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心月何处:欧阳自远与中国嫦娥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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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春水上那冰层的迸裂声(2)

还有,用于第一颗月球卫星上天的总经费,既要当前国冢经济实力能够承受,不会伤筋动骨,又要使这笔钱投下去,通过卫星上天能推动我国的一系列高新技术的发展,培养、训练出一支月球探测队伍,从而在国民经济中起到二次开发、利用的目的。“阿波罗计划”便在美国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国家高新技术发展中起到了火车头作用,整个计划前后实现了三千多种专利,获得了巨大的经济效益。事后,美国人自己统计,这个计划每投入一美元,就有四到五美元的产出。

方案中,欧阳自远匡算一期工程的总经费是十四亿元人民币。我感觉,这个数字写下去,他不会理直气壮。

倘若他想起美国“阿波罗计划”总共投入二百五十五亿美元,放到今天要值两千多亿美元;或者他想起几年前就有权威媒体公布的、当今全国人民都知晓的一组数字:

现今中国的大小官员们每年“公务车”的开销达三千亿元,其中最多只有一千亿元用于“公务”,还有公款吃喝、出国“考察”又各花去二千亿元,此外再有商务部研究院梅新育博士最近透露的,改革开放以来大约有四千名官员带着五百多亿美金逃往国外,相当于有两三个三峡水库的投资给贪官们卷走了,他有什么不能理直气壮,而且气壮如牛、气势如虹呢?

我猜,当要写下这个数字的时候,他会本能地回想起贵州。

他当过两届贵州省人大副主任,还兼了五年的省人大财经委主任,贵州的家底像一把无形的算盘挂在他的脑门上:1998年,贵州全省财政收入为65.3亿元,人均178.5元,只有上海人均的6.8%。这就是说,这14亿元,至少能让五分之一强的贵州各级政府、学校、医院等事业单位过上一年。即使是到了2003年,全省财政收入达到了124.6亿元,人均322元,也只有上海人均的6.3%。

使他不是心虚却又迹近心虚的,我估计还有长达三十多年的中国西部生活,使他更容易体察近些年来部分民众心里一股迷惘、沮丧的情绪:

国家的GDP高速增长了,遍地的摩登高楼起来了,可改革开放的好处好像也离他们越来越远了。如八大山人笔下那些枝上栖一足、悬一足的禽鸟,他们白眼冷眼“锦上添花”;如大旱之望云霓,他们热望渴望“雪中送炭”,哪怕这“炭”带来的只有相声包袱抖响时那片刻的欢愉,可在这欢愉中,心灵多少会有些温暖的慰藉……

虽然欧阳自远十分清楚,月球探测对于我们民族决不是前者而是后者,但是老百姓个个都清楚吗?

那些没钱少钱看病买药、大病小病来了只有听天由命地死扛着的患者,那些无法面对高额学费只能辍学打工的少年、青年,又因无法面对儿女而离家出走、乃至准备一根绳子上吊的父亲,以及农村、城市里大量每月仅靠一百多元、两百多元最低生活保障金生活的社会底层群众,他们能理解我们民族这第一颗飞向月球的卫星,将关系到我们民族未来的命运,其中也包括他们子子孙孙的命运么?

有些官员在公开场合最常讲的一句话是:“我是劳动人民哺养大的”,或是“老百姓是我们的父母”。没有犯事时,以此表示自己“政治血统”纯正光明;一旦犯事,又以“浪子回头”乞求从宽处理。

其实,说得越有诗意,越是不着边际,也越是可以束之高阁。人民的奶水是甜是咸,有谁泡过?这“人民”的形象,对于他们可能还不及某个情人、某个小姐来得模样清晰。可“人民”这两个字,却切切实实让欧阳自远的心上、笔头压上了一股重量……

在各地做报告解释这14亿元总经费时,欧阳自远常选择另一个数字作为参照物:在北京修建一公里地铁得花7亿元人民币,即用在月球探测一期工程的钱,只能在北京铺二公里地铁,一站路都不到。

此外,他没有多说一句,真是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自1998年起,欧阳自远带领一批科研人员,开始对我国月球探测卫星的科学目标与有效载荷配置,以及我国月球探测关键科学技术问题开展研究。

至2000年,欧阳自远梯队的研究成果为中国首次绕月卫星规划了四个目标:

获取月球表面的三维影像,划分月球表面的基本构造和地貌单元,进行月球表面撞击坑形态、大小、分布、密度等的研究,为类地行星年龄的划分和早期演化历史研究提供基本数据,并为软着陆区选址和月球基地位置优选提供基础资料等。其中,月球表面的立体图象,美国曾在1994年做过,但未能覆盖全月球,这次我国做的要精细、全面。

分析月球表面有用元素含量和物质类型的分布特点,主要是勘测月球表面有开发利用价值的钛、铁等十四种元素的含量和分布绘制各元素的全月球分布图,月球岩石、矿物和地质学专题图等,发现各元素在月表的富集区,评估月球矿产资源的开发利用前景等。在月球表面有开发利用价值的十四种元素中,美国已做了五种,其余九种是我国第一次做;

探测整个月球表面的土壤层的特征和厚度,这一土壤层里含有大量可控核聚变的原料——氦—3,探测它整个分布的情况,以及各地区资源量的多少,以便今后很可能集中在某一个地区开发,这在国际上目前尚无别国做过;

探测距地球4—40万公里这么一个范围里空间的环境,对于人类来说,这是通向月球的一个通道,研究这个通道上的空间环境,对于地球的环境、地球今后的发展、人类社会的发展至关重要。

此外,对月球卫星需配置的探测仪器及各项技术指标都提出了明确要求。

2000年8月,在国防科工委的组织下,由王大珩、杨家墀、王希季、孙鸿烈、涂光炽、刘振兴、王水、朱能鸿、姜景山等九位院士和总装备部、航天科技集团、科技部、中科院和高等院校的五位专家组成的评审组,对由欧阳自远梯队编制的中国科学院“月球资源探测卫星的科学目标与有效载荷”进行了论证评审。

专家论证会认为:“我国月球探测计划与科学目标先进、明确,意义重大,合理可行,是对国际上已有的月球探测结果的重要发展;各项技术指标先进合理,均有创新特点,作为目标探测的重要起步,能获得有重大意义的新结果,又符合我国国情,在现有条件下可以实现。”

我请欧阳自远回忆一下,这十年来他共起草了多少个报告?

他想了想,告诉我:大概有十一二个吧,每个报告总有十五万字左右。

月球探测计划正式进入政府层面。

国防科工委成立了中国月球探测工程领导小组,组长是国防科工委主任张云川,有关部委的副部长是领导小组成员。中国国家航天局局长栾恩杰为中国月球探测计划“嫦娥一号”工程的总指挥。

栾恩杰1965年毕业于哈尔滨工业大学自动控制专业,1968年清华大学精密仪器专业研究生毕业。参加工作后一直在导弹部队或导弹研制部门,从技术员做起,工程师、所室副主任、副所长、所长、副院长、高级工程师,稳稳笃笃,一步一个台阶。1988年调航空航天部任总工程师,1993年出任航天总公司副总经理兼国家航天局副局长,1998年起担任国防科工委副主任兼国家航天局局长。

栾恩杰是导弹控制技术专家,又是航天工程管理专家。在我国导弹控制技术、型号研制管理和国防科技工业管理领域作出了重大贡献,先后获国家科技进步一、二等奖,部科技进步一、二等奖。2004年,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十五次集体学习会上,栾恩杰作为高级专家,对坚持国防建设与经济建设协调发展的方针,谈了自己的研究体会。

栾恩杰的经历证明,世界上任何重大的工程,管理者都得是既懂技术又懂管理。恰似鳄鱼对于狮子来说,只是一个揭不开盖子的美味罐头,当今科学的高速发展已经使得一个不懂技术只懂管理的人面对一个庞大的系统工程时无从下手。

孙家栋被任命为中国月球探测计划“嫦娥一号”工程的总设计师。

自三十八岁时担任中国第一颗地球卫星“东方红一号”的总设计师后,他还是“东方红二号”、“东方红三号”、“东方红四号”等我国自制卫星的总体设计师,并主持和参加主持了“东方红三号”通讯广播卫星、“风云二号”静止气象卫星以及地球资源卫星三大航天工程。

孙家栋还曾充当起“生意人”的角色,与国际航天界商家打交道,为我国火箭承揽发射外国卫星业务,出任中国航天对外发射代表团团长。1990年4月7日,我国用长征3号运载火箭成功地将美国制造的“亚洲1号”通信卫星发射升空,送人预定轨道,这是我国运载火箭首次进入国际商业发射服务市场。

作为有着崇高荣誉、已健在不多的“两弹一星”功勋科学家,孙家栋近四十年的人生历程几乎就是中国航天事业发展史的一个缩影。他一头雪峰下,深藏的情感像潜伏地底的矿脉也像矿脉一样严峻的脸上,也无不打上这一历史过程中几乎所有重大事件的烙印。

这一年,孙家栋已经七十四岁。无论是生理年龄,还是他已右的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航天科技集团高级顾问的双重身份,他都有理由从他跑了一辈子的海角天涯、山渺漠远中撤出来。他应该坐在家里抱抱孙子,和老伴多唠嗑唠嗑。

他比许多老人更有理南享受改革开放的物质成果,或者说,比起许多老人,他更会珍惜这夕阳正红的晚景。这几十年里,他和亲人在一起变得不正常,不和他们在一起则是正常的。就是人好容易坐在家里了,也多揪心悬胆,哪一次导弹、卫星发射前他不像枕着颗定时炸弹睡觉?

这几十年里,老伴记得他真有闲工夫陪自己坐下来唯有一次——

1994年11月,老伴患了脑血栓,病情严重,医院立即对她进行了全力以赴的紧张抢救和治疗。消息当天便传到了远在几千里之外的西昌卫星发射中心,几乎人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唯独孙家栋不知道,同事们不敢告诉他,此时火箭、卫星均已测试完毕,发射场的各项工作全部就绪,卫星发射已进入倒计时。作为这颗也是我国第一颗大容量通信卫星工程总设计师的孙家栋,他的脑子里装的全是卫星,他要在发射前夕对卫星火箭可能出现的问题都清除至零,保证做到万无一失……

一周后,卫星被成功地送入太空。孙家栋又马不停蹄,赶回北京主持与美国航天代表团的谈判。在会谈文件上签完字后,他一下晕倒在地,从会场用担架直接抬进了附近的海军总医院。比说书还巧的是,或许是天可怜见,老伴也住在这家医院里。开始,两个互相牵挂的老人谁也不知道对方就在一箭之遥。后来,待病情稳定后,院方将老两口安排到了同一间病房,出院后,又同去小汤山职工疗养院住了一阵子……

这些日子,成了老伴一生中印象最深刻、也最快乐的一件事。

也许孙家栋就没有如许多老人一样侍花弄草、架鸟听曲的命。

他的命得扎根在现场上,好似苍鹰老也得老在巨野豁川之上,危象倒也要倒在莽林阔树之中。

他喜欢现场的看似一片忙乱其实却井然有序的氛围,这氛围里有一股独特的味道,俨然抽惯了某种牌子烟卷的人,一嗅到此种味道,立马就抖起了精神。

他喜欢现场来自祖国各地、有着不同经历不同专业背景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如果说在现场外的世界,时下没有钱寸步难行,现场里则是没有操守呆不下去,许多人的脸上都有一种处子般纯净的光芒。这光芒在当下的中国已成了稀缺资源,很多时候它只是宣传品上涂上的一层釉彩……

他更喜欢那迸射着中国人智慧火花的一个个零部件,一台台仪器,那无数平凡如风却又心血汗水川涌不息的日子,组合成一个惊天动地的时刻,在一片轰然的巨响里,一个造型优美的巨大实体,在天宇上划过一道同样优美的弧线后,向着深不可测的宇宙渐行渐远……

他至今还记得当我国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东方红一号”发射成功之时,自己却被放逐在几千里之外的天安门广场。因为一生中这唯一的远离现场,想起来,他的心现在还隐隐作痛……

孙家栋当仁不让地站在了中国航天领域里又一回攻坚战的现场。

这大约是他一生里最后一个、也是最富挑战力的现场了。

一到任,他便组织全国各方面的力量,对于月球探测进行了长达一年半的工程立项论证。从卫星、火箭、轨道、仪器等各层面,一项一项地制定并落实技术标准,为月球探测计划实现目标提供切实的工程保障。用他对欧阳自远说的玩笑话就是:我是为你打工的!

欧阳自远被任命为中国月球探测计划“嫦娥一号”工程的首席科学家。

这是我国航天重大工程里首次设置首席科学家一职。这意味着,在以往航天重大工程里具有的指挥系统、设计系统外,现在又设立了科学家系统。

设计我国月球探测的长远规划、发展战略以及首次探月的目标,确定所有的探测技术指标和要求外,科学家系统的职责还有建立好接收和研究系统,当探月卫星成功人轨后,对从月球发回来的数据要接收、还原、编图,进行科学研究。

还在2006年3月间,邹永廖就告诉我,一个重达650吨的数字接受平台在北京已装吊完成,这个庞然大物是我国最大的天线和射电望远镜,将承担接受月球科学数据的任务。另一架天线设置在云南昆明,是我国第二大天线,协助接受月球科学数据。此外,还有两架天线设置在上海和乌鲁木齐。这四架分别耸立于国土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天线,组成了一个有效的监测网,以测定月球卫星的轨道和位置。

作为欧阳自远本人,得操心的事情还更多。

整个“嫦娥一号”工程,共有几万人参与,大多数人不了解月球,需要写一部《月球科学概论》速成。还得要有一本《嫦娥工程手册》,让工程人员了解有关月球已知的大量参数,这对他们的工程设计十分重要。一部专业书,一本工具手册,正常情况下,怎么样也要花上好几年。欧阳自远领着几个助手,没日没夜写了几个月,初稿就完成了。仅《月球科学概论》就有五十多万字,他累趴下了……

其实,他也是老人了,不过比孙家栋小六岁。医生要他在医院里住上一个月,恢复透支太多的身体,他只住了一星期,就吵着出院了,说是后面还有一大堆活要十。

2003年底,一份十分厚重但主报告简约明了、附件很多的正式报告送进了中南海。

2004年1月24日,温家宝总理在这份报告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代表国家批准了“嫦娥一号”工程的实施,并提出了“高标准、高质量、高效率地完成绕月探测工程”的要求。当天下午,欧阳自远就知道了。

随着国家对探月计划的日益重视,这时贵阳地球化学所里一直跟着欧阳白远干的四个年轻人已调来北京。当晚,他从家里拿来一瓶茅台酒,请大家去一家餐馆里小酌,栾恩杰也赶来参加。人人高举酒杯,欧阳自远的喉结一上一下地窜动: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今天,我们很……幸运。

一片光影闪闪。

也许是灯光在酒杯里摇曳,也许是泪影在灯光里婆娑。

他畅快地笑了,满脸的笑意展开得像弥勒佛:好,干了,大家好好十吧!

一阵阵碰杯声,激越而又脆亮,像是静水深流的春水上那冰层的迸裂吉……

是的,一个被耽误了太多机会的古老民族,终于向着一个新的巨大机会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