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槐家的不敢大意,侧身坐在榻上,叫刘妈妈将昏迷中的睡莲放趴在她的膝盖上,胸脯以下向下倾斜,催她将嘴里的异物吐了出来,然后细细擦去嘴角的污物。
颜老太太见睡莲呼吸渐渐平稳,心下稍安。至此,采菱她们再也不敢强灌汤药和吃食了。
且说九房颜九爷得到消息后,连忙起来拿着腰牌从南院马房牵出自己的骏马一路疾驰找大夫。
被路上巡街的五城兵马司官兵和京卫指挥司的人拦下,颜九爷是东城兵马司副指挥使,亮出腰牌,巡街官兵看清了九爷样貌,便放行了。
颜九爷到了药铺敲醒酣睡的活计,几乎是闯进民宅将抱着小妾睡觉的大夫拖起来、犹如劫匪一般将瑟瑟发抖的大夫扔到马背上,然后拍马急驰。
马匹直接进了松鹤堂,颜九爷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脱下,扔给大夫穿好。彩屏早就候在外面了,引大夫去了碧影斋。
此时颜五爷和杨氏都在这里陪着颜老太太,素儿也惊醒了,站在墙角一言不发。
颜老太太淡淡说:“你下午开的药都灌进去了,可是凌晨又都吐了出来,你给这孩子再看看。”
厚实的床帘早就放下了,采菱将睡莲的手腕挪出来,并盖上丝帕,大夫喝了杯冷茶压压惊,坐在小杌子上给睡莲诊脉。
大夫依旧是眯着眼诊完左手换右手,然后轻咳一声,站起来说:“还是郁气凝结,身体并不大碍。”
颜老太太不悦,“既然不是什么大病,那么为何昏迷两天两夜都不醒,还连汤药吃食都吐了出来?”
大夫是个颇有医德的老医者,他老老实实说道:“老太太,都说人活一口气,令孙女身体并无大碍,却重度昏迷并且水米不进,恐怕是心头那口气放下了,存了死志,所以——。”
“胡说八道!”老太太将沉香木拐杖扔向大夫,大夫躲闪不及,额头被拐杖上的龙头砸了,霎时擦破油皮,红肿起来。
众人皆不敢去拦。
“滚!滚出去!”颜老太太气得蓦地站起,指着大夫骂道:“我孙女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她那里懂得生死?!你欺世盗名,没有本事就罢了,还在这里污蔑我的好好的孙女?!”
容嬷嬷知道颜老太太正在气头上,事情闹大了对谁都不好,于是将那大夫连拖带骂的赶了出去,暗自吩咐彩屏拿银钱安抚大夫,切记不要让那大夫乱嚷嚷,坏了九小姐名声。
众人将颜老太太劝回座位上,五夫人杨氏劝说:“人各有命,老太太莫要过于执着了。”
言罢,杨氏拿起帕子捂着脸哭道:“好容易盼得九丫头回来了,可怜见的,谁料到我们母女只有十几天的缘分——。”
啪!
颜老太太突然暴起,反手一个耳光,将杨氏头都打耳鸣了!
“呸!就知道说这些个丧气话!你就巴不得九丫头死了称愿!明白告诉你!你养的嫡女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五房嫡长女的位置就是空悬都轮不到她来坐!”颜老太太怒吼道。
颜九爷和仆从见杨氏受辱,纷纷退到门外以避嫌。
碧影斋只剩下傻眼的杨氏、惊诧的颜五爷以及愤怒的颜老太太。
颜五爷见母亲如此大怒,赶紧喝斥妻子,“还不快下去!”
杨氏捂着印着五个红肿指头的脸呜咽着回泰正院。
碧影斋内,颜老太太和颜五爷相对,心情沉重。
颜五爷试探问:“刚才母亲那话是什么意思?九丫头没了,嫡长女也不会是慧莲?难道您要将品莲挪到杨氏这一房来?”
“哼,你就惦记着品莲,论理品莲也不差,但是——。”颜老太太冷笑道:“难道淮南伯府起复,莫氏就可以彻底抹掉做过歌姬的耻辱吗?!三丫头品莲就不是歌姬之女了?”
“你我都清楚,她目前嫡出的身份有多么大的水分!放在家里做闺女自欺欺人也就罢了!等到议亲婚配之事,你看看她能嫁到什么人家!我们五房嫡子嫡出的长女,身份不容有任何污点!”
颜五爷沉默片刻,道:“那么依照母亲的意思,将谁提到嫡长女的位置?”
“如果九丫头实在救不活,我们只能从庶出的女孩中挑一个了。”颜老太太目光如炬,说:“模样性格才学出身,只有七丫头怡莲勘当此重任。”
颜五爷道:“母亲是说,将七丫头写在杨氏名下,充当嫡长女?”
“嗯。”颜老太太点点头,“七丫头的生母宋姨娘出身田庄小地主家,士农工商,农排第二,所以七丫头家世算是清白——总比四丫头青莲的母亲出身奴婢强多了。”
“可是庶出终究是庶出,无论如何,还是没有九丫头名正言顺。”颜五爷犹豫道。
“所以说——。”颜老太太狠狠的盯着昏迷的睡莲:“一定要想办法弄醒九丫头!我们颜家不能白白失去一个无论是样貌性格智慧身份都近乎完美的嫡长女!”
颜五爷不由得摇摇头道:“就看这个孩子寿数如何了。”
颜老太太突然不止从哪里来的力量,将颜五爷拖到床榻跟前,扯开床帘,指着睡莲的脸,低声喝道:“你仔细瞧瞧这孩子的脸!看她长得像谁!我以为你即使忘记你自己,也不会忘记她!”
睡莲不是长的像生母魏氏么?怎么母亲会这么说?颜五爷狐疑凑过细瞧,面色越来越白,下巴的胡须不停的颤抖,喃喃道:“是她!居然像她……!”
梦境中。
睡莲回到了成都郊外浣花溪边,溪水依旧清冽婉转,如同流动的碧玉。
绿杨柳下,一个二岁的女童坐在红毯上,双手捧着一个木偶玩具不倒翁把玩。
这个女童穿着大红交领柿蒂窠通袖襕短袄,下穿凤纹襕裙,头发扎起两个小发髻,用红缎带缠绕,眼睛小脸无一不圆,如同瓷娃娃般细白的肌肤,一双乌丢丢的眼睛看着睡莲,说:“你来了。”
“你是——?”睡莲大叫:“啊!你是我,不,你是睡莲!”
没错,这个女童就是自己刚穿过来那会的模样!
女童灿烂一笑,说:“我是你,你也是我,我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啊。”顿时可爱到爆!
睡莲却气得直跳脚,“你的人生太悲剧了!我看不到未来,也看不清过去!甚至现在是死是活都分不清!我才不要是你!”
“可是,我们都再也回不去了啊。”小睡莲抱着不倒翁娃娃,乌丢丢的眼睛比浣花溪的溪水还要清亮。
小睡莲说:“我永远两岁,你也永远不是水莲了。”
睡莲跌坐在红毯上,叹道:“自打我成你这个倒霉睡莲,手里就是一把烂牌,祖母不慈,生母不在,父亲不怜,继母不爱,姐妹不悌,家奴不敬——好吧,这些我全都接受了,结果呢,舅家袖手旁观也就罢了,他们还在背后狠狠捅一刀。”
“怎么就这么难呢?当睡莲太累了,我不干了!”
“是不是像这样?”小睡莲将不倒翁娃娃往红毯上一扔,娃娃弹跳滚动几下,然后自动站立起来。
“差不多就是这样!”睡莲指着不倒翁娃娃说道:“苦难和麻烦就像你的玩具不倒翁,每当我迈过一个坎,解决一个困难,另一个更大的麻烦会自动跳出来;我再迈、再解决、面对的是更大的挑战。”
“我继续往前,阻力越来越大,我身心俱疲,可困难不会停止,它就像滚雪球般越来越大,说真的,我不知道自己能扛多久,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迈过一下坎。”
“每走一步,后方的悬崖就推进一步,没有回头路可以走,有时,前方似乎是绝境。”
“就好像,现在我迈到第五十步,如果前面第八十步时,我会死,那我为什么还要那么辛苦的往前走呢?横竖都是一死啊。”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既无才学也无野心,更不想当什么惊才绝艳、绝世风华的奇女子,我只想过安定一点、普通人的生活,而不是今天一记冷箭,明天一记暗刀,永无宁日的糟心日子……。”
小睡莲瞪着圆溜溜的眼睛,颇有耐心的听完了睡莲的抱怨,煞有其事的摸了摸下巴,说:“你来的那个时代,有一种理论,说人遇到悲伤的事情,往往有五个阶段,否定、愤怒、讨价还价、沮丧,最后终究还是接受。你现在呢,就处于愤怒和讨价还价之间,很好,你继续说。”
睡莲气笑了,道:“你不过是个才两岁的娃娃,那里还懂得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