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素琼小姐,先前听了母亲这一番说话,正处愁闷之际,又遇赵花嘴进来,一派胡言乱语,心里愈觉焦躁,恨不得把他来痛骂一场,逐他出去。只因这老夫人在旁,不好意思,勉强耐过,一等他出去了,乃对春桃道:“我目下不耐烦做针线了,且暂收拾过再处。”春桃答应收拾了,随道:“方才老夫人这些话儿,不知确否。若是真的,倘然被那赵花嘴来请了年庚去,又未知他家郎君好歹,这便怎处?”素琼道:“我总之拼着一死,随他们去做其事,也与我没相干。”春桃道:“目下也还未可知,小姐何值得死?况且奶奶所靠者,惟小姐一人耳,切不可起这个念头。我今细细想那卫生来,不愿承领凤家家私美女,潜踪遁迹,毕竟是心中先有得意人儿注着他,故尔如此。不然,难道世间有这样不爱黄金美色的人?”说罢,乃叹口气道:“真个好事多磨。那个卫生,千日万日再没有人家要他,一等他中了解元,我家出了小姐的帖子去,就有人先下手了。如今不知害他漂流何地,音信杳然,然羁迟得我家小姐不好。”素琼道:“百年姻眷,是至大的事,成否皆系乎天,岂是人力可强得的,也值得去说他!我只怨自己命薄,早年丧父,无兄无弟,母女二人,形孤影只,相依过日。指望苦尽甘来,岂知越发如荼蓼了!我想后日,少不得也要做出一场话把来,是断断逃不脱的了。”两人正说话间,只见碧霞这丫头气齁齁的奔进房来,道:“吉相公中了进士,报喜的在外边,没人支值,教春桃姐出去相帮哩。”素琼听说彦霄中了,暗地想着卫生,不但不喜,反吃一惊。春桃心里也觉稀奇,乃向素琼道:“小姐正在这里保佑他,不道是不着己的则天随人愿了。”素琼道:“不要闲话了。奶奶唤你,快快出去罢。”春桃答应一声,遂出去了。正是:
愁中忽报登科信,恼杀芳心怎得安。
却说那素琼只等春桃出去了,叹口气道:“我这样狗命,活于世上怎的,不如死了,觉得冥冥无闻,倒也便宜。不信那卫生就不见了,想起方才春桃说他毕竟注意着一个人,故尔辞婚逃遁,这个想头,倒也不差。或者他在那一处偶然凑巧,得了我这画扇,摹想诗情画意,知我有心思慕他,他也生慕我之意,存心不愿,欲图我为婚,亦未可知,若是他真个执此念头,倒是我累着他了。究竟我这里,又难成就,他那边又推却了,如今不知逃于何处,生死难闻。只愿安稳无事,隐匿他方,后来还有一分侥幸在内。不然,我亦决不负义去适他人了,徒守一死,以报才人耳。”恰好春桃进来,勉强放下愁容,问道:“这起报喜的去了,老夫人可快活么?”春桃道:“是去了,奶奶得意得紧在那边。小姐也出去看看来呢。”素琼道:“有恁般好看,我不出去。今日身子里觉得不舒适。夜饭都要免了,且吃杯茶儿,收拾睡罢。”春桃听了,便到外厢,去扇了一壶香茗进来,素琼坐于桌边,倾杯漫饮。想了一回,乃解下轻裳,向绣帷中去睡了。正是:
事到关情泪欲流,凄凄切切暗添愁。
衾裯独抱难成寐,五夜如年转展忧。
那素琼主婢两个,都是不情不绪的睡了。不识闻了此言,后来怎生模样,更不知那赵花嘴真个可来做媒?且听下回分解。
旭霞心事,惟有素琼晓得真,春桃猜得着。诸如老夫人、吉彦霄辈,只是隔靴搔痒耳。
§§§第十七回 义仆明冤淑媛病
仆念主人漂泊,存亡难审焦劳。神前诉告那奸豪,天遣奸豪来到。 两妪争媒殴詈,遗簪坠髻堪嘲。忽然喑哑病多娇,此日天公弄巧。
右调寄《西江月》
却说那杜卿云父子,为卫旭霞不见了,镇日在家着急,差人四下找寻,并无形踪。欲要与凤家对人,一来怕涉讼,二来又恐他竟遁去京中会试,暂为中止。但可怜那山鹧儿,孤形吊影,看守那所房子。于岁底时杜老叫儿子卿去到山去,检点房屋器皿,封锁好了,交付地邻防守过,遂领鹧儿来家住下。不道是光阴易过,倏焉又是春尽夏初的时候了。日日在家观望吉彦霄可有信来?岂知那彦霄自中了进士,入过词林,住下京都,那里有什么卫旭霞来到!这时杜家父子不免寝食不安,感伤嗟叹。
更可叹那山鹧儿。本是一个义仆,也自戚戚于心,时刻恨着那花遇春。一日,山鹧儿在家纳闷,独自到街上去闲闯,直闯至城隍庙里。走上阶去,见那城隍威灵显赫,坐在上边,鹧儿乃道:“我想家主被花遇春这千刀万剐狗娘养的,哄去害了性命,如今杜相公家终日畏缩,不肯与我家主申冤,我又无门恳告,今日恰好到这里来,不免在神案下叩告一番。倘得神道有灵,去捉死了他,先出出气也是好的。”遂撞钟击鼓一回,跪下朗言祷告。岂知那花遇春是日遁走到云间去,又投着旧相知柳乡宦家做陪堂,哄诱他家公子到苏游玩,恰好也到城隍庙里来耍子。听见鹧儿跪于神前,叫他姓名诉说,遇春细细听了一回,知是卫旭霞的家童了,不觉怒从心起,同了柳家的仆从,走去揪住了山鹧儿,不由分说拳头脚尖乱踢乱打。正在那里喧嚷,适值新到任的巡按刘铁面在庙前经过。那山鹧儿听见有官府在街吆喝,抵死拖了花遇春,出来叫喊。这时遇春急得魂不附体,着实要用力摆脱。岂当那个鹧儿要与家主鸣冤,反受他毒打,怎肯放他!且喜得按院是上司官,清道甚严,那柳公子同跟随的一班人都回避了,止有山鹧儿、花遇春绞做一团。按院见了,问道:“是什么人?”山鹧儿乱喊:“青天爷爷救命,小人是与家主申冤的呢!”按院喝叫锁了。遂带回衙门,坐起堂来。先唤山鹧儿上去,问道:“你有何极冤,拦街叫喊?”鹧儿道:“小人山鹧儿,要与家主报仇的。”按院道:“你家主姓什么,叫甚名字,有何冤仇?细细说来。”鹧儿道:“小人家主叫卫旭霞,是吴县洞庭东山人,新科解元。于去年十月间,被那下面的花遇春,哄骗去,与本山凤乡宦家小姐强逼成婚。家主不愿,一去杳无踪迹,不知是谋害与不谋害。那花遇春当日自知情亏,即逃遁他方去了。独小人一个苦我家主含冤莫伸,今日只得向城隍案前诉告,天网恢恢,遣他到来,小人扭住了,要还我家主生死明白,反被他毒打我将死。幸遇着青天爷爷,求爷爷明断。”按院乃唤花遇春上来,问道:“怎的好好里一个卫解元,被你哄骗去谋害了?从直说上来,免受刑法。”遇春道:“青天爷爷,这桩事情,虽是小人做媒,那卫解元不见了,实不干小人事。”按院道:“是你做媒,怎说不干你事?该死的奴才!”叫皂隶夹起来。遇春听得要夹,遂哀告道:“青天爷爷,小人从不曾受刑的,待小人细说便了。那个卫解元,原与小人是莫逆之交,并无半点仇隙的,这个凤乡宦是退归林下的,因年迈无儿,有一女儿,叫做瑞珠小姐,年将及笄。凤宦晓得卫解元生得人材俊雅,又是不曾娶的,欲赘他为婿,唤小人去做媒。他自应允,凤家择吉成婚。不知卫解元何故,遁迹潜踪,小人实是不知其细。”鹧儿道:“青天爷爷,小奴的家主不曾到他家时,心中就不愿的。是他连连而来,当日哄骗去了。”按院道:“山鹧儿,你家主这桩事体,可有什么亲族见证的么?”鹧儿道:“我家主族里,是凋零久了,竟没有人证。有一个杜卿云相公,是家主的表兄。去年不见了,曾至山上凤家去,说了一日。这是可证的。”按院道:“如今杜卿云在那里?”鹧儿道:“就在老爷马足下,去不多路。”
按院就差个皂快,押了鹧儿,到杜家去。鹧儿到了家里,先将城隍庙祷告,遇了花遇春,按院拘去审问的情由,细细说明了。卿云遂易了服色,随着皂快,到察院里来,慌忙跪下道:“宪公祖老大人,为何呼唤生员?”按院道:“那新科解元是你的亲戚么?”卿云道:“是生员的中表兄弟。”按院道:“既处至亲,是休戚相关的。怎么被人谋害了,不替他申冤,束手坐视?”卿云道:“生员诚恐表弟潜遁他方,故不敢轻易兴讼。况且那个凤来仪,又是一个忠厚老宦,这桩事不过是他没见识,听信那门宾花遇春,说计哄骗,以致如此,且遇春一向潜遁,故生员未及告理。”按院道:“他怎样哄骗的呢?”卿云道:“依那凤来仪说,他本意要招赘一婿,乃花遇春说得卫旭霞生得俊雅无此,又是青年拔解,所以心上十分合机,叫花遇春去与卫旭霞说合。旭霞心中不愿,当下就辞绝了他。凤来仪也罢了,那花遇春便纵臾设计,教凤家备酒请旭霞,只说本山大老仰慕新解元要款宴你,极口哄骗去。进了他门,一时促迫成了婚,送入洞房。谁知家表弟竟坐怀不乱,一宵到黎明,不别而行,至今杳无踪迹。今日得遇宪公祖老大人明鞫,与家表弟申雪,此事是披云见日了。”按院乃对遇春道:“你这奴侪,人家婚姻,乃百年大事,何可要你从中奸谋哄骗,勉强逼勒,以致卫子逃亡!明日去拘那凤家到来,对薄明了,定你的罪。”花遇春暂且收禁,杜卿云、山鹧儿亦且宁家。遂一面仰县拘提凤宦家属去了。正是:为人若做亏心事,自有天罗地网刑。
却说那凤来仪处,自从做了这桩话把,羞惭难向人言,气得那瑞珠小姐镇日纳闷,恹恹瘦损,竟成个郁症卧床不起,着实祷神服药怎能脱体。一日,正在病笃之际,不料按院的公差到来,被那些不知世事的侍女们把这事情对瑞珠小姐说了,真是火上添油的一气,不知不觉命归九泉去了。吓得满家哭哭啼啼。几个公差目击了此段光景,只得宽缓到明日,致意凤宦。凤宦乃差个晓事的家人,同至郡中,等候按院坐堂审问。
那凤家家人道:“家老爷禀上老爷,那卫解元的事,通是那花遇春两边哄骗,逼促成婚,以致卫解元不愿而逃,我家小姐又羞惭含忿,成疾而死。如今卫解元生死未明,其仆山鹧儿为主鸣冤,其罪实有所归,与家老爷无干,望老爷详察。”按院即吊花遇春与山鹧儿一干人犯来对鞫。那花遇春道:“这事都是凤乡宦势利卫解元,叫小的去说合他成婚。前因卫解元不肯,小的亦欲罢了,因凤乡宦叫小的再四诱他上门,勉强他洞房花烛了。岂料卫解元心坚不愿,竟危坐一宵,至次早黎明即遁去的。小的不过从中为媒的,有什么歹心在里头。老爷明镜电鞫,自能洞烛情理。”凤家人道:“既是与你没相干,何必逃走?这就是你心虚了。”
按院见他两个对口,乃喝花遇春道:“你明是只顾赚钱,纯驾虚词,两边哄骗,计赚成婚,以致男逃女死。本该问你个重辟,以正奸媒之罪,且以抵偿凤小姐之死。只因凤乡宦原担一种强逼成亲,自误其女之命,且卫解元或未至死,难以定招,且扯下去杖责二十,日后定罪。”乃写判语云:
审得花遇春,媒蠢之最狡者。驾虚撮合,误两姓之配偶;是非颠倒,乖生死之姻缘。兹为凤宦划策,哄骗卫解元,强尔成婚于仓卒,致解元不从,效学柳下惠,飘然遁迹于黎明,踪影无稽,死生莫决。花遇春哄骗之罪何辞,重责二十,姑先问杖,以惩奸媒。俟查卫解元死生的确,再定供案。至如凤小姐之死,虽明珠沉渊,事属可矜,亦由父误,难以罪人。山鹧儿挺身鸣主冤,实为义仆可旌。花遇春召保发落,所审是实。
写完了,把一干人犯俱已放回。出衙门恰好那柳公子,原牵挂花遇春,走来探望,劈面撞着了,与遇春说过一回,赠他几两银子,为日用使费,已自别去。这起公差押着遇春去了。正是:
义仆阴申遇绣衣,乌台明鞫两无亏。
偏怜淑女含冤死,老宦悲伤恨已悲。
却说素琼小姐,自从那日老夫人述了卫旭霞遁迹潜踪之信,更兼赵花嘴来要请庚做媒,日日在家千思万想,苦怜才子漂流,嗟叹自己命薄,恹恹瘦损,茶饭少思,只恐赵花嘴复来歪缠,老夫人真个听信了他,在那里担惊受怕。一日,正与春桃相对计议此事,只见碧霞走进房来,道:“奶奶要与小姐讨个红帖儿,叫春桃姐拿了笔砚出来一次。”素琼道:“要红帖写恁的?”碧霞道:“那个包说天方才到来,替小姐做媒,要写八字。”素琼听见此言,乃暗暗想道:“好笑我家母亲,这样大事,没些正经,听这起下贱。前日又是什么花嘴,今日又是一个说天,如今也不要论别的,只这两个诨名,就叫得不正路了,可知不是正经人。怎的轻易就把庚帖与他,倘然被这起女无籍将去,传入权豪之门,要强逼起来,我家正处三不如人之际,这便怎处?岂不教人气死,又不被人笑话!我且只说没有红帖,回了再处。”乃对春桃道:“你去回了奶奶,红帖一张也没有了。”
春桃听了吩咐,同碧霞走到外厢去,说道:“小姐说红帖没有了。”老夫人道:“这便怎处,待我教人去买来。”包婆道:“此时去买起来,只恐不便。老夫人只消说小姐的口生,与小妇人记去,教他家自写去占卜,卜好了,再来写八字去罢。”老夫人道:“这也使得。”遂念道:“十八岁,是七月初七子时建生。”包媒婆记熟了,春桃在旁听见念过口生,遂道:“奶奶小姐的性格,近日越觉清奇古怪得紧,不知是什么人家,扳得扳不得,出了口生去,是他家做主了,不可轻易的。只怕原与小姐商量一声便好。”包婆道:“春桃姐,我做媒人,非是今日初出来的。随你什么乡宦人家的小姐,偏是我去一说就成。况且再不去瞒天瞒地,哄成了,害别人家儿女的,你但放心。烦春桃姐替我说与小姐知道,就是昆山城里第一个大乡宦做官的,叫做詹万年,他的头一个公子,也是进过学的秀才。若是成了,包小姐荣华不尽,一些也不要疑惑得的。”
正说话间,只听得外面叫一声:“奶奶。”你道是谁,竟是那花嘴摇摇摆摆的走进房来,与老夫人见过礼,正要启口说话,回转头来,见是包说天,心里吃一惊,道:“啊呀,说天婶婶,你有何贵干在此?”说天道:“花嘴娘娘,你亦有恁事到来?”花嘴道:“不瞒你说,前日奶奶叫我替小姐做媒,今日特要请八字来的。”说天道:“是那一家呢?”花嘴道:“自然是有子人家来请八字,你查问他怎的?”说天道:“赵娘娘,这样大事,瞒骗不得的呢。”花嘴道:“你见我做了半世媒人,哄骗了那一家,要你在奶奶面前虚奉承!大家做这行生意的,好不扯淡。”老夫人见得赵婆不说,乃道:“前日赵娘娘说什么富乡宦家第三公子。”包婆乃道:“啊呀,奶奶不要听他!我方才说的詹家是霄壤之隔。若说那富家,公婆又凶,公子又丑,是成不得的呢。”赵婆听了,不觉怒从心起,乃道:“我始初只认你奉承奶奶,说这几句话儿,原来是为着自己要抢做媒人,故意说谎,打我破句。”包婆道:“怎么我抢你媒做,你晚来,我先至,倒反说得好。如今我不怕你跳上塔去,只落得小姐的年庚奶奶先传与我了。”赵婆听了这番说话,就骂起来。包婆心里也恼起来,竟自一把揪住了花嘴乱打。老夫人、春桃两个见了这样光景,用力解劝,那里拆得他开。骂的骂,打的打,真个热闹之极。有一曲《黄莺儿》为证:
包赵两相逢,做媒心,个个雄。忽生嫌隙奸心动,浑名儿自攻,丑声儿自同。喧哗攘臂相争勇,气冲冲。头蓬髻乱,流血尽颜红。
此时老夫人与春桃见他们两个势甚枭勇,也不去解劝了,任他打得气叹,各自歇了,寻簪拾髻一回。包、赵两婆,遂告诉过老夫人,一头骂,一头走的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