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向前,西路军的总指挥,未来的共和国元帅,在戈壁滩上大步流星地走着。失败,对于一位叱咤风云的将领来说,是无比痛苦的,但又是一种巨大的考验。无论等待着他的是什么,他都要回到陕北去,向党中央报到!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刮胡子了,满脸沙尘。他穿着一件光板羊皮袄,被风沙塑造成一个地道的羊倌。一路上倒也顺利,只是肚子常受委屈,身上虽有黄金,也不敢轻易拿出来使,沿途找贫寒的老乡讨点吃的,剩馍残汤地对付着。归心似箭的意志支撑着他昼夜兼程,奔向陕北。
徐向前孑然一身,星月做伴,走了好几天,终于在永昌至凉州的路上,碰到了西路军的特务营长蔡光波,外号蔡大头。邂逅相遇,格外高兴。主将和部属结伴而行,徐向前结束了孤独的旅程。他们经土门、景泰,到了黄河渡口。见到奔泻的黄河,他们也就见到了光明的希望,过了河,就摆脱了马家军的阴影。他们坐羊皮筏子渡过黄河,直奔打拉池。打拉池是个小镇子,有些店铺。为了喘口气,他们找了个小旅店住下。形同乞丐的装束应该扔掉了,徐向前理发刮脸之后,用金戒指换了身棉袍穿上,“羊倌”变成了“商人”,斯文的样子又像教书先生。蔡光波也换了套衣服,打扮成伙计模样。一个穿棉袍的先生大模大样地走在前面,一个挑担子的伙计恭谨地跟在后面,这是一种很容易迷惑敌人视线的打扮。他们放心大胆地朝陕北走去。
(四)
徐向前福星高照,一路上没有遇到太大的麻烦。他和挑担子的蔡光波,翻过了六盘山,直向平凉城走去。
平凉满城张贴着缉拿“匪首”徐向前的告示。徐向前走进城去,看到这些告示不觉好笑。告示上没有贴照片,没有人能认出他来;即使贴了照片,也很难认出他来,他现在已经成了一个“教书先生”,穿着长衫,胡子很长,本来就消瘦的面容更消瘦了,脸上有菜色,疲惫不堪,看上去老了至少二十岁。他在平凉城住了一天,第二天早上起来,感觉城里气氛不对头,乱哄哄的,一片嘈杂声和脚步声。仔细一看,原来是国民党军队正一队一队往西开。徐向前好几个月没看到报纸、文件,不知局势是怎么发展的,无法揣测国民党军队行动的意向。他赶紧跑进附近的一家书店,买了一张地图,换了一个旅店住下,关起门来研究地图。死地图在总指挥眼里霎时活了起来,陇东、陕北根据地一下明晰起来,他心里有了底。旅店虽比荒郊野地环境好多了,但晚上也睡不踏实,怕敌人来搜查。他们不敢脱衣,只是迷糊了一会儿,天不亮就起身,离开平凉城,朝东走去。路边有个农民摆的小吃摊子,见四下无人,他便和蔡光波坐下来,买了点小吃,边吃边和摊主聊了几句,问了一番年景收成后,他瞥见北山上有军队活动的踪影,便漫不经心地问:“老板,你们北边山上好像有军队,那是什么军队呀?”老板随口应道:“是红军。”
是红军!老板嘴里吐出的这三个字,对他俩却是特大喜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找了几十天的红军,现在就在眼前。内心涌起的喜悦心情将疲乏焦虑冲洗得无影无踪。他抑制住兴奋,赶紧吃完小吃,抬腿就往北走。走不多久,就到了小屯,见到了“援西军”的耿飙、刘志坚。耿飙、刘志坚热情地接待这位落难的首长和战友。
耿飙、刘志坚立即电告“援西军”司令员刘伯承,刘伯承立即派人来迎接徐向前。徐向前骑着马朝镇原县城走去,刘伯承等“援西军”领导人早早跑到县城门外等候迎接。刚刚讨饭回来才四天的李聚奎,也站在欢迎的队伍里翘首远望。
徐向前远远看见刘伯承等人站在城门外,立即滚鞍下马,朝刘伯承走去。刘伯承也快步迎上来,两双指挥千军万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长久不松开。徐向前禁不住流下了眼泪,他沉痛地说:“伯承同志,西路军失败了,我犯了错误,对不起党!”慈爱宽厚的刘伯承,像长者一样安慰徐向前:“向前同志,你不要难过!你回来了,就等于西路军回来了!”
徐向前与前来欢迎的战友一一握手。他看到了李聚奎,当即走过去握着手问道:“聚奎同志,你早回来了?”李聚奎说:“我回来刚四天。”两双刚刚讨过饭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酸甜苦辣诸般滋味在他们心里传导着。
刘伯承、徐向前并肩向“援西军”总部走去。他俩相互交谈着“西路军”和“援西军”的情况,悲喜交集,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刘伯承见徐向前太疲劳了,便安排他去休息。正像他在回忆里写的:“那时我疲劳得要死,好像浑身百分之九十九的精力都耗尽了,只想好好睡几天觉。”
徐向前在镇原休息了三天,便同红军前敌总指挥部政委任弼时一道乘车去云阳。他似乎还没有完全从厄运的阴影里走出来,汽车在路上出了事,翻到沟里去了,他的头部被撞破。他到了云阳,见到了红军前敌总指挥彭德怀、参谋长左权。彭德怀等同志向他介绍了西安事变的经过情形,并说我党与蒋介石的谈判已初步达成协议,局势稍微缓和了一些。徐向前也讲了一些“西路军”艰难转战的情形,并将“西路军”失败时组织上给他作路费的十多个金戒指,全部交给了彭德怀。在前敌总指挥部住了些日子,他的身体恢复过来了,牙齿却闹起毛病来,疼痛难忍,便到西安去拔牙,住在八路军驻西安办事处。
周恩来、林伯渠、谢觉哉当时都在西安,热情地接待了他。长征到草地时,他们痛苦地分别了。如今重逢,格外高兴。周恩来已剃去长胡须,神采飞扬,显得年轻飘逸。领袖人物饱满的精神状态预示着革命已度过危难阶段,展开了令人欢欣的新局面。周恩来以他惯有的热心和细致,在百忙之中时时关心着徐向前的饮食起居,嘘寒问暖。他将西路军失败的情况详细向周恩来汇报后,周恩来又满腔热情地关心被俘和失散人员的命运,采取了一系列措施进行寻找和营救。具体肩负这项使命的谢觉哉,1937年7月24日到达西安,7月29日便飞抵兰州,以党中央代表的身份展开工作,在营救和收容西路军流散人员方面,做出了重大贡献。熟悉情况的蔡光波也跟随谢老到兰州办事处工作。
一束束温暖的阳光,朝饱受饥寒摧残的西路军被俘和失散人员的身心投射过去。
(五)
7月中旬的一天,徐向前乘飞机向延安飞去。徐向前从西安回延安的时间为6月18日。见《徐向前传》(当代中国出版社1991年出版)第299页。他和周恩来一道回延安,坐的是国民党的战斗机,每架飞机只能乘一个人。周恩来的飞机先起飞,在前面引路。徐向前的飞机后起飞,在后面跟随。飞了一段时间,周恩来的飞机没影了,失去了联络。徐向前是第一次坐飞机,头昏脑涨。国民党驾驶员的问他什么事,他听不清楚。驾驶员便写了个条子:“我们飞到了什么地方?”这可把他难住了,他没有到过陕北,又在空中,谁知道下面是什么地方?驾驶员只好往前飞,飞了一段,延河如带出现在机翼下。徐向前便让驾驶员沿着河飞,顺川而上,终于发现了飞机场。降落下来,才知道到了延安。徐向前下飞机后,才发现周恩来的飞机还没有到,他对迎接的人说:“他应该早到的,这下糟了!”大家都很焦急,担心出事。不一会,西安来了电报,说那架飞机迷了路,又转回西安了,已安全降落。
刚到延安,毛泽东就接见了徐向前。毛泽东听了徐向前的汇报,安慰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能回来就好,有鸡就有蛋。”有负疚之心的徐向前,听了毛泽东这几句质朴而蕴含哲理和深情的话语,深受感动。
“青海四年羁旅客,白头双泪依门亲。莫道得归心便了,天涯多少未归人。”后两句诗很符合回到延安的徐向前此时的心情。他身虽回到延安,心事却未了却,他惦着那些“未归人”,也惦着又合作又争吵的战友陈昌浩的下落。他向毛泽东建议,派人去找一找陈昌浩,毛泽东点头赞同,便向兰州八路军办事处谢觉哉拍了电报,要求尽力查寻陈昌浩的下落。
原载《传记文学》1988年第1期,收入本书时略有删节。作者郭晨,现为全国总工会机关刊物《中国工人》杂志主编、编审。1992年经国务院批准为国家级有特殊贡献的专家,享受政府特殊津贴。出版有《将帅落难记》、《巾帼列传》、《这就是彭德怀》、《万水千山只等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