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嬷嬷搬来一个小杌子搁在颜老太太病榻前,颜五爷告了谢,接过参茶一气喝完了,将茶盅搁在小几上。
颜老太太示意容嬷嬷将自己的张鸣岐制海棠形麻姑献寿荸荠底手炉给颜五爷,颜五爷捧在手里里,顿时觉得身子温暖起来,脸色也好看了些。
“你觉得,我对待你,和对待你已经去世的七弟有什么不同?”颜老太太问。
七老爷颜志凌是颜老太太亲生儿子。
颜五爷微微躬了躬身,说:“母亲待我和七弟不分厚薄,并无偏颇。”
颜老太太摇摇头,说:“错!大错!”
颜五爷心念一动,连忙说道:“母亲待我比七弟好。”
“错,还是错。”颜老太太虽一再否认,眼里却没有怒意,她说:“你打小是个直性子,倔强的紧,如今做了官,却也开始学会说谎话糊弄我了。”
难道我还能说你对待七弟比我好么?唉,怎么说都是错。颜五爷思忖着,索性闭嘴不说了。
颜老太太大声道:“我待七小子,自然比待你要好!他毕竟是我亲生儿子,我恨不得把心肝都掏给他,怎么会不比你好?!”
颜五爷一愣,这是——?
话锋一转,颜老太太继续道:“但是,无论是你,还是你庶出大哥和九弟,你们可能在明面上挑出我的不是来?不能吧,我自从嫁到颜家,操持家务,教养子女,还要和京城贵夫人们交际应酬,自问尽心尽力。”
“我何曾克扣过你们兄弟姐妹的衣食?何曾用那些捧杀、棒杀的腌臜手段害过你们?你们兄弟几个娶妻生子,我四处张罗着,那门婚事不办的漂漂亮亮?”
“还有,我何曾往你们房里塞过自己人,给你们夫妻添堵?学那些苛待儿媳的恶婆婆?”
颜五爷正色道:“从未如此!”
“这就是了,我待你们虽不像对待七小子和素儿母亲那样的情意,可该尽到的责任,我都尽到了,该是一个嫡母付出的,我一样都没藏私。”颜老太太长舒一口气,缓缓躺回引枕上,“等他日去地府见你父亲时,我也问心无愧。”
颜五爷道:“母亲且放宽心,养好身子,府里的孙子孙女,还有外孙女素儿还要指望你招抚一二。”
“我老太婆还不知能活几日,那里能招抚到那么多哟,我老了,精神也不如以前,一日只有半日清醒。只要你们各房管好各房的人,少让我操心,就是最大的孝顺了!”颜老太太讽刺一笑,道:
“至于你那个媳妇杨氏,不知从哪里学了些腌臜法子整治九丫头,却每每都被九丫头顶了回去,最后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她偏偏又藏不住心思,做出各种丑态来,实在不像个当家主母的模样,我做主教训了她,让莫氏、柳氏、沈氏帮衬着理家,以免出了大祸患,你有何想法?”
颜五爷面有愧色,急忙说:“母亲教训的很是!儿子一定好好训斥杨氏,让她脱簪待罪来松鹤堂请你责罚!”
颜老太太说:“她跪了一日佛堂,这时已经回泰正院——她娘家大嫂子从济南把慧莲送回来了,顺便还送了过节的年礼,我总不能不给亲家面子,所以放了杨氏回去招呼她大嫂。”
“可她一时鲁莽,差点冲撞了您跌倒;还误打了外甥女一巴掌;还有虐待九丫头这些事……。总不能就这样算了。”颜五爷眉头紧锁,想着该如何处理此事。
颜老太太转动着手里的沉香木佛珠,说:“杨氏毕竟还年轻,你我都可以慢慢教,说句诛心的话——杨氏心思歪了些,但理家的本事比睡莲她母亲魏氏要好得多。”
“我冷眼瞧着,当初家里的大窟窿填补的差不多了,田庄的收成、店铺每年的出息比以前高了不止四成,南京布庄的出息甚至比以前翻了一番还不止。”
“她还在西城鸣玉坊的西四牌楼北街盘了个首饰铺子,每月几百两的出息,够咱们府里嚼用了。理财这一项,府里三个媳妇都比不过她……。”
颜老太太见颜五爷听得有些走神了,心里暗叹,这个继子向来不喜庶务,自己说这些当家理财的事,他实在没有兴趣。
颜老太太顿了顿,说:“九丫头睡莲确实委屈了,你做父亲的应该好好补偿才是。”
颜五爷有些茫然,他对这个女儿是有些愧疚的,可是,要他怎么补偿?
颜老太太说:“明天是她十岁整生日,因府里还在孝期,不能请戏班热闹一番,我吩咐了厨房准备一场宴席,给九丫头庆生,你恰好又在沐休日,咱们一家人好好聚一聚,坐在一起吃顿饭。你呢,预备一个像样的物件送给九丫头,再问问她的学业还有在老宅子的生活起居——只要你对外表示重视这个嫡长女,杨氏就不敢轻举妄动,做出那些没脸的事情来。”
颜五爷大悟,开始琢磨着送什么物件合适。
“至于杨氏那边,你也别指望她立刻洗心革面、回心转意了,她对睡莲的恶意一时无法消除。你不妨对她明说,就说你没有指望她像对待慧莲和嗣哥儿那样对待九丫头——但是九丫头是我们颜府嫡嫡出的长女!她该享有的尊荣不容任何人盘剥!”
“女孩儿家就是捧在手心娇养着,长大了才能有一副雍容华贵、娴静优雅大家闺秀的做派。那些缩手缩脚的小家子气的女孩子,如何能入得了豪门贵族太太们的眼?!”
“儿子知道了。“颜五爷笑道:“说这个还早罢?九丫头才十岁。”
唉!颜老太太觉得有些头疼,和这个不通庶物的儿子说话就是费劲啊!
“无论是挑女婿,还是挑媳妇,那个母亲不是早早开始盘算了?八岁出来相看都是有的。”颜老太太说:“侄媳妇那边都快急疯了,祥哥儿明年十八岁,别家这么大的儿子成婚生子都是有的,祥哥儿的媳妇还连影子都没有;三丫头品莲开了年就十五岁及笄,如今婚事也没个着落。”
颜老太太说的侄媳妇就是莫氏那一房。
“是儿子疏忽了。”颜五爷满脸愧色,又有些恍惚:“转眼间都那么大了。”
颜老太太叹道:“你一直忙着修书,也不抬头看看,当初和你同龄的翰林院庶吉士,有几个还没含饴弄孙的?”
颜五爷想了想,道:“还真没有几个。”
“你啊!”颜老太太无奈的笑了笑,突然神色一凛,“看在杨氏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的份上,我这次没有严惩她。但你这个媳妇,颇有些左性子,得好好敲打敲打。”
颜五爷重重顿首,说:“请母亲放心,儿子一定会严肃对待此事,儿子会对媳妇说,如果她不知悔改,苛待子女,儿子必定毫不留情——横竖颜氏家族也是有过下堂妇的!”
这厢松鹤堂慈母教子已经接近尾声,那厢泰正院大嫂教姑正在进行中。
杨氏在佛堂跪了一整天,膝盖早已麻木了,此刻杨嬷嬷熬了膏药给她敷上,又劝她进了些吃食。
杨氏娘家大嫂——杨大夫人指着杨嬷嬷大骂道:“你这个没用的老东西!老太太把姑太太交给你,就是觉得你机灵忠诚,对姑太太是挖心掏肺的好!如今嫁过来八年,姑太太身子垮了,当家主母的大权被人分了,还被亲家太太关进佛堂!你就是这么服侍姑太太的?!你就是这么报答老太太恩情的!”
杨嬷嬷跪地不停的磕头,“老奴该死!老奴有罪!”
杨大夫人不依不饶,继续骂道:“你死顶个屁用!若姑奶奶出了事,我非得扒了你们全家的皮!”
杨嬷嬷磕头如捣蒜,好像这脑袋不是自己的。
杨氏见乳娘如此窘态,心中有些不忍,劝解道:“大嫂,嬷嬷年纪大了,折腾不得,你少骂几句。”
杨大夫人瞪起那双精光闪闪的三角眼,对着小姑杨氏拍起了炕几:“你还护着这个没用的老婆子?!要不是我带着慧莲来燕京,你还能从佛堂出来!”
杨氏擦了擦飞溅在脸上的唾沫,垂首不语。
杨大夫人是她的长嫂,也是济南杨家的当家主母,厉害泼辣,杨氏的大哥都不敢和她叫板,渐渐有了惧内的毛病。
偏偏老太太喜欢她泼辣的个性,肯给她做脸面,所以杨大夫人在杨府横行无忌,杨氏这个小姑未出阁时很是畏惧这个长嫂。
如今虽嫁到颜府八年,杨大夫人余威尚存,杨氏不敢顶嘴,暗自忿忿道:都说我泼辣,若真论起来,我尚不如大嫂三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