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小说的创作跨越了四年。这四年我三赴南极,一赴北极。
二〇一〇年十一月,我加入中国南极第二十七次考察队,乘坐雪龙号穿越西风带,到达了无比壮丽的东南极普立兹湾,在中山站迎来了二〇一一年。
我的目标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基于现实而又充满想象力的南极小说,和由这部小说改编而成的中国第一部南极的大电影。
东南极是苍茫的,无情中带着有情。有时我走在野外,会产生身处外星球的错觉。这里没有植物,天的蓝、山的黑、雪的白构成了全部。
中山站附近有帝企鹅和阿德利企鹅,还有一些贼鸥和海豹。我喜欢阿德利企鹅,矮矮胖胖,憨头憨脑。有一天我走在海冰上,学着阿德利企鹅大声耿耿叫两声,有一只落单的小家伙躲在某块冰雪后面回应我。
“耿耿耿……”我叫。
“耿耿耿。”它探出脑袋。
然后我转头走了,它急急忙忙跑过来,摇摇摆摆跟着我走。
那一刻我感受到南极的有情。我走在前面,小家伙跟在后面,当中保持着几米的距离。
可我终究是要回去的,我朝着陆缘方向走,小家伙懵懵地跟着我。
我走出海冰区,回头望去,它独自站在海冰边缘,不再跟着我走。一群贼鸥慢慢围聚,停在它的周围。
我凝望着它,知道这可能是诀别。我从它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和孤独。
“来啊!”我朝它挥手叫。
它默默注视我片刻,然后扭头向风雪苍茫处走去。
那群贼鸥扇动翅膀,准备攻击。我望着它的背影,感受到南极的无情。
东南极内陆群山连绵,却没半点绿色。我走在这万古荒凉之处,风一停,就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有一次我爬到一处坡度接近垂直的半山腰,体力耗尽,上不去也下不来了。我想这其实和我在上海的很多困境时刻一模一样。我索性转过头去看背后的风景,那一刻眼前的磅礴令我动容。
我望着天上下降风构成的壮美云带,感受到南极的雄浑。
我喜欢那些被风吹破的旗帜,丝丝缕缕地破在寒风里,猎猎作响,像是一首绿林好汉的歌。我靠在旗杆上闭着眼,聆听耳畔旗帜的歌唱。
我感受到了旗帜的豪情,但更多的却是寂寞。
我赞叹这种寂寞,因为这种寂寞是刻骨的,在此之前我从未遇到过这么纯粹和高级的寂寞,寂寞到所有的情绪都被过滤干净,只剩下情怀了。
对我而言,这种寂寞是我所有创作的终极源泉,我找到它,就像诗人得到了眼泪,就像宝刀尝到了鲜血。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南极的寂寞。
有一天我爬上一座山,远远地,看到了一排坟墓。
那里是世界的尽头,那里的坟墓非常坟墓。
我估计是俄罗斯人的坟墓,因为前几年隔壁的进步站发生过火灾,死了几个人。
我没有走近,只是站在远处看。
我曾热衷满世界地参观各种精美坟墓,拍照留念。但那天我伫立远眺,不按快门。
难以形容啊……那几个墓碑,远远竖立在荒凉的山上。
我想起泰戈尔说的:“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那天,我感受到了南极的敬畏。
想想真是奇怪,那巨浪连天的西风带、动静惊人的海冰卸货、朝朝暮暮的站里生活,并未给我留下太多印象。
而一只落单的阿德利企鹅、一个上不去也下不来的半山腰、一面残破的旗帜、一排远远的墓碑,化成了我的灵感,震撼了我的灵魂。
二〇一一年岁末,我加入中国南极第二十八次考察队,乘坐C130“大力神”运输机,进入西南极乔治王岛一带,来到了长城站。
有一天我出门为电影勘景,在外面走了一天,然后走进了一片沼泽地。
当时是南半球的夏季,冻土融化,成为沼泽。我用尽全力拔腿,但拔不出来了。泥巴稠得就像胶水,于是我傻杵在那里,一点点往下陷落,手足无措。这个过程很恐怖,内心很受伤,我解下背包扔到岸上,留了标记。
我原本胆小如鼠,这一刻更是惊慌失措,一直陷落到膝盖时,我才想起来为什么还要那两只靴子——厚厚的大靴子?
于是我把小腿从靴子里抽了出来,光着脚俯下身趴在泥上,横过来滚出了沼泽地。我浑身是泥,狼狈不堪,疲劳至极,于是蜷缩在雪地上睡了一觉。
半小时后我醒了,有了力气,想想回程还有几个小时的路要走,便扔了很多石头在沼泽泥地上铺出一条路来。我胆战心惊地爬回陷落点,伸手把大靴子从泥巴里拽了出来。
走回去的途中太累了,我又趴在山下面睡了一觉,回到站里时没有洗澡,脱了衣服倒头就睡着了。
那天,南极告诉我什么是舍得。
那天的大靴子也许是我们尘世中的某些东西,有时候它会害死你,有时候却又少不了它。有人以为南极是出世的,我却以为南极是入世的,所有的红尘法则,在这里不是被缩小了,而是被放大了。
长城站靠海边有八个雪白的大油罐,我分别在上面画了八仙,这下八仙过南极海了。
油罐很大,我搭了两层的脚手架才画完了八仙。画完后成了一道风景,大家踊跃合影,何仙姑最受欢迎。
和东南极不同,长城站所处的西南极此时阴雨连绵,但每一次我给神仙点睛时都会云开日出,一阵金光洒下来,洒在神仙脸上。头三个我没在意,到第四个时又是阴雨骤停,霞光万丈,就觉得了不得。后来四个越来越震惊,除非亲身经历,否则难以置信。
我从记事起就是佛教徒,我家里祖祖辈辈都是。但我那天画的是道教的八仙,为什么呢?因为油罐是八个,如果是十二个我就画十二生肖了。
八个油罐画完,我感受到了南极的胸怀。
是的,所有真善美的神明都是真神,至此,我才了悟,那个能够和修女讲《玫瑰经》的老和尚是多么宽广。
二〇一三年岁末,我独行向北,从世界最北小镇朗伊尔进入北极,来到了黄河站。
和前两次南极行不一样,北极此时正处极夜,是最黑最冷的时候。
我来北极的目的是写完这篇历时近四年、跨越地球南北两极的小说,并且将它改编成电影剧本。
当时整个黄河站只有一名队员驻守,是个研究高空物理的博士。
这太巧了,因为小说的女主角也是研究高空物理的,很多不明白的地方他都帮我搞明白了。
极夜,寂静,风声,天空中或有极光,黄河站默默伫立,整个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在这个世界的尽头,我再一次体会到了那种纯粹的寂寞,那种刻骨的、闪耀着光芒的、无与伦比的寂寞。
外面漆黑一片,有北极熊,它们都很饿,所以我们都带枪。
我养成了三步一回头、五步一四顾的好习惯,加上看了网上北极熊攻击人的视频,过得比兔子还小心。
有一天晚上暴风雪大作,极夜的暴风雪,真正的暴风雪,他大爷的暴风雪,无法形容的暴风雪,我决定出去转转。
我穿上最厚的连体服,戴上最厚的手套和帽子出了门。
十分钟后,我就被冻僵了。我的脸上戴着面罩,呵出的气体结成了冰,冻得皮肤如针刺般疼。
我抱着相机艰苦卓绝地往海边走,因为我想用慢门拍一张夜色中暴风雪下的北冰洋。我来到熊出没的危险地带,给枪上了子弹。
然后我发现相机失灵了,锂电池完蛋了。
我大骂一声,凑近相机想看个究竟,呵出的白气瞬间在相机上结了一层冰。
于是我不再从相机的取景框里看世界,而是四顾北极。
我站在无边的夜色中,在巨大的暴风雪里感到了得失。
我失去了相机,才能看清这么美的世界。
现在想来,那一刻的我应是纯爷们的气势。
混沌的雪被卷起到几十米的空中,翻滚着。呜咽的风裹着雪,将整个Svalbard(斯瓦尔巴德)群岛、整片Ny-Alesund(新奥尔松)属地吹得地动山摇。
极夜,好大的情怀!
整片Ny-Alesund属地分布着十一个国家的科考站,加在一起有三十几个人。
那天感恩节,大家决定开一个感恩节派对。
就在感恩节派对前半个小时,我写完了这部历经南北极、历时近四年的小说。
我心想别迟到了,收拾完东西往外走,一抬头,就看到了漫天的极光。
Aurora……我震惊地凝望极光。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极光。
极光也叫Aurora,是罗马神话中的黎明女神。
绿色极光盛大地绽放在繁星无数的夜空中,我想起他们告诉我极光下许愿会很灵验。
于是在感恩节那天,我独自跪在冰原上,面对着极光,静静许愿。
于是我想起,三年前大年三十的晚上,我也离开了年夜饭的宴席,独自跪在南极的山巅,在风雪中,大声唱响佛号。
于是这四年来的许多事,许多人,许多情,许多景在我心中温暖淌过。
于是中山站、长城站、昆仑站、黄河站就和我心意相通,能量融合了。
我的愿望是在南极的山巅上、北极的极光下许下的。
我的小说是在极昼的风雪、极夜的酷寒下写出的。
我想,那一定会很真挚。
二〇一四年二月,由我自编自导的电影《南极绝恋》进入紧锣密鼓的筹备期。我带着《南极绝恋》电影的勘景小组再次远赴南极技术复景。
我的目的是找到合适电影拍摄的场景,玛瑙滩也好,西海岸也好,风暴湾也好,企鹅岛也好,一路奇景,许多壮丽。我走着,看着,拍着。
每天负重几十斤的摄影器材,一整天行走在八九级大风中,就这样,看多了,也走累了。
有一天我来到科林斯冰盖下,遇到了一副座头鲸的骸骨。
时光久远,这副完整的骨架已经石化了,它默默平躺在寂静的海湾中,风从它头骨的窟窿里穿过,发出呜呜声,像是在和我述说那些逝去的时光。
我放下背包,静静坐在鲸鱼巨大的头骨边,眺望着远处的纳尔逊冰盖,忽然想起临行前一位友人的祝福:不忘初心。
近海处的冰雪化了,露出黑色海滩,天地间全是风声,世界尽头,死生无界,黑滩白雪,碧海蓝天。
那一刻我忽然灵台明澈,心情豁然,所见所闻,皆有真意。
那一刻我了悟到风景和风情是不同的,前者用眼看,后者用心看。
这四年我总是在找极地的风景,从那一刻起,我找到了世界尽头的风情。
我抚摸着粗糙的鲸鱼骨架,放眼南极。
这一千四百万平方公里的寂静,是寒极,也是风极。它呈现一种与世隔绝的气质。它如同一尊石像,看淡生死,无畏别离,内心强大,四大皆空。
在这里,再虚伪的人都会撕下面具,再富有的人都会扔掉钱包,再执着的人都会放下包袱。红尘万种,俗世千般,在南极都将不复存在,这里能剩下的,只能是最本质的人性。
那场人性本恶还是人性本善的争论对我没有意义。
因为我坚定地相信人性本善,而我只写真善美的故事,这是我的傲骨,也是我的气节。
因为丑恶的东西那么多,而我应该像个战士般,以蚍蜉之力,凭书生意气,怀天真之心,借这片纯净的死生之地,写一段大悲大喜的人性大美。
想那南极……骄阳如梦,西风如歌,四野八荒,尽是浓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