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屏仁想着想着,严重的伤痛打断了思绪,不觉又回到眼下的情景中来。他觉得,金沙江、大渡河、夹金山,那样令人难以想象的困难都战胜了,眼前这祁连山上的困难算得了什么?一定要想方设法度过这个难关,走出祁连山。一连三天,狂风夹带着雪片在林中恶作剧地穿行。
大自然的肆虐,使李屏仁一宿未眠,钻心的伤痛,不时使他痉挛。他感到颈椎发硬,四肢冰凉,脑子好像要炸开似的。像往常一样,他咬紧牙关,顽强地忍耐着。他十分清楚目前的处境。昨天,他已经提议,请政委和同志们先走,把他留下来,如果顺利,再来接他。不能因为他拖累大家。但是,这个提议刚提出,就被否定了。“难道就这样活活困死?今天非得说服他们不可。”李屏仁暗自拿定了主意。
天,大亮了。“参谋长,昨夜怎样?”谢良小声地问道。“还好!”李屏仁也小声地回答。“政委,”李屏仁憋住气轻轻咳了两声,缓缓地说道,“为了大伙,咱们再不能困在这儿。无论如何,你们今天得离开。你们不放心,我和你们一块走,我能挺得住。”
哪儿是落脚地呢?外面的情况怎么样呢?谢良沉思着。提起外面的情况,也确实叫人担心。马步芳是反共老顽固,他的骑兵还在到处“追剿”红军。而且,这里是回民的居地,由于历史上的原因,他们对汉人存在着较深的隔阂。大多数人还不曾受过共产党的影响,什么意外情况都可能发生。“我看,从各方面的情况考虑,还是让小李和小丁下山去摸摸情况,设法搞点口粮来,以后再从长计议。”谢良拿出了自己决定性的意见。“好吧,我同意。”李屏仁终于表了态。
几天来,李屏仁老是发高烧,人已瘦弱得不成样子。李屏仁一次又一次地服着鸦片,现在又蜷缩在棚子里直打哆嗦。谢良往棚中间的火堆上添了几根柴,将小铁锅架在火苗上。渐渐地,锅里的雪融化了,他想烧点稀糊糊给参谋长喝。“参谋长,吃点吧。”谢良的声音有点颤。“老谢,我怕是不行了,你喝了吧,革命总要多保住几个人。不要管我了,你先设法走出去吧!”“别说了,参谋长,我们俩生在一起,死也就死在一块吧!你不喝,我也不喝。”
“好,我喝,我喝。”李屏仁接过谢良手中的碗,勉强咽了几口,又掐了些鸦片,吞了下去。李屏仁挪动了一下身子,望着谢良道:“老谢,你是何时……参加红军的?”“唔,我么?”谢良略停一下:“我参军时正是我们兴国革命闹得最红火的时候,那是1930年。参谋长,听说你是1931年宁都起义时参加红军的,是吗?”“是,老谢,今天,我想跟你谈谈我的过去,恐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如果你出去了,就把我的情况转告党,告诉同志们,就说我李屏仁是为了实现共产主义的理想死去的,我没有半点后悔。我的路,那是一条从黑暗走向光明的路,是一条我感到自豪的路。”
(四)
李屏仁喘息了一会儿,又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微微笑了笑,开始陈说自己那鲜为人知的过去……
1908年,一个寒风料峭的春夜,江西省武宁县杨洲村一家高堂大宅里,人声鼎沸,传出了喜讯:李家得了贵子,后继有人了。这孩子,就是李屏仁。李屏仁在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环境里度过了童年,读完了私塾。15岁那年,他父亲将他送到武宁县“凤凰堂”新学深造。
李屏仁天资聪慧,在这里,他懂得了许多事情。他听说了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也听说了“三民主义”、“国共合作”等。后来,他通过关系,步入了武汉“中央军事政治学校”的校门。1929年,李屏仁到西安,进入了冯玉祥创办的陆军军官学校,被编入工兵队。不久,他结识了刘振亚、李青云等共产党员和思想进步青年,在他们的影响下,李屏仁的思想日趋进步。
1930年9月,部队开到山东,被改编为国民党第二十六路军,李屏仁在该军二十五师七十四旅第二团当排长。不久,李屏仁的好友李肃(中共党员)送给他一本《共产党宣言》,后来,又陆续给他看了一些其他进步书刊。这时,他开始接受马克思主义。1931年7月,李肃和袁血卒向李屏仁公开了共产党员的身份,并介绍他加入了共产党。这是李屏仁新的生命的开始。9月,中央红军第三次反“围剿”取得胜利,给国民党军以很大的影响。在红军强大的政治攻势和统战工作的配合下,加上二十六路军中共地下党员的共同努力,12月,第二十六路军的17000多名官兵,在宁都举行了起义。
李屏仁记得:12月14日那天,晴空万里,全军擎着红旗,高呼着口号,威武雄壮地走上了宁都大街。“暴动起来当红军,革命要成功”、“暴动胜利万岁”的欢呼声惊天动地,震撼着每个人的心。更使他终身不忘的是,几天后,二十六路军中十几个地下党员奉命集中到叶坪,刘振亚告诉他们,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主席毛泽东、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朱德,今天来接见你们。这真是连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呀!
中饭后,他们在草坪上等候,不一会儿,毛主席、朱主席迈着坚定欢快的步子,向他们走来。毛主席、朱主席分别发表讲话,说他们是革命的有功之臣,鼓励他们为打倒国民党军阀,打倒帝国主义,为民族的独立和解放斗争到底,永远做一个革命的好同志。临走时,还和他们一起照了相。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刻!李屏仁感到一股热流在周身奔涌,他激动地想,有这样与民众同甘共苦的党,有这样的党的领袖,革命一定会成功。
二十六路军起义后,改编为红五军团,李屏仁被分配到一二八团一连当连长。这是一个主力连,在第四次反“围剿”中,他带领这个连,与蒋军打了许多硬仗。他总爱对战士们说:“我们有共产党的领导,就有打不完的胜仗”,“我们要跟共产党走到底”。1933年10月,第五次反“围剿”受挫。一连在宜黄一次战斗中,被数倍的敌人包围。李屏仁小腿骨不幸被敌人弹片打伤。没过多久,营长告诉他,上级决定调他到军团教导队当队长。在那儿,他以顽强的毅力,跛着腿,从事着一个教官的工作。一转眼,一个秋冬又过去了,这位不能同一般人那样行走的队长,却以他超乎常人的觉悟与才智,完成了组织上交给的一桩桩任务,赢得了组织上的无限信赖。于是,上级很快任命他为三十七团团长,他挑起了一个主力团的重任。
(五)
林间风雪的呼号声,渐渐地收敛了。棚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李屏仁的愈来愈微弱的声音在诉说。棚中央的火堆里,时而发出几下噼啪声。“参谋长的过去竟是这样的非同寻常”,谢良望着李屏仁枯槁的面容,他的眼睛模糊了。谢良往李屏仁碗里加了点热水,看看他,心疼地说:“参谋长,歇会儿,以后再说吧。”李屏仁端起碗,喝了两口,闭起眼睛,轻轻地摆了两下头,依然断断续续地说下去。这一天又过去了。可是他们企盼的两位小红军战士,仍然没有出现。希望,也许完全破灭了。
又是一个雪上加霜的黎明,依然是单调恐怖的风声。棚子外面,那匹高头黑马,正低垂着头,两眼直盯盯的,发出凄厉的悲鸣。谢良惊醒过来,那马怎么了?他十分纳闷。当他转过头,蓦地一愣:参谋长怎么斜躺在外边?口边怎么都是白沬?谢良慌忙走过去,“参谋长,你醒醒,别冻坏了。参谋长,参谋长!”谢良大惊失色:“参谋长,参谋长,你这是怎么啦!”
“老谢同志:这是我向同志们的最后告别。这本《共产党宣言》,是我革命的启蒙。是它,给了我至死不渝的信仰,使我从黑暗走向光明,使我成长为一名坚定的共产党人、劳动人民的儿子,这是我的骄傲与自豪。七年来,我一直珍藏着它,也不知读过了多少遍,现在,我作为唯一的一件遗物赠给你。这是我们之间最伟大的纪念。老谢!我希望你能胜利地走出去。你一定要找到党,找到同志们,代我向党汇报,向同志们问候!亲爱的党,亲爱的同志们,永别了。”
谢良手拿李屏仁的信,在颤抖、颤抖!眼含着热泪,在哭泣、哭泣!
录自《解放军烈士传》第4集。原标题为《祁连山上的“雪莲”》,本书编者改为现题。《解放军烈士传》第4集由总政治部《解放军烈士传》编委会编辑,长征出版社1991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