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基伟倒是不慌不忙。为了节省子弹,他要求部队近距离射击,并命令妇女独立团和兵工厂全部上阵,主要用大刀和石头打击敌人。战斗进入最紧张时刻,秦基伟指挥人员将土炸弹运上城头。他命令战士们停止射击,待敌人爬上云梯半腰时,他和几名战士拎着一串土炸弹,打向正在爬梯子的马家军,一打一个准,一炸一小堆。警卫连的战士守在薄弱环节上,看见敌人架云梯,等敌人靠近了,一齐出动,用椽子顶住云梯,发一声喊,同时掀翻。妇女独立团女兵们手中的石头和土炸弹也随之倾泻而下。
红军在临泽坚守了三天,攻城的马家军由猖狂到泄气。他们简直闹不明白,小小的临泽城,里面多是勤杂人员,在常人看来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居然攻不下来。秦基伟心里却很明白。“那当然啦,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临泽保卫战,我们抱死战的决心,打死拉到,打不死就继续拼,那他一点办法也没有。这就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打了几天之后,西路军总部来了指示,命令他们弃城突围。当天夜里,月黑风高,能见度和能听度都很差。三更时分,秦基伟登城瞭望,但见狂风呼啸,大雪漫卷,心中窃喜:天助我也!当即传下命令,把所有骡马的蹄子包上棉花,留下一个班在城内诈唬,弄出声响,迷惑敌人。大部队却像箭一样钻进苍茫的夜色中,一路疾进,待马家军发觉,已经进至南沙滩。秦基伟率一个班殿后,且战且退,与追敌周旋了一阵子,终于将其摆脱,赶到了倪家营子。
(三)
倪家营子在中国革命史上,是一个赫赫有名的地方,因在此地发生过悲壮惨烈、空前绝后的血战而彪炳史册。
秦基伟等人突围赶到倪家营子后,西路军在张掖西洞堡与敌人激战,歼灭了马步芳的一个宪兵团,缴获了一千多支枪和一批军用物资。按说,此时应该乘胜东进,向河东策应部队靠拢,但是因为没有接到命令,总部主要领导人陈昌浩顾虑重重,不敢东进,突围的部队只好又返回倪家营子。就在返回倪家营子的第二天,马家军又围攻上来,方圆十几里的黄沙地带马蹄声碎,烟尘蔽日。马家军的骑兵部队高举马刀,像潮水一样一浪接一浪,袭向红军阵地。
总部眼看部队将被马家铁骑斩尽杀绝,终于下了决心,组织剩余的部队再次突围。突至临泽以南的三道柳沟,喘气尚未均匀,大批马家军又蜂拥而至。近八千名红军被分割围困在三道柳沟里。敌军采用“狼驱羊群”的战术,轮番进攻。连续几日,金戈铁马,纵横奔突,硝烟弥漫,日月无光。红军在这里难以立足,再次突围。秦基伟是最后一批离开三道柳沟的。
部队突围出来,才到祁连山口,又有噩讯传来,红九军政委陈海松在梨园口战死。天幕低垂,乌云翻滚,松涛怒嚎,血泪飘洒。
1937年3月12日,西路军的最后时刻来到了。根据郑义斋指示,秦基伟把供给部机关勤杂人员组织起来,准备在梨园口摆开阵势再跟马家军拼上一场。阵势刚摆好,马家军便策马而来。秦基伟的“杂牌军”大多使用手枪,手枪打马,既打不准,也打不远,即使打中了,那马还是纵身向前。打了一阵,部队就全被敌人冲散了。
这时,整个西路军全垮了,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没有了建制,也没有了指挥员,真的成了散兵游勇。秦基伟一行人进到山口,正碰上李先念在收容队伍。秦基伟曾在红三十军当过一段时间的粮秣处长,认识李先念。李先念一见到秦基伟就喊:“秦基伟,总部首长都走了,所有人员归我指挥,你跟我进祁连山吧!”秦基伟问:“我们是单另走,还是跟你一起走?”李先念想了一下说:“你们先进吧,把同志们都找到一起,向东走。”就这一句话,决定了秦基伟的行动又多了一番曲折。
进山后没走多远,就遇上西路军政治部组织部长张琴秋、宣传部长刘瑞龙等人,除了他们,还有一批伤员。人都是政工干部,再加上跟着一堆伤员,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正犯愁间,送上门来一个百战不死的秦基伟,他们真是喜出望外。几个人一合计,由张琴秋出面,把秦基伟和红九军政治部民运部长何柱成叫到一起。张琴秋说:“现在有二十几个伤员,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想组织一支游击队,由秦基伟同志任队长,何柱成同志任政委,负责保护他们,设法摆脱敌人,回陕北去。”
秦基伟愣了一下,抬头看了看,这二十几个伤员中,有几个认识的,其中有八十八师师长熊厚发,此人也是四方面军赫赫有名的战将。另外还有几名团级干部,身上都缠着绷带。他心里不禁敲起了暗鼓,这样一支队伍,让我怎么个游击法?往哪里游,去击谁,能不能游得出去,全是未知数。转念一想,事到如今,还能说什么呢!再苦再难,也不能丢下伤员不管啊。张琴秋他们这样做,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同意!”秦基伟说,转过头又问何柱成:“你呢?”何柱成看了看秦基伟,又看了看张琴秋,张了张嘴:“那好吧!”
进了祁连山,情况就更糟了,地上两尺多厚的积雪,树上三尺多长的冰凌,冰天雪地,别说棉衣,单衣还是破的。战斗时又跑又跳,根本不觉得冷,战斗一停下来,浑身就冻得发抖,手一挨上石头就冻住了,再拿下来就得粘掉一层皮。深山老林里,根本见不着人影,连野菜也吃不上。又没有地图,更谈不上指北针,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秦基伟和何柱成领着三十多个缺胳膊少腿的“游击队员”,不仅空着肚子,还几乎光着膀子。在雪山里东游西荡,转了一个礼拜,转得骨头发软眼睛发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喇嘛庙,找到了一点大米,连忙添水架火煮稀饭,想以此哄哄肚子。
不多一会,水就开了,雪白的米花随着沸腾的开水上下翻滚,米香弥漫了小屋。好香啊,好暖啊!连日来,他们又累又乏,又饿又冷,终于有了一间屋子,终于有了一锅稀饭,简直像是登上了天堂。大家眼巴巴地看着那锅热气直冒的稀饭。“稀饭好了,大家拿缸子来!”何柱成很高兴的准备给大家分稀饭。
突然,一丝轻微而异常的响声拨动了秦基伟的神经,他猛地起来,双枪早已擎在手中,快慢机大嘴张开。“老何,有情况!准备战斗!”就在那一瞬间,所有的枪支子弹都上了膛。秦基伟说:“大家先不要动,我先出门探探,如果有情况,肯定被包围了,哪里敌人多我朝哪里打,我把敌人引开,老何你领着伤员从左山垭口撤出去。”说完,秦基伟手一挥,带上去几个人猫着腰走出门外。
门外一片漆黑。秦基伟几个人顺着石壁摸去,在一个石坎前停下来。他拣起一个石子扔了过去,没有回声。又拣起了一块稍大的石子扔过去,敌人的枪响了。事实证明,他的敏感是可靠的,潜伏哨显然已经被敌人杀害了,寺院已经被包围了。他迅速做出反应,向跟上来的几个人交代一番,兵分两路,一路做掩护,他带一路准备吸引敌人的火力。
枪声,给寺庙内的伤员带来了骚动。身负重伤的熊厚发侧耳听了听,对何柱成说:“老秦他们正在吸引敌人,我们得赶快撤!”何柱成看看一锅雪白的稀饭,心疼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一跺脚,骂了句:“狗日的马家军,连口稀饭都不让吃!”飞起一脚,将锅踢翻,大刀一拔,喊了一声:“走!”二十几个人鱼贯离开了小屋。
山的南面,枪声如豆。好在夜黑路险,马家军的士兵也不敢贸然行动;而打游击对于秦基伟来说,则是如鱼得水。他们上蹿下跳,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交替掩护,不仅使何柱成等人得以脱险,他们自己最后也撤出了包围圈。这一仗下来。刚刚成立的游击队又被打散了,秦基伟的身边只剩了三个人。
(四)
秦基伟和他的三名游击队员在祁连山中与敌周旋了几天,冻饿交加。一天下午,他们走下山,寻着一户牧民,买了一只羊煮了,几个人尽情地饱餐一通。吃完羊肉,他们便围着那堆通红的干牛粪火塘,东倒西歪地进入了梦乡。他们委实太困太乏了,现在吃饱羊肉之后,他们唯一的需要就是睡觉。这一觉好香啊!第二天凌晨,他们几乎是被一阵喊声惊醒的。这几个红军好大的瞌睡,前来捕捉他们的马家军把枪从他们的怀里拽出来,他们还不知道。
秦基伟睁开了眼睛,这才发现,几个乌黑的枪口正对着他们的脑门。他心中骤然一紧:糟糕,当俘虏了!再一个意念袭过来:“当俘虏还行?拼他娘的!”于是,一个鹞子翻身,伸手夺枪,岂料双臂已被敌军士兵反扭过去,哪容得半点松动。既然动弹不得,无奈中只有破口大骂的份:“狗日的马家军,有种你砍了老子的头,二十年后我又是一条好汉!”敌人理着绳子,捆绑了他们的手脚。
胜败乃兵家常事,生擒活俘也是交战双方经常遇到的事。生与死,都是无所谓的事,重要的是,如果死了,算不算“革命到底了”,最后一滴血是不是为革命而流?如果活着,会不会损害革命,怎样才能接上继续革命的茬?那一夜,他时昏时醒,想得好苦好苦。投身革命七八年了,脑子里装的全是“革命”二字,对于受过特殊教育的红军战士来说,革命高于一切。
天亮了,看守送来一钵子青稞稀粥,他伸出舌头舔舔,他娘的,还有盐。喝完粥,没过多长时间就开始放风。天哪,那么多熟人,都是四方面军的老战士,有干部,有战士,有男的,有女的,有伤的,有残的。这一下,他激动了。他原以为就他们三个人不幸落入敌手,万没有想到,还有这么多患难的战友。他心里顿时一热,“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么多人,只要活着找机会逃出去,编一个营没问题。再说,长征开始的时候,上级就讲了,如果打散了,就地发动群众,组织武装。红军就有这个能耐,一个红军战士就是一个火种,一个火种就能燃起一片燎原之火。
秦基伟在凉州坐了40多大牢,又被押送到兰州,交给中央军关押。这期间,原西路军总医院政委徐立清等人,成立了地下党支部,成员有卜盛光、徐立清、秦基伟、方强等人。支部的工作很明确,一是教育全体被俘的红军官兵,保持革命气节,誓死不当叛徒,如果被敌人杀害,要喊口号,让群众听到红军的声音,知道某年某月某日敌人杀了多少红军,待以后红军的队伍来了报仇;二是做好暴动准备,只要有机会,就要组织大家逃跑,能跑多少跑多少,跑出去后就地发动群众,开展武装斗争,然后向东寻找红军主力。
随着抗日形势的日益高涨,国共两党的关系也在抗日的大局下起着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对于在押的红军战俘具有意义。虽然“释放一切政治犯”的根本愿望能否实现还是个未知数,但政治犯们的待遇确实得到了一定的改善。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红军也不是清一色的英雄好汉,也有懦夫。一个叛徒认出了秦基伟,对敌军军官说:“他是徐向前手下的参谋。”这一下,秦基伟的知名度大大地提高了。谁不知道徐向前呀?在徐向前手下当参谋,那是高参啦,可了不得。这之后,徐向前的高参被俘了的消息,很快便传开了。敌人很重视这么一个大人物,可不能有什么闪失。万一国共合作成功,徐向前要他的高参,好歹得有个交代。这以后,他的伙食得到了改善,每天有了两大钵子青稞面盐巴粥。
不久,中共中央派代表张文彬来兰州,看望狱中的同志,给大家讲了统一战线、国共合作抗日的问题,他告诉大家,已经同国民党达成协议,在押的红军官兵一律放出去参加抗日,目前正在办理手续,让大家耐心等待。但等了十多天还不见动静,那颗心就耐不住了,用秦基伟的话说——“那真是度日如年!”
直到半个月之后,才有了动静。等到弄明真相,被俘的红军不是送往延安,而是要送到南京感化院去“换脑子”。秦基伟等人一分析,大家意见十分一致:还是要跑。毕竟是国共合作了,仇恨的目光共同地注视着猖狂侵略的日本鬼子,笼罩在国民党官兵尤其是下层士兵中对共产党和红军的敌意,也明显地淡薄了,对押送的这批红军战俘,也没有那么戒备森严了。夜晚宿营,大家乘机跑了,终于回到了陕甘根据地。
录自徐贵祥所著《秦基伟上将》一书,标题为本书编者所加。因篇幅过长,收入本书时做了删减。《秦基伟上将》由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5年5月出版。秦基伟历任主要职务为太行军区参谋长、司令员,第十五军军长,昆明军区副司令员、司令员,成都军区司令员,北京军区政委、司令员,国防部长。1955年被授予中将军衔,1988年被授予上将军衔,是中共第十届、第十一届中央委员,第十二届中央委员、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第十三届中央委员、中央政治局委员,第八届全国人大副委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