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曾九功看见天明,一觉醒来,却不是自己下处,干白虹早已立在面前。如飞爬起身来,鞠躬谢道:“昨日醉饱恩德,过于狂放。又蒙提挈,感不可言。”干白虹道:“小弟昨日劝兄开怀,不想果然大醉。又不知尊寓远近,所以扶归一宿。”梳洗过了,干白虹便教他相见了陈与权。少顷,治出酒来,三人同饮。惟曾九功宿醒未解,且事在心头,再吃不下。干白虹笑道:“曾兄总是为着令阃之事,再不开怀。今早小弟已兑下千金在此,且尽欢一酌,便去干些正事。”便叫何寿捧来银子,与曾九功观看。曾九功见了,吃惊道:“只道台翁为小弟申一臂之力,借重在暴无忌面前鼎力挽回,便是万分恩德。怎敢当台翁千金之付。小弟一介寒儒,如此多金,日后怎能清楚。”干白虹大笑道:“此些些之赠,曾兄疑小弟是图利吗?小弟若欲见还,今日便不肯轻相托了。”曾九功感泣道:“台翁如此仁恩,真令人粉骨难报,他日苟有寸进,决不相忘。小弟虽不揣寒鲰,愿与台翁结为兄弟,未知肯相容否?”干白虹道:“既蒙不弃,甚合予怀。但叨痴长,不敢僭先,如何是好?”便叫何寿铺下红毡,两人对天下拜。干白虹也欲邀陈与权一同结盟,陈与权再也不肯。干白虹便不强他。曾九功道:“今日既蒙哥哥慨授千金,全我夫妇。事不可迟,小弟只得领去。”干白虹道:“吾弟到彼处,恐尚有许多耽搁,且用了饭。”曾九功道:“贱内身陷虎口,小弟就如万箭攒心,巴不得此时便能见面。今既有银往赎,何忍再迟片刻。”干白虹道:“吾弟夫妇之情,如此真挚。”便又取出三十两银子道:“我今早所兑,俱系真纹,银色谅没有憎嫌。但暴无忌这厮,万一用大砝码兑了,还要勒掯你补秤,你把这封银子带在身边,以防添用。”
曾九功接了道:“哥哥如此周全,真是天高地厚。”干白虹便把一千两头,用个大皮匣子盛了。叫何寿背着,一同跟去。曾九功忙忙出门,欢天喜地,竟往暴无忌家而去。正是:
愁中夫妇难中人,辜负情真与义真;
不使楼头遇知己,春风还笑阮生贫。
曾九功到了暴无忌家,却叫何寿远远借人家门首坐着,自己先去看个风色。恰好暴无忌正在家中,一见曾九功走来,便笑道:“你这个朋友,终日痴痴的来此纠缠,却甚么相干。直待有一千银子,竟与你领去,若没有时,就死在这里,也不中用。”曾九功道:“男子汉还有出头日子,岂值得死在你家。况千金也是小事,倘然我在朋友处借了来,就要还我人的呢。”暴无忌大笑道:“怪道说是书呆,这样一个寒儒,却说千金事小,在朋友处可以借得。那个朋友,除非也像你这样呆人,就肯借与你了。”众家人道:“想是这官人忆着老婆,心也想痴了。”曾九功听见,气得肚子几乎胀破。便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要我有了银子,你倒变起卦来。”暴无忌道:“你果然有一千银子,我自然不悔。若是没有这许多,不如莫说这大话吧。”曾九功道:“如今也不与你分辩,我取了银子来,少你一厘便不是人。你若多要我的,也不为好汉。”暴无忌道:“谁稀罕多要你的。”众家人道:“空口说白话,有何用处。你且有了银子,再来算计。”曾九功向暴无忌道:“你在厅上等一会儿,我顷刻就来。”说罢,飞的出门去了。暴无忌道:“想这酸子说了大话,觉得没脸,借这因头逃走去了。”家人道:“想必他被人哄了,走到这里做梦。”说未了,果见曾九功掇了一个皮匣,兴兴头头走入门来。跨进厅中,就把那皮匣子放在中间桌子上,在腰里取钥匙抻开。果然都是雪白松纹,便叫取天秤来兑去。暴无忌与众家人看见,舌头都伸了出来。起初,不过把这话来难他,料他穷儒,断然没有这些银子。不想轻轻便便,早弄了来,连暴无忌倒没了主意。只得叫家人取出天秤,弹兑银子。只因银色真纹,果然没得开口。单单天秤差了二十两,曾九功道:“有言在前,少你分毫,也不为好汉。”便在怀里取出那三十两头,又凭他秤了二十两去。暴无忌把银子一总包好,叫家人拿了进去。曾九功道:“今日件件依你,可有甚么讲。如今快些将陆小姐交还我去。”暴无忌道:“你请少坐,待我就去打发他出来。”说罢,竟往里头踱进去了。正是:
带来结同心,空输买笑金;
只愁莺语咽,无处听佳音。
暴无忌进去了半日,只不出来。曾九功频频催促,家人道:“小姐在那里梳妆的,尚有一会哩。”曾九功只得耐心又等。直到午后,只不见动静,心里好不焦躁。便又催家人进去。家人道:“我家相公事忙得紧,那得工夫打发,你且去去再来。”曾九功发急道:“不过送了出来就是,费他甚么工夫。烦你进去说声,不要收了银子倒来勒掯我。”家人道:“你且不要急性,少不得打发你去。”都一个一个的走开去了。曾九功急得没法。坐一回,走一回,像煎盘上蚂蚁一般,好不难过。渐渐天已傍晚,并不见一些信息。心里按捺不住,便自走到屏门后,高声叫唤。几乎喉都喊破了,那里有人应他。只得又走出来,寻着家人,叫他进去传话。那些家人,也有个应他的,也有个笑他的,总不在心上。看看天已垂暮,一发没了影响。曾九功惊慌不定,暴躁如雷,只狂呼痛哭。闹了一会,只见暴无忌挺着肚子,笑嘻嘻的踱将出来。看见曾九功跳个不了,反慢佯佯的问道:“吾兄有何尊干,却到舍下如此发狂?”曾九功听了大惊道:“我在此等了一日,怎还不交我陆小姐。倒来问我何干!”暴无忌笑道:“这陆小姐吾兄几时交与我的!”曾九功听这一句,就如把桶冷水在顶门里一浇,只大嚷道:“你收我一千银了,天秤不足,还补上二十两,因是赎陆小姐的,你敢图赖吗?”暴无忌道:“谁人收你银子,甚么人见证?可曾有收票与你吗?”曾九功道:“银子是你亲手兑的,当面交割,有甚么收票。至于见证,自有天地神明,昭昭洞鉴。你想坑赖得去吗?”暴无忌道:“你且请了天地神明来与我对证,才交还你陆小姐。”曾九功道:“京城地面,岂容劫抢财物。你若不还我人,少不得到上司告你。”暴无忌道:“我在那里劫抢你的!既如此说,且等你告了来便还你人;只怕就到当官,那官府料你这穷汉自然没有这一千银子。”曾九功道:“我银子是借来的,其人现在,不会质证吗!”暴无忌道:“你借与不借,也不关我鸡巴的事,你老婆被官府卖了,反在此撒赖,还不走你路!”曾九功大怒道:“你坑我妻子,哄我财物,倒还这等无状。你恃着衙门威势,就不怕王法了!”暴无忌道:“你家丈人犯了法,那陆小姐是我当官卖的,那见得还是你妻子。”曾九功道:“人口没官,也不容你衙蠹私买,况又白骗我银子,不是个知法犯法吗!”暴无忌道:“我在部里十余年,上下衙门都是我相熟,凭你到那里申冤,少不得死在我手里。”曾九功道:“你纵钱索通神,少不得贯满天殛,不知我死在你手里还不知你死在我手里哩!”暴无忌怒道:“这厮在我跟前敢这等放刁,小厮们与我扯他出去!”众家仆听见家主吩咐,一个个摩拳擦掌,走将拢来,揪衣的揪衣,扯手的扯手。曾九功正待发恼,早被众家仆拖拖拽拽,身不由主,已扯到大门之外。曾九功欲待再走入去,又被众家仆兜颈一叉,跌了一个大跟头。才爬起来,就是夹嘴两掌。曾九功见不是势头,只仰天大哭。有阕《锦缠道》曲云:
最伤心,叹池鱼生分瑟琴。儿女枉情深。自从海棠开,想到如今。只因为被奇灾,因此把良缘陆沉。恨豺狼,赚娥眉,黑陷难禁。何处望佳音?恼杀了愁潘病沈。望苍苍空泪零,休说是同衾共枕,买相思,早已葬千金。
曾九功此时,进又不得,退又不甘。因想千金之物,白白被他赚去,买不得陆小姐见面,枉负干白虹一片恩情。辗转思量,愈加恼恨。欲待寻死,又想恩仇不白,枉为男子,况陆小姐又终无出头之日。欲待再与干白虹商议,争奈银子已被骗去,干不得事来,又不好见他的面。想到此处,不觉泪如泉涌。看看天已昏黑,惭愧不前。忽又转一念道:“干哥哥好意成全我夫妇,此时自然悬望,若不去回复一声,岂不做了逝水浮萍得恩忘返之辈。”只得老着脸,去赔罪的是。因勉移步履,含着两眶眼泪,孤孤恓恓的望干白虹下处走来。干白虹正望得眼穿,几次心里想道:“交银赎人,原没甚么拖延,为何去了一日,不见回来?难道他领了妻子,竟不与我说声?又绝无此理。”正欲叫何寿去问个音信,忽见曾九功垂头丧气泪汪汪走入门来。一见了面,就双膝跪下。干白虹大惊,连忙扶起。问是何故?曾九功哽咽道:“小弟深负哥哥恩德,实无颜以见江东。愿受鞭责,稍释罪戾。”干白虹笑道:“有话且说,怎这等慌张失志?莫非那暴无忌又有些变卦吗?”曾九功道:“小弟不幸遇此凶徒,人财两遭坑骗。”就将暴无忌收了银子又把陆小姐图赖的话,尽情与干白虹说了。干白虹大怒道:“清平世界,不信有如此豺狼。这银子的事虽小,只是坑人妻女,太觉情法难容。今若讦讼干连,他衙门积蠹,纵使问罪加刑,那里在心上。你这懦弱书生,谅不是他敌手,如何是好?”曾九功道:“小弟就弃这穷命,也说不得,定要告他几状,或者官府廉明,断还我妻子,亦不可知。”干白虹道:“只恐徒为无益。”想一想道:“你在暴无忌跟前,说这银子从何处来的?”曾九功道:“小弟说是朋友处借的。”干白虹道:“可曾提起我的姓名住处吗?”曾九功道:“这倒没有提起。”干白虹道:“既如此我便有个方法,包管你与陆小姐完聚。”曾九功喜道:“哥哥有何方法,真个弄得陆小姐出来吗?”干白虹道:“怎么弄不出来,只今晚你不可住在这里,可速速赁个健骡,连夜赶到张家湾,买个小舟候着。只说有一位公子,要进南国子监读书,我今晚将陆小姐权改男装,明日黑早,定送到张家湾下船,竟星夜潜奔江南。他们只道你必回大同府去,定然追赶,便不相值。你切不可误事。”曾九功道:“蒙恩兄如此用心,小弟岂敢自误。”干白虹道:“此刻须速速赶去。”便取出五十两银子,付与曾九功做盘费。曾九功接了银子,泣拜而别,果然星夜赶到张家湾赁船去了。幸喜这夜陈与权因在同年人家吃戏酒,不曾回来。干白虹等到更深时分,向囊中取出千金,用布裹好,叫何寿拴在身边。并将一顶儒巾,一套衣服,并鞋袜之类,也叫何寿藏着。又往邻寓人家,借一匹好马,令何寿牵了,离暴家门首半里之地,悄然等候。自己短衣束带,身佩腰刀,轻身健体,步至暴无忌家。正是:
钿云久已锁香尘,赚杀多娇泪满巾;
赖有押衙肝胆赤,从空提出网中人。
干白虹见暴无忌家早是重门深闭,夜漏沉沉。便飞垣而上,直入内室。只不知那里是陆小姐的卧房,在屋上东寻西探,却并无动静。直到后边一间小阁上,见灯光影影,里头似有哭泣之声。干白虹把身子伏近檐头,细细窃听。有个女子声音说道:“我到你家里,原不欲生。只因父亲骸骨未葬,丈夫恩义未酬,故不敢轻死。若只苦苦凌逼,我好人家儿女,断不肯失节。身边现有匕首,就拼一死,做个冤鬼向你索命。”只听暴无忌答道:“我实实为你,费过多少心机。把你做个掌中之宝,在此好不受用。还只管想那前夫,有甚么好处。我每夜求你,只不肯从。今日你丈夫又在此缠帐,未知把你守得牢守不牢。今晚必要上上手儿,也不枉春风虚度。你若寻死,也拼得园地上挖个坑儿葬你。”那女子哀哀痛哭,矢志不从。干白虹听得分明,已知即是陆小姐。想道:“原来这小姐如此贞烈,真堪敬服。今日我不相救,可不污了他的节行。”便待跳将下去,又恐暴无忌惊走,反要叫人追赶。只得轻轻转过旁边,却喜有带小廊,直接窗口。干白虹悄然爬下屋来,从廊下走至阁前,反不跨进,只靠窗前,一手执刀,一手把窗上轻敲几下。暴无忌听见,认是丫头送茶进来,连忙开门来接。干白虹反闪退一步,诱暴无忌走出门来。就举刀劈头一砍,正中脑门,只哎哟一声,扑倒在地。干白虹跨进阁中见陆小姐,低声说道:“暴无忌已被我杀死,你快快伏在我肩背上,救你出去。”陆小姐不知来历,听说暴无忌已杀死。不管是祸是福,只得搭在肩头。干白虹走出小廊,依先升屋。叫陆小姐双手挽紧,不可失错。飞檐走脊,如履平地,到得外厢。干白虹一手挽紧陆小姐,一手搭住檐木,把身子悬空挂下。真是神不知,鬼不觉,一个陆小姐竟盗了出来。暴无忌家中婢仆,影响不闻。直到明日,送茶饭到陆小姐阁上,已不见了人。各处寻看,方才见了暴无忌尸首。连忙报官,陆小姐与曾九功不知去多少路了。
是夜,干白虹扶陆小姐飞行向前,遇见何寿。干白虹解他腰间银子,拴在自己身边。叫陆小姐更换了衣巾鞋袜。陆小姐再三问故,干白虹只说道:“你丈夫曾九功,现在张家湾守候。今路次匆忙,不及与你细说,日后自然知道。”便把他扶上了马,双双骑着,叫何寿悄然回去,不要使人晓得。自己同陆小姐加鞭策马,如风驰电掣。尚未天明,已到张家湾。曾九功果然赁个船儿候着。见干白虹同着个少年,远远飞马而来,已知是这话头了。便连忙赶上岸来,高声叫道:“大相公来了吗?快些下船。”干白虹道:“老爷吩咐,大相公赶在半月内到监的,若迟了要打哩。”曾九功应了一声,船家就接口道:“下去顺水,自然快便,定不误爷们的事。”干白虹把腰间银子解来,藏在船内。又悄悄叫曾九功,叮咛道:“我今日虽弄了陆小姐出来,暴无忌已被我杀死。你已不能回籍,但此去江南,无所依傍,故将这千金奉赠,当节俭成家。住乡村僻镇,潜踪敛迹,慎勿往外招摇。况正在青年,当以功名为重。今北闱似觉不便,可将二三百金,就在南雍援例。倘然得中,便可无患。”曾九功感泣道:“蒙哥哥为小弟如此用力,冒险不顾。又蒙多金慨赠,辗转曲成,此恩此德,如何可报?”干白虹道:“此际不宜久谈,可速速解维,脱此危地。”说罢,腾身上马,连加数鞭,如飞箭一般去了。曾九功见干白虹飘然而去,心里无限感激,不敢出口,只暗暗洒了些泪,忙叫舟子开船。恰喜天从人便,这日正是大西北风,扯起布帆,一泻千里。曾九功与陆小姐两个,好不得意。只因这一去,有分教:免奇祸而得佳遇,寒士时来;仗公义以报私恩,英雄愿遂。未知曾九功与陆小姐,可走得脱这段祸殃?干白虹回去可免得没事吗?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逃灾难举目无亲
救无辜挺身代辟
词曰:
宜平允,风马俄相证。可笑桃僵李代,任豪杰,尚驰骋。 亏他肝胆赤,愿救无辜命。况有炎炎大义,真面目,请厮认。
右调《霜天晓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