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莲听到“或者”二字,就明白这是威武伯临时起意,实则并无实质性的计划,先接添衣出去,碰到个差不多的就嫁了。
睡莲说道:“婚姻乃人生大事,婚嫁之前要写了庚帖合八字,庚帖上除了生辰八字,还要写清祖宗三代的来历、户籍,这些都容不得造假,倘若将来被人查出来,按照大燕律法,添衣就是犯了骗婚的大罪,被逐出家门,即使生下孩子,那孩子也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到时,伯爷打算如何维护妹子?维护外甥?”
威武伯一愣,说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总之有我在,我妹子绝对不会沦落至此,何况这些都是说不准的。”
睡莲紧跟着说道:“伯爷说的是,很多事情都是说不准的,所以我们要未雨绸缪,尽量计划的周全些。添衣受了许多苦楚,我希望将来她不要再遭受那些无妄之灾。”
威武伯心下不服,反讽道:“那嫂夫人有什么打算,可以保万无一失?”
许三郎听了,一记眼刀杀过去——敢和我老婆这样说话!
睡莲说道:“这世上若真有万无一失的策略,就不会有那么多人间悲喜剧了。依我愚见,首先要给添衣一个正当、合法、经得起推敲的户籍身份,这样才能光明正大的嫁到婆家去,这比丰厚的嫁妆更重要。而且,添衣有了新的身份,即便是贵府太夫人起了疑心,也无法左右添衣的命运了,因为那时,添衣已经不是你们威武伯府的人。”
睡莲的话很直白,甚至有些刻薄了。威武伯顿时一噎,无反驳之语,因为他对自己母亲的为人还是很清楚的:那年母亲打算将她最小的妹子嫁给襄阳侯世子,他心里是不愿意的,因为伪帝之乱后,襄阳侯府为了避祸,干脆休弃有孕的世子夫人出门,导致一尸两命,襄阳侯府的薄情是燕京出名的。
可母亲执意如此,说妹子嫁过去就是世子夫人、将来的侯夫人,荣华富贵享受不尽。威武伯府是新贵,根基尚浅,必须要通过联姻才能巩固势力。
母亲还说,“……男人为了家门荣誉,不惜豁出命来征战沙场,你和你弟弟,那次打仗不是拿性命相博?你妹子身为女子,不能白白享受家门庇护,联姻是为家族做贡献唯一的办法。”
“当年我顶着骂名,抛下亲生女儿和离,走出了泰宁侯府,所有人都瞧不起我,吐出的唾沫都可以把我淹死,可是我依旧义无反顾的改嫁给你父亲做继室。”
“因为一座贞洁牌坊,是换不来权势的!而一个没有权势的家族,很快就会没落!就要像淤泥一样被人践踏!”
“我平生只踩过人,从未被人踩。我不要贞洁牌坊,我宁可用青春豪赌一把,赌我的将来比现在更好,至于所谓的幸福——。”
“我觉得现在自己就很幸福,因为我赌赢了。”母亲当时冷笑一声:“等你幺妹贵为一品侯夫人,再看看那些灰头土脸操持家务的普通女人,她就会明白,她是幸福的。”
母亲对于名利的渴望、还有强悍的控制欲,威武伯自叹不如。添衣的相貌那么出众,按照母亲的行事风格,肯定是要利用她换的什么东西,当初决定把幺妹嫁给襄阳侯世子时,母亲还难过了三天,而对添衣这个外室之女,恐怕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吧。
想到这里,威武伯觉得顺平侯夫人并非杞人忧天,要尽快把添衣嫁出去,而且越远越好,可是仓促之间,去那里搞到那么完整的户籍?若动静闹的太大,母亲肯定会有所觉察的。
睡莲见威武伯沉思,心想时机到了,便说道:“伯爷若相信我,我先送添衣到江浙永嘉曹家避一避,威武伯可以从容的给添衣谋到清白的户籍文书、寻找合适的人家。”
威武伯说道:“永嘉曹家?可是在燕京开钱庄的曹家?”
睡莲颔首道:“正是。”
威武伯想了想,点头道:“就按照嫂夫人的意思办吧,等我相看好了人家,就在永嘉当地置办嫁妆,把添衣嫁过去。”
此事终于拍板了,许三郎将威武伯送出府去,威武伯叹道:“娶了这么个心思缜密的夫人,难怪你平时都不和我们混了。”
许三郎当然不承认,他长叹道:“年轻时混的太久,厌倦了,现在我都要四十岁的人了,只想好好培养儿子,再抱个胖孙子,哪能和你们这些年轻人比……”
送走了威武伯,许三郎回到归田居,睡莲亲手预备着英国公太夫人的丧仪,对许三郎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许三郎内心窃喜:我还以为睡莲会生气呢,没想到如此轻易的过关了。
次日,许三郎乐颠颠的去大营练兵,晚间回到宁园,发现老婆孩子都不见了,添饭说:“夫人带着少爷小姐回娘家了,说要在娘家住几天。”
一听老婆带着孩子回娘家了,许三郎如晴天霹雳般,一时反应不过来,就当他以为蒙骗过关时,却被悬在头上的利剑砍掉了脑袋。
好比后世扶桑国鬼片的主角,你以为你终于逃脱了贞子的追杀,回家洗澡睡觉,最最放松的时候,赫然发现其实贞子就和你睡在一个被窝里。
许三郎直觉大事不好,夫妻七年多,摩擦也是有的,他做低伏小哄一哄,劝一劝基本就过关——尽管绝大多数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错在那里,他也没太打算知道,可是他觉得,男人么,就该大度点,认错是解决问题最快的办法,他工作很忙,很少有时间在家陪妻儿,再说这个工作有危险性,谁敢一定保证回到家里是活人而不是尸体?
而且他比妻子足足大十三岁,而女人要比男人活得长,他甚至偷偷算了算历代永定侯的平均年龄,如果以这个数字作为参考值的话,他和睡莲只有不到三十年相处的时间!
再划掉在衙门和军营的工作时间、往返的路程时间、吃喝拉撒睡等等,他能和睡莲相处的时间断断续续加在一起不到两年——如果以后要长期在沙场征战的话,连两年都要被砍一大块去,这才是人生苦短啊……
许三郎呆坐了一会,空气中还残留着睡莲的味道,每个毛孔都似乎叫着睡莲的名字,以前闹小别扭时,晚上睡莲还是会许他上床,但就是转过身、别过脸不理他,他厚着面皮贴过去,睡莲被他纠缠不过,就干脆起来去子龙的卧房睡下,横竖许三郎面皮再厚,也不敢在儿子面前涎皮赖脸。
后来子龙渐渐大了,不太好意思和母亲同睡,睡莲就去子凤卧房,和二儿子在一起。
那时许三郎安慰自己,好在生了孩子拴住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嘛,庙在和尚就在,总有法子再把人哄回来。
可如今和尚和庙都跑了,这可怎么办呢?
许三郎突然站起来,命人赶紧准备,他要去什刹海颜府接夫人回来,可是马车行了一半路程,他又折返回了宁园,暗想睡莲已经和娘家人说她和孩子要在娘家住几天,我若这个架势赶到颜府接人,便捅破了夫妻闹别扭的事情,那时睡莲没有台阶下,这梁子就更大了,倒霉的还是自己。
不如我先忍一夜,明日早点从大营回来,准备厚礼去岳家颜府拜访,就说小婿公务太过繁忙,无暇陪妻儿回娘家暂住,这样既有面子、又有台阶,把此事遮掩过去,说不定那时睡莲已经气消了,夫妻双双把家还呢。(舟庐山瀑布泪:三叔,您老终于学长进了!)
想到这里,许三郎平添了几分自信,开始展望未来,只不过夜间孤枕难眠,那一夜在睡莲池的放纵无数次在脑海里重现,那一夜有多么美好,今夜就有多么凄凉。
与此同时,什刹海颜府,听涛阁。
在舅家疯玩了一整天,三个孩子都累了,早早睡下。
睡莲毫无倦意,闺房还是昔日的模样,院里的一草一木似乎都没有变过,静静等着旧主归来。
颜家静字辈的女孩离单独居住的年龄还很远,所以听涛阁一直都是空的,如无意外,听涛阁下一个小主人应该是颜十爷宁嗣和秦氏的嫡长女、四岁的静蕾。他们的嫡长子也有两岁了,叫做静腾,飞黄腾达之意,可见颜家对这个孩子的希望之深。
夜已深,睡莲独自走到那颗老梧桐树下,当年练习射箭的耙子还在,树下的秋千随着晚风轻轻摆动着,睡莲坐在秋千上,缓缓荡起来,心思也随之飞的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