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公的宅邸在莫愁湖畔,叫做东园(也就是现在的南京莫愁湖公园),这是南京占地面积仅次于皇宫的豪宅,可见开国功勋徐达的往日的圣眷。
东园虽已经有百余年的历史,可依旧不显衰败之势,历代魏国公在政治波浪中总是能认清方向,从来没有抱错大腿,如不倒翁般在军界里傲视群雄。
虽然现在许三郎贵为浙直总督,镇守南京的魏国公还是要听命于他,可是许三郎对其是恭恭敬敬,丝毫不敢摆上司的谱,此次魏国公太夫人八十大寿,许三郎在外巡视卫所,向来低调行事的睡莲就准备了厚礼,带着儿子亲自上门给太夫人贺寿。
东园最有名的建筑莫过于湖畔的观棋楼,传说徐达和太祖爷下棋,用棋子走出了“万岁”二字,马屁拍的啪啪响,顿时太祖爷圣心大悦,将此园林赐给徐达。
所以鉴于观棋楼如此大的纪念价值,魏国公太夫人八十大寿就在此地举行,国公府的男人们在外院接待男客,内院都是女眷,这一日南京城的贵妇和小姐们几乎悉数到场,整个观棋楼环佩叮当,脂粉生香。
小子龙因年纪小,所以睡莲牵着他的手在女眷堆里混,太夫人是超品,比睡莲还高一级,所以睡莲带着小子龙一起跪在蒲团上拜寿,太夫人笑呵呵的递过两个红包,说道:“小世子长的真俊,很像顺平侯夫人。”
睡莲照例谦虚了几句,小子龙和他爹一个德行,人前人后两张脸皮,早就习惯在外头扮乖巧,众贵妇见他斯文俊俏,无不欢喜的抱一抱、亲一亲、摸一摸的,小家伙一张苹果脸万人摸、千人尝,渐渐有些受不住了,求助似的看着睡莲。
母子连心,睡莲对东道主国公府五少奶奶慧莲使了个眼色,慧莲会意,牵着小子龙的手说,“小姨带你出去玩儿,今天园子里请了街头玩杂耍的,有猴子唱戏,猫儿狗儿钻火圈,想不想看?”
小子龙眼巴巴的看着睡莲,睡莲点点头,小子龙这才对慧莲点点头,“好,谢谢十小姨。”
慧莲牵着小子龙出了观棋楼,添炭和朱砂两个稳妥的跟在后面,睡莲自是放心的,集中精神一屋子贵妇们打机锋周旋,凡事说一半藏一半,大家都是聪明人,话从来不说透,点到为止。
客人们都到齐了,太夫人宣布开宴,此时正值四月初,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时候,天气不冷不热,暖风怡人,寿宴就摆在莫愁湖畔的水阁里,湖中搭着一个戏台,请的是南京最当红的闺门旦落玉,唱的也是他的一战成名曲——《牡丹亭》。
落玉在台上唱的缠绵悱恻,感染的台下看戏的贵妇如痴如醉,无心享用寿宴上的美食,而睡莲却有些出神,想着后世的一部越剧,叫做《莫愁女》,说的是魏国公府徐达的孙子徐澄和一叫做莫愁的丫鬟相爱,生死相许,私定终身。
结果徐澄还是与丞相之女邱彩云结婚(小姐的名字像丫鬟,丫鬟的名字像小姐),邱彩云深怨通房丫头莫愁夺去丈夫的宠爱,设计挖去了她的双眼,莫愁投莫愁湖自尽,徐澄也举首赴清池殉情,一对鸳鸯从此畅游莫愁湖。
那时睡莲感叹封建历法残酷,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可是睡莲现在却觉得,徐澄若真的爱莫愁,就不应该生米成熟饭,私定终身,对于一个奴婢而言,这种爱就是毒药,让她找不准自己的身份。而后来徐澄为了莫愁抛弃生命、置家族名声于不顾,放弃了作为一个男人的责任,即使死了也会被逐出家门,从家谱中除名的。
唉,来到这个世界那么久,很多观念都开始慢慢改变了,自己是否还能守住那颗“本心”呢?
正思忖着,添炭回来了,给她使了个眼色,虽然她神色平常,可是睡莲还是觉得出了异样,便找了借口离席,走到僻静处,睡莲强忍住内心的慌乱,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子龙出了什么事?”
添炭忙说道:“小世子没什么事,倒是十姑太太落水了,这会子抬进房里,国公府请了太医……”
原来慧莲牵着小世子去了园子里看杂耍,那里慧莲十来位妯娌生的一帮小侄儿、小侄女们,还有女客带来的小姐少爷们都在此处玩耍,貌似儿童乐园。
后来不知怎地,小子龙和国公府大少奶奶的两个儿子争吵起来,那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七岁,比三岁多点的小子龙高出许多,朱砂见势不妙,赶紧过去劝阻,因是在别人家,朱砂不好说什么,只是打算先抱着小子龙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可是那个七岁的哥儿是个不饶人的,他不敢对小子龙动手,见朱砂的打扮像个奶妈,居然跑过去厮打半蹲在地上准备抱小子龙的朱砂!
那哥儿一巴掌打在朱砂脸上,还用脚踹朱砂,骂道:“谁家的母狗,敢管爷的事!”
在睡莲的影响下,小子龙向来是很敬重朱砂添衣添炭这几位老仆的,朱砂生的虎子和豹子还是他的玩伴和陪读,他那里能眼睁睁看着朱砂受辱?
小子龙年纪虽小,却是练过拳的,他两下将那个哥儿绊倒在地,正要补上两拳时,被闻讯赶过来的添炭死死抱走了。
那两个小的那里肯依?拦着添炭和朱砂拳打脚踢,小孩子打人还是挺疼的,两人不敢还手,抱着小子龙疾走,就在此时,在房舍休息的慧莲赶来了,给添炭和朱砂解了围。
“子龙怎么会和主人争执起来?到底是为了什么?”睡莲问道。
添炭犹豫片刻,说道:“奴婢刚好去了净房,没有亲见,只是听朱砂还有围观的几个小客人们说,国公府的两个小小少爷取笑小世子是个女孩子,还说将来娶小世子当媳妇,小世子生气了,说两个小小少爷是胖子,过年都不用买肉的。”
“那慧莲是怎么落水的?她还怀着身孕,周围伺候的丫鬟婆子呢?!”
添炭说道:“十姑太太给奴婢解了围,那两个小小少爷气愤不过,就——就推了十姑太太,十姑太太没站住,掉进湖里了。”
魏国公府,五少奶奶院。
睡莲匆匆赶到此,见众仆妇神色紧张,端着热水进出,还好铜盆里残水的颜色不是红色,睡莲心下稍定。
“娘!”朱砂牵着小子龙迎出来,小子龙又是委屈,又是胆怯,他很想冲过抱着母亲的大腿求安慰,求虎摸,可是又怕睡莲责备他惹是生非,因此心里很是纠结。
睡莲走过去摸了摸小子龙的头,轻声道:“不是你的错,娘不怪你,乖乖和朱砂先回去,娘要留在这里陪十小姨。”
看着朱砂脸颊上淡淡的小孩子指印,便知是大少爷两个儿子打的了,睡莲吩咐添炭,“去找五姑太太的陪嫁丫鬟讨一顶帏帽来给朱砂戴上。”
“是。”添炭应下,朱砂有些担心说道:“奴婢和小世子先回去,这国公府太过复杂,万一——。”
睡莲低声道:“无妨的,你脸上有伤,搞不好会被人诟病说我们是来兴师问罪的,你只管回去,把权嬷嬷她们换过来,权嬷嬷是宫里头的司药女官,说不定能帮上忙,还有,你赶紧吩咐人……。”
睡莲如此这般吩咐下去,朱砂顿时明白了,当即戴上添炭寻来的帏帽,抱着依依不舍的小子龙离开。
睡莲刚一进屋,迎面一个哭成一锅粥的管事妈妈,此人就是杨妈妈,慧莲的奶娘,也是已故五夫人杨氏的陪嫁丫鬟。
那杨妈妈哭道:“顺平侯夫人,您可要为您亲妹子做主啊!我们家小姐金玉般娇养的人儿,我年轻时给她喂奶,连拍奶嗝都不敢大力拍,如今倒好,整日受夹板气还不说,怀着身孕被推下湖水,生死未卜啊!呜呜,若小姐有了什么三长两短的,我也不活了!”
杨妈妈的声音很有穿透力,睡莲被她哭得脑仁疼,就在此时,一个秀美的丫鬟端着粉彩茶盏而来,恭恭敬敬的递给睡莲,“太医马上就来了,还请侯夫人稍安勿躁,先喝杯甘露茶歇歇。”
睡莲疾走了一阵,此刻又被杨妈妈哭得七上八下,正想喝杯茶定定神,可目光落在递送茶盏的那双纤纤玉手上戴着的蜜蜡佛珠上,都说千年琥珀、万年蜜蜡,睡莲见过宝贝无数,一看便知这串蜜蜡佛珠价值不菲,成色和以前祖母颜老太太戴的那串有些相似,绝非房里一个丫鬟能拥有的宝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