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的一股灼热的目光盯着自己,睡莲顺着目光逆流而上,看见一个熟悉的白衣知客僧站在一株梅花树下,右手煞有其事的缠着一串佛珠,正是许三叔。
睡莲脚步一滞,遥遥对着许三叔微微点了头,也不知他是否能瞧见,三年前扬州瘦西湖魏国公别院,若不是许三叔出手相助,自己就要被徐汐算计,被迫嫁给她的哥哥。
隔着那么远,许三叔似乎瞧见睡莲向他打招呼,他将缠着佛珠的右手竖在胸前遥对行了个佛礼——若是佛祖此刻知道这个假和尚在想什么,恐怕要派菩萨下凡收了这妖怪。
四驾马车从法华寺到了什刹海颜府,守门的小厮拆了门槛,马车直接在二门内仪门外停下,睡莲刚踩着小凳下马车,就闻得丫鬟春晓的哭叫声:“小姐!你可回来了!奴婢正要去找您!您快去救救石绿姐姐吧!她就要被七少奶奶打死了!”
众人皆是一愣,睡莲第一个反应过来,拉着春晓的手,说道:“石绿现在在那里?出了什么事?七少奶奶为何要打她?我们边走边说!”
春晓一路哭,一路说。
原来此事源起于曹大奶奶送给听涛阁昔日一起当差几位好姐妹的西洋蕾丝花边,石绿早就看过七少奶奶徐汐将这种新奇的花边镶在手帕四周,觉得好看的紧,又听闻这是南边最时兴的花样,于是就将自己的帕子也缝了一道纯白蕾丝花边上去,平日里也舍不得用,只是贴身带着赏玩。
今天下午,几位少奶奶和几位小姐在梅园赏梅,恰好石绿拿着剪刀去梅园打算剪一枝梅花给睡莲书房插瓶用,帕子落在地上,被徐汐瞧见了,当即一个巴掌挥过去,骂石绿是贼,偷了她的帕子。
石绿辩解说这帕子上的绣工真是自己的,府里姐妹都可以作证,并非偷窃。
徐汐质问说帕子绣工是你的不假,但是一个丫鬟那里来的这么贵重的西洋花边,定是偷了自己的帕子,将花边拆下来,缝到自己的帕子上去。
石绿说花边是曹大奶奶在九小姐过生日那天送的,听涛阁好几个姐妹们都有,她自己还有一卷,可以拿出来做证。
谁知徐汐听了火冒三丈,不再听周围人的劝解,也不听石绿的解释,挥起石绿剪下来的梅枝没头没脑的往石绿头脸上招呼,直到将梅枝打折了才停手。
末了,犹不解气,徐汐命两个婆子将石绿拖到她的院子里严刑拷问,逼石绿招供那帕子是她偷的,这关系到自己和九小姐的名誉,石绿那肯招供?这会子若不快点去,石绿就要被打死了!
睡莲赶到徐汐院子的时候,石绿已经足足挨了二十几个板子,鲜血浸湿了棉裤,脸上被梅枝打的一道道血口子,已然昏死过去。
朱砂正指挥四个粗壮的粗使婆子将石绿抬在门板上,准备抬回去医治。
睡莲又急又气,问道“石绿怎么样了?!”
朱砂与石绿一同长大,情同姐妹,见昔日活蹦乱跳快言快语的妹妹连气息都微弱无比,心下撕裂般的疼,“灌了几口参汤下去,也不知能不能救过来。”
睡莲对朱砂点点头道:“你好好照顾石绿,一定要救活了她!”
言罢,睡莲冲向里屋,外头徐汐的几个陪房和陪嫁丫头要拦,被辛嬷嬷和添饭添菜等人扯开了,清理出一条路来。
隔着夹板门帘,听柳氏身边的张嬷嬷冷冷道:“……规矩?我来府里这几十年来,从来就不知颜府有不分青红皂白、随意打骂丫鬟的规矩。更何况,你一个大房少奶奶,有什么资格惩罚五房小姑子的二等丫鬟?难道这是你们魏国公府有这个规矩?啧啧,魏国公府不愧为是百年勋贵望族,规矩自然与其他府上不同,可让我见识到了。”
徐汐厉声喝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一个老宫人而已,凭什么对我张口规矩闭口规矩的!赶紧给我滚开,否则别怪我不惜你年老,二十个板子下去,你这条老命就没了!”
睡莲打起门帘,边走边说道:“张嬷嬷是宫里的七品女官,终身享受俸禄和尊号,在府里荣养,是指导我们这些小姐们礼仪的教养嬷嬷,她当然有资格和你谈规矩。”
“七姑奶奶出身名门,学了一手好本事,能文能武的,文能大骂宫里的教养嬷嬷,武能将丫鬟打的只剩下一口气,不知——。”
睡莲走近过去,压低声音道:“不知七姑奶奶会不会游水呢?”
游水?!自己此生的噩梦就是从瘦西湖那次落水开始的,之后,便是在无穷无尽的噩梦中挣扎沉沦。
被迫嫁给曾经最瞧不起的宁珂,贱婢生的庶子还不说,一点功名也无,至今仍是个白身,那头猪的每一次触痛,都让她觉得无比的恶心!
而心中那份朦胧的情感,早在这永无穷尽的噩梦之下,显得那么的绝望,每天如行尸走肉般生活在颜府七少奶奶的躯壳里,徐汐人生中所有的希望早已早定亲的那天消失。
这样的生活与她少女时期的幻想相比,几乎一个是地狱、一个是天堂。徐汐觉得,自己至今没有精神失常疯掉,完全是因为当初那个魏国公府七小姐骄傲和不屈在支撑着自己。
而这一切悲剧的源头,便是本应该落水的睡莲莫名奇妙消失,而自己掉进池塘,被宁珂这个死胖子救上来!
徐汐蓦地眼睛赤红,目光是满是怨毒,她一把扯过睡莲的衣领,低声质问道:“那天你是怎么醒过来的?谁救的你?我落水被那死胖子救出来,是有人故意算计,你从头到尾都知道是不是?!”
睡莲面上笑靥如花,嘴里却是在惊呼:“七少奶奶胡言乱语说些什么?!我劝七少奶奶自重!你嫁给我七哥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三生修来的福气!你却不禁恨我七哥玷辱了你这个国公府千金,还迁怒于我那天捡风筝不该和你分开!记恨在心,寻着机会就毒打污蔑我的丫鬟出气!”
“我也是个不会水的,即使那天我和你一道去池塘,你落了水,我也救不了你啊!最后还是七哥赶过来救你!”
徐汐气的下巴不停地哆嗦,怒道:“你莫要装模作样!我再问你一次,那天的事,你是不是早就知情?!”
睡莲眼里是无尽的嘲笑,不过话语依旧惊恐,“落水的是你,七哥救的也是你!你居然嫌弃我七哥是个白身,委屈了你这个国公府千金,还迁怒于我!像你这种不贤不孝的女子,嫁到我们颜家,简直就是玷辱了我们颜家门楣!只是可惜了七哥,他上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才娶了你这个不知廉耻的恶毒妇人!”
“你——!”徐汐挥掌就要打,听到外头院子一阵喧哗,陪嫁丫鬟赵粉大声叫道:“几位夫人小姐来瞧七少奶奶了!”
徐汐心里忍出血来,手掌在空中顿住了,可是张嬷嬷突然从半路杀出来,将睡莲一把搂在怀里,一扬袖子,接着衣袖的掩饰,右手在睡莲脸上一抹,然后耳语一声“快哭”。
睡莲只觉得张嬷嬷刚才手掌按过的地方火辣辣的疼,便半真半假的裂开嘴开哭,顷刻间眼泪如落珠般滚落下来,徐汐看着,竟是呆了。
所以当大夫人和大少奶奶梅氏,怡莲、慧莲、王素儿三位小姐推门而入时,正好看见睡莲捂着脸委屈大哭,徐汐的手掌顿在半空,木头般愣站着,张嬷嬷用矮胖的身体护住睡莲,大声训斥道:“七少奶奶好大的本事!对小姑的丫鬟栽赃欲屈打成招不说,九小姐好声好气来求七少奶奶,七少奶奶却打起了小姑!”
“我那里打过她!”徐汐争辩道。
张嬷嬷将睡莲捂住左脸的手扯开,赫然看见睡莲脸上五个红肿的手指印!惊得几位夫人小姐当即就变了脸色。
王素儿快步走到睡莲身边,呜呜哭道:“九妹妹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儿,七嫂怎么忍心下如此毒手。”
慧莲本见总是压自己一头的睡莲挨打,心下隐隐有种报复的“快感”,可是见徐汐仗着娘家显赫,敢如此嚣张的对待九姐姐,他日必然也敢这样对待自己这个小姑子。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于是慧莲摆出了小姑子的架势,顺着王素儿的话大声说道:“就是就是!九妹妹长这么大,连我母亲都未曾动过半个手指头。你作为我们的七嫂,应该关心爱护小姑子才是,怎么如此歹毒打狠手?!哼,国公府家教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