面那线条是纠缠而紊乱的,恰好映衬了一种特殊境遇生成的模糊心事。《我已感觉到了》写生怕被烫伤,又担心失去,一切的犹豫不决或痛苦难言,均非本意而又矛盾重重。“何时才能理解这份踟蹰”留下的也是极其复杂的内心矛盾。这祥的爱情传达,较之习见的爱情诗,自然有一份独有的深刻。《留你》写湖光塔凑中一种异常独特的景色,“半个太阳照着半山嬉戏,半山愁絮”,“半个月亮陪我闯荡,半生功过,半生凄迷”,异常独特情景交汇,现代诗情又借助传统韵味,造出非常动人的情韵,特别是以下几句——

黄昏深处尽是往事;

一个梦碎了;

另一个梦珍藏的是烙迹。

看似脱口而出,却让人感到千锤百炼的功力。这位诗人着实让人猜想一他似颇质朴清远,却不时有华章丽句涌出。这些佳句甚至险句的出现之所以让人吃惊,是因为他的底色是自然平淡。史光柱在这样做的时候,丝毫没有刻意渲染的意图,这种平静之中的举重若轻,体现诗人的丰实的底蕴。

最后,还应谈到史光柱关于战争题材的诗。一个从硝烟滚滚的地方走出来的诗人,不能不保留那种刻骨铭心的记忆。生活经历和文学表现并不是一回事,尽管它们有联系,一个从那里走来的人,不一定就能像史光柱一样把那表现得精彩而有个性。有许多出色的关于战争的诗,也有许多并无独特表现的此类诗。史光柱在《阵地》中写那永难忘怀的伤口,是让人震动的:“最浅的是伤口,最深的也是伤口,比伤口深的不是井,不是海,不是苍穹,而是血泊中的最后一眼”。《战争》是一个大题目,诗人统共只写六行:

闪电将一个殷红的烟头;

按在大海碧绿的胸脯;

疼痛使它遍体久久颤动;

在急骤的惊恐中;

扩散的烟雾;

夹杂着一种异常的腥气;

超脱、凝括,完全新鲜的意象和语言,显然是大手笔。

12.骄人的一步

《仲文小说散文选》付梓之前,要我写一篇短序、有感于他的盛情,我只能从命。

去年蒋仲文来京,我们见过一面,交谈甚恰。我感到他是一个朴实、厚道的作家,对文学艺术也有着自己的见解。他长期生活工作在云南高原,但对中国当代文学和世界文学却很熟悉,许多鲜为人知的作家作品他不仅读过,而且读得很认真。对一个作家来说,这种文化修养文化积累是非常重要的。

蒋仲文的作品,从表现主题的角度看,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写爱情,另一类写死亡。人生可说是文学的永恒的主题,爱情和死亡则是无数作家在漫长岁月里不断重复而又不断创新的题目。

蒋仲文虽然生活在云南边陲,但他的小说却从边地可能给予的局限中脱颖而出,紧贴现代社会和人生的血脉搏动,通过对爱情和死亡的艺术把握,喷发出崭新的趣味和意韵。

《狼舞》、《电梯,升升降降》、《幽谧的小站》、《黄的路灯光》都是以爱情为线索贯穿始终。《狼舞》中的爱情既古老又文明。宝格和夏睛是大学时代的恋人,但因古老习俗的束缚,宝格毕业后只好回到生养他的那块土地,一对情真意浓的恋人只好分手。十五年后,夏睛带着城市的疲乏回到宝格身边,积压多年的情感再次爆发出火花,但是残酷的现实再一次将他们分开。《狼舞》的爱情主题虽然古老沉重,同时又显示出崇髙而美丽的品质。《电梯,升升降降》写的是一个老掉牙的爱情故事,即结婚——离婚——复婚,套路虽老,作者却从传统的爱情故事中放出了新意:这对夫妻的婚姻三部曲是建立在对艺术的认识上,因相同的艺术观点而结婚,又因对艺术与金钱关系的观念迥异而离婚,最后又因艺术观念的认同而复婚。其余如《淡蓝的连衣裙》的古朴、挚着,《死胎》的情感的转移与紊乱,《深长一吻》表现的则是金钱与情感的占有欲,这些小说都写出了不同人生价值栺导下的不同的爱情观念。爱情作为文学作品的永远的母题,它在被不断地颂扬和咏唱中成为考验每一个作家的创作能力的难题。

蒋仲文当然也站在这个被考验的关隘上,他写爱情的小说虽然不是十分精美,但可以看出他正在作品中寻找表达爱情的新策咯。这种不满足于己有程序而寻觅新的突破的品质,对于一位创造者而言,是非常可贵的。

《老式座钟》、《林七哥啊》、《灵柩上的雏菊》等小说,写普通人的生死过程。《老式座钟》通过一所学校的校工张贵的一生来表现普通人的崇高。张贵的一生没有轰轰烈烈的事迹。他忠实于自己平凡的职责——准时打上下课铃,这几乎就是他的唯一工作,但他在临死前硬是挣扎着把学校老式座钟的发条上紧,才顺利地咽下人生的最后一口气,这种普通人的“死亡崇高”,读之动人心弦。《灵柩上的雏菊》通过对一个即将死亡的老人的晚景描写,对现代世俗门第观念进行彻底否定。《林七哥啊》与《老式座钟》异曲同工,所不同的是《林七哥啊》在写法上有它的独特性。作品通过林七哥生前的几位好友的“内心悼词”来总结林七哥平凡而普通的一生,并在这种悼念过程中将人与人、人与家庭、人与社会的林林总总予以披露。

蒋仲文的另一类小说如《布袋里是什么》、《荒唐》、《惑》、《墙眼》、《翻车》等作品,表现出一定的现代意识。《布袋里是什么》以荒诞感来剖析不合理的社会现象;《荒唐》、《惑》则写出了现代社会的无意识骚动;《翻车》用魔幻的手法写人的死而复生。作者的这些追求也许还不很成熟,但总体思路是对的,至少在写法上不是墨守成规的,他不拘泥于一种方法,表现出突破传统表现手法的意愿。

蒋仲文的小说和散文在语言上均朴实自然,他似乎在打通这两类文体的特性。这个集子里的散文如《听雨》、《睡在小河边》、《猫儿眼》均可作为小说来读。他的小说不刻意追求大起大落的故事情节,写得自由洒脱,其中如《落日》、《骚动》、《丈夫的书斋》又可以看作是散文。小说与散文在写法上相互交融,相互补充,展现了这位作者的风格特点和文体试验的成功。文学创作从来都是自由的,而且它是个体的劳作,在这个天地里既要遵从一定之规,更要打破传统的规范。这对任何作.者而言,都是必要的,但又未必是他们中所有的人都能拥有的品格。可喜的是,蒋仲文毕竟迈出了骄人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