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就这样翻过了五座山。
每一个山头上如意都痛不欲生地求富春让她死在那。
然后就痛晕过去。
每一座山脚下如意会再哀求一次。
接着再痛晕过去她哭过,求过,骂过,抽过他大嘴巴子。
但没用,富春不答应。
富春走进站区,大喊了几声,没有人回答,只有一个竖在屋顶上支架生了锈的铝制风速球发出转动的嘎嘎声。
这个小站由一座主屋和一座俗称“苹果屋”的圆形小房子构成。富春推开主屋厚厚的保暖门,进入室内。
里面居中放着一张桌子,旁边是用窄木板钉起来的两张长凳。屋子东西两面各开了一扇窗,南极特有的梦幻阳光从窗户里照进屋子,墙上铺了绿色和白色相间的保温板,在阳光的照耀下竟有些田园风情,一切都显得亮堂。东面的窗户边放着一张上下两层的床,床头朝南,床脚向北。
南面是进门,门边有一个厨台,上面放着几个碗、一堆各国文字的调料,和一台不锈钢的天然气灶。北面墙上是货架,上面放了很多食品罐头,竟然还有中国的午餐肉罐头,富春看了看,都过期了。这是南极的风俗,各国科考队员如果途经无人小站,都会留下些随身食品,也许就能救人一命。
富春开了一听午餐肉罐头,狼吞虎咽地吃了两口,味道不错。他又开了一听写满俄文的豆子罐头,吃了两口,发觉是生的,张开嘴想吐,又闭上嘴咽了下去。
小屋还算整洁,看上去被废弃很久了。富春呼吸着屋子里一团团寂寞的空气,坐了一会儿。他发现小窗边的墙上挂着一幅小小的圣母像,有着精致的相框。可门边的墙上却贴着一张中国挂历,是二〇〇三年的,纸已经发黄了,上面画着站在鱼背上的观音菩萨。
看来途经这个小站的人们都曾留下过他们的信仰。
他走出屋子,望着四周,不甘心地叫了一声:“有人吗?”
小站依山而建,山上是很厚的积雪。富春的叫声换来些许回声,一团雪从山坡上滚下来。
这个被废弃的小站没有人,没有旗帜,也没有标识。
富春离开小屋,走到离它二十步远的苹果屋前,打开门,里面放着一些杂物和工具,还有几个空的天然气钢瓶。富春走出苹果屋,转到小屋后面,发现了一根屋里通出来的管子,接着天然气钢瓶,表上显示里面的天然气还有大半。他转开被关闭的阀门。
屋子后面还有一台小型柴油发电机,富春拉了十几下,把它点着了。
发电机嘟嘟嘟地运转起来,冒起一股蓝烟。发电机的红色小油箱连着一个刷成蓝色的大油罐,直径约两米,长度约三米,一个锈迹斑斑的铁架子支撑着它,标尺显示柴油还有一小半。
在南极,有油就有电,有电就能活。他跑回屋里,先点着了火,再打开电取暖器,然后这个小屋就复活了。他看了看窗外,走出小屋继续转悠。
他像个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在这个无人小站。站区边有一个直径三四十米的大坑,坑里是融化的雪水,上面结着一层薄冰,像是个小淡水湖。
这个小站东西长约两百米,南北约一百米,建在一座山脚下,面向着小站的山坡上覆盖着很厚的积雪,山顶上裸露着黄褐色的岩石。十几亿年的风化后,石头上被风吹出无数个深浅不一的窟窿,状似蜂窝。
富春坐在湖边,又摸出一根雪茄点燃了。抬腕看表,已是晚上七点。
这是他来到南极后度过的第一个二十四小时。
他深深吸了一口雪茄,望着透明冰层下清澈的水,心想怎么能让那个断了腿的女人翻过六座山,到这来呢?
他缓缓吐出一口烟,惬意地躺下,望着高邈的蓝天。
天上是下降风形成的细长云带,云带大美,横跨苍穹。富春静静吸完这根雪茄,起身回屋。屋子里的温度已经上去了,他关上天然气灶的火,让电取暖器继续开着,然后从货架上拿了两听午餐肉罐头,闭门而去。
富春回到如意的安身处时,已经是凌晨两点了。他发现一群贼鸥翻开了掩埋金发女孩的冰雪,正在啄食她的尸体。他狂吼一声,跌跌撞撞跑上前去,那群贼鸥有恃无恐地拍拍翅膀散开,然后站成一排,用阴森的眼睛盯着富春。
富春发现金发女孩的眼珠没有了,脸上留下两个血窟窿。他一阵恶心,弯腰干呕了一会儿,但胃里没什么东西,只呕出一些未消化的豆子和酸水。他猛地直起身,狂怒地抄起那把斜搁在石头上的冰镐,向贼鸥们冲去。
他挥舞着锋利的冰镐,来回追打,但贼鸥太灵巧了,它们轻蔑地避开这个咿里哇啦的两腿兽,齐声嘲笑着。
富春咒骂着,青筋在额头上跳动,从这一刻起,他对贼鸥的憎恶就在心里生了根。
富春来到行李箱小屋边,慢慢掀开那两个登山包,如意半躺在里面,浑身不停颤抖着。
“我以为你死了。”她带着哭腔哑着嗓子道。
富春筋疲力尽地笑了笑,从怀里掏出那两听被体温焐热的午餐肉罐头,开了一听,递给如意。如意怔了一下,伸出颤抖的手接过。
“哪来的?”
“站里。”
如意颤声问:“人呢?”
“没人,就只有一个站。”
起风了,俩人对视着。
“没人……”如意看着手上的罐头,喃喃道。
“是个废弃的小站。吃吧。”
富春打开登山包,从里面翻出一条巧克力,自己撕开吃了一口,然后递给如意。
如意吃了一口带着富春体温的午餐肉,看到他只穿着里面那件卫衣,不禁黯然。那群贼鸥被午餐肉的气味吸引,慢慢向他俩聚拢过来。
富春开了自己那听罐头,低头吃着,故意不看那群聚拢过来的贼鸥。
于是贼鸥的胆子更大了,其中一只走到了离富春仅一米不到的距离。富春转身猛一扑,正把这只大胆的贼鸥扑在怀里。贼鸥狂怒地向他啄去,富春避开,一把摁住那只贼鸥的脑袋,另一只手抓住它的脖子,双手反方向一拧,只听见喀喇一声响,贼鸥被拧断了脖子。
如意惊叫了一声,富春提着贼鸥脑袋耷拉的尸体站起身,向着那群被吓傻的贼鸥走去。
他抓着贼鸥的脑袋,用力将尸体向地面摔去,啪啪啪几下,贼鸥的血从屁股后溅了出来。
“来!”富春提着羽毛四散的尸体冲着那一群贼鸥喊。
哗!整群贼鸥仓皇飞远,这次它们被吓坏了。
四周安静下来。
如意看着这个男人手提着贼鸥的尸体,感到一阵恐惧。她望着富春将贼鸥的尸体远远掷去,噗一声落在远处雪地里。
“这只吃过人肉了,否则血可以喝。”富春道。
如意打了个哆嗦。
富春吃完午餐肉,打开行李箱和登山包,把里面的东西哗啦全倒在地上,开始清点物品。
他拿过自己那个已经清空的登山包,开始往里装东西。
他在一堆物品中挑了好一会儿,最后挑了一把多功能瑞士军刀塞进包里,其余的很多东西,电动剃须刀也好,高级单反相机也好,带给俄罗斯前进站的昂贵琉璃礼物也好,他都扔了。
如意发现他冻得哆嗦,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那件外衣。
“我们得过去,东西越少越好,路上得翻过六座山。”
富春接着把自己的一些厚袜子和内衣裤塞进包里,想了想,又把行李箱的绑带也塞进去。接着是一系列杂物,包括保暖水壶、一些药品、洗漱包、毛巾等。犹豫了一下,他把在严寒中锂电池罢工的笔记本电脑也扔了。他摸出一个鳄鱼皮的大皮夹,里面是厚厚一沓美金,都是一百元面额的。他抽出美金塞进冲锋衣宽大的兜里,皮夹扔了。
富春收拾完自己的登山包,开始收拾如意的。他解开绳子,哗一声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在地上开始挑选,把他认为没用的都扔了,包括全套化妆品。但他还是把如意的内衣裤包括胸罩都塞进了自己那个包里,如意脸红了。
他翻开一本精装版的《泰戈尔诗集》,正准备扔,如意忙道:“别……”
富春愣了一下,心想留什么不好,留下个“输”,真他妈晦气。
他把书和一个旅行应急用的针线包塞进登山包里,道:“你得理解,这一路装备越少越好,站里基本什么都有,我得先把你弄过去,到时候再回来拿东西也行。”
如意望着自己严重外撇的左腿。
富春打开如意的那几只防水箱,发现里面尽是一些没用的仪器,还有几瓶酒精,他想了想,拿了一瓶放进包里,其余的都扔了。
“这些是干吗用的?”富春指指那堆仪器问。
“研究Aurora的。”
“欧罗拉是什么?”
“是极光。Aurora是罗马神话中的黎明女神。”
富春看着如意,他发现她说起欧罗拉时语气很平静,平静得能让人感到她的深沉。
富春把挑剩下的东西都放回箱子,扣上搭扣,拖到山脚下那个避风藏身的凹坑里,然后把金发女孩的尸体一直拖到山脚下。
他背对着如意,偷偷脱下金发女孩的厚绒线帽子,戴在自己头上,护住两个已经被冻紫的耳朵。
如意别过头去,装作没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