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母亲吴嬷嬷来看她,说五夫人知道翠帛委屈,赏了家里二十两银子和半只羊过年;宋妈替女儿道歉,还塞了一支人参和一袋子过年用的干货,要吴嬷嬷和翠帛说一声,千万要多照顾些翠簪。
明天五夫人就会给九小姐施压,把翠簪要出来,料想九小姐也不敢赖着不放人。到时候宋妈摆酒设宴,正式给吴嬷嬷和翠帛赔罪,大家都是替五夫人效力的,没得伤了和气。
吴嬷嬷心疼女儿,内心肯定是不情愿就这么说和,可自己全家都靠五夫人吃饭,她不能不听,只好和宋妈握手言和,借着探望翠帛的机会,叫她次日就去给九小姐请安,请求恢复职位,盯着些听涛阁的动静。
看着翠帛低眉顺眼、毫无脾气的模样,翠簪一脸轻蔑道:“你是府里家生子,又有五夫人做靠山,听涛阁应该以你为大,可我这几天瞧着,你竟没有那个叫春晓的三等丫鬟威风。”
“那丫头的爹是马棚上的马夫、娘是外院大厨房的小管事,论理给我提鞋都不配。可这丫头拿了鸡毛就敢当令箭,天天逼我吃粗使婆子的残羹剩饭,还非要吃完方休。哼!等我出去了,非得找个油头整死那小蹄子一家!”
至今翠簪都不知道自己吃的其实是母亲宋妈“特意”做给睡莲的份例。
翠帛没有理会,继续忙着手里的活计。
“你放心,既然五夫人发话了,我不会再找你的麻烦,只是那九小姐真真可恶,一个没娘的黄毛丫头,也敢和夫人对着干。”
翠帛瞥了一眼窗外,低声道:“你要是嫌命长了,尽管胡言乱语去,只是别牵连了我和我娘。”
翠簪冷哼一声,“被她听见又怎么样?还能打我一顿?谅她也不敢,这几天有人敢动我一根头发?等我出了这院,她们休想过好这个年。”
“别高兴太早,等你出去再说这些个有的没的。如今这府里已经开始变天了,我们终究一起服侍过五夫人,姐妹一场,我劝你还是小心些。”翠帛轻叹:
“这几天我算是明白了,奴才就像过冬的棉袄,主子冷了就穿上,热了就脱掉,或锁在箱子里,或送人赏人,或者脏了手干脆拿去当草纸擦,身不由己。什么一等丫头,二等丫头的,都是自己骗自己罢了,我们,就是主子的狗。”
翠簪还想说些什么,突然后罩房院子的门开了,进来一些人,翠簪大喜,定是母亲来接她了!
翠簪提起包袱就往外冲,迎面而来的却是内院看门的两个粗使婆子!
“我母亲呢?”翠簪踮起脚尖往外探视,那粗使婆子大声喝道:“磨蹭什么?还不快走!”
翠簪柳眉一竖,插腰叫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对我大吼大叫的,我母亲是内院大厨房的宋妈!”
那粗使婆子怒极反笑道:“哟?什么宋妈?我可没听过有这号人物,李婆子,你知道?”
李婆子嘴一撇,“没听说过。”
翠簪翻了个白眼:“瞎了你们的狗眼!我母亲宋妈是大厨房总管事!”
啪!
李婆子上来就是一巴掌,将翠簪扇得在雪地里转了一整圈!
“老娘是爹生娘养的!那里能像你那样长了一对狗眼!”李婆子骂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宋家的别的不会,就会捧高踩低学狂犬乱吠!自打她当了大厨房总管事,老娘的饭菜每月没有不克扣的,三天能见一次荤就不错了。”
“就是。”另一个粗使婆子也说:“老娘半夜巡夜,本该有顿热腾腾夜宵吃的,李婆子,你说说,咱们这个月是不是天天半夜啃馒头咸菜疙瘩就热水?”
李婆子道:“我的老姐姐哟,那宋家的把银子都搬到自己家了,下午老太太房里的容嬷嬷去抄检她们家院子,都搬了好几车贪墨的银钱呢!”
那婆子点头道:“宋家的得罪了容嬷嬷,这辈子休想翻身!”
翠簪先是被李婆子一巴掌打晕了,脑袋嗡嗡作响,又听到这两个婆子议论母亲贪墨,还得罪了容嬷嬷,家里被抄检了几车银钱,顿时一愣,而后叫道:“定时有人栽赃,我母亲是被冤枉的!五夫人不会坐视不理的!对!夫人!我要去见夫人!”
压在头上作威作福的宋妈被赶出了内院,李婆子她们才不怕翠簪这个丫头,平日里仗着宋妈和五夫人撑腰,摆出的款儿比府里正经小姐还大,她们早就看不惯了。
李婆子将翠簪狠狠一推,“你们家贪墨财物,人证物证齐全,老太太震怒,五夫人下令查抄财物全部充入公中,把你们全家逐出内院,在外院干杂活!你还是快些走吧,难道还要老娘拿板子撵出去?!”
“不可能!不可能的!五夫人最疼我了,她还说过了年提我做一等丫鬟!”翠簪疯癫的跪下抱着李婆子的粗腿,“求妈妈带我去见五夫人!你若办得到,我给你十两,不,是一百两银子!你做一辈子门房都赚不了这么多银子!”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默契的将翠簪踹倒在地,掏出麻绳捆上,同时将翠簪头上的盘花镶珠金簪、腕上的玛瑙手镯、手指上翡翠戒指都掠下来塞进自己腰带里,又拆开她的包袱,将里头值钱的首饰衣服翻检出来。
“臭老妖婆!不得好死!有一天落在我手里,你们休想活着!呜呜——!”翠簪破口大骂,李婆子熟练的掏出麻核塞了嘴,将她捆结实了,最后像赶牲口般牵出了内院。
听涛阁书房,睡莲端坐在小叶紫檀架几式书案后临卫夫人的《名姬帖》,卫夫人是东晋女书法家,一手簪花小楷高逸清婉,流畅瘦洁。人赞“卫夫人书,如插花舞女,低昂芙蓉;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又若红莲映水,碧治浮霞。”所以卫夫人的簪花小楷在闺阁中盛行,百年不衰。
其实相对于卫夫人,睡莲更欣赏唐朝女诗人薛涛的书法。可颜老太太指明了《名姬贴》,睡莲当然要遵从的。
采菱站在一旁侍奉笔墨,添饭挑起门帘进来了,先是默默站在一旁,直到睡莲把这幅字写完,方开口说道:“小姐,翠簪被逐出去了。”
“哦。”睡莲将毛笔搁在哥窑三山笔架山上,取帕子擦了擦手心的微汗,问:“翠帛那边怎么样?”
添饭回道:“从头到尾她都没出房门,安静的很。”
其实宋妈被逐出内院大厨,翠簪还不至于也被赶出去,但是中午宋妈心急火燎回外院东北角的仆役房处,发现一切都完了。
和普通仆役挤住在大杂院不同,宋妈是内院得脸管事,拥有一处单独的小院。
可到了门口,门锁已经被砸开,几个小厮守在门口,院子里鸡飞狗跳,十来个管事妈妈和婆子们正在抄家清点物品,家人都被捆起来扔在雪地里,绝望的看着积攒半辈子的家产被搬空了。
容嬷嬷亲自督阵,杨氏的人只得躲得远远的干着急,查没的物品单子写了十张纸都不够,有些贵重瓷器还是颜府账册上登记的丢失以及失手砸碎的物品!
宋妈管大厨房、丈夫是账房、儿子是管器皿的,这些贵重瓷器坐实了宋家监守自盗的罪名。
容嬷嬷当场夺了宋家所有人的差事,原本按照家规轻则撵到田庄里种地,重则是要打了板子撵出去自生自灭的,宋妈全家跪地求饶,凄惨无比。
这时杨嬷嬷过来求情,说按照府里的旧例,腊月是不好赶人的。宋家贪墨财物,罪无可恕,念及他们家是伺候了颜家好几代的世仆,好歹过了正月罢。
明面上杨嬷嬷是在求情,暗地里却是在提醒容嬷嬷:老太太并没有说宋妈一家怎么处置,这需要当家主母杨氏和三个夫人商量了再做决定。
容嬷嬷也没上赶着做恶人,将宋家的箱笼贴上封条锁在库里,有了这些证据在,宋家翻不了天。
宋妈一家被分到各处做了粗活,男的在南院马房清理马粪,女的进了洗衣房,大冬天的双手浸在冰冷的井水里,苦不堪言。
当然,这都是后话。且说当日临近晚饭时分,睡莲写完最后一副字,添饭来报:“翠帛已经在外候着了,她说一定要见小姐。”
“叫她进来吧。”练了一下午字,睡莲着实有些累了,右手曲肘在小叶紫檀架几式书案上,拇指轻揉太阳穴。
采菱倒了清水在竹根雕的笔洗里,预备洗毛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