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架上最后一听罐头也吃完了
接着酱油、糖、醋等调料也用光了
除了一点天然气、一点盐
富春钓上来的一些鱼以及半只贼鸥
他们什么吃的都没有了
已是一月下旬,大米和奶粉都快吃完了,货架上的罐头越来越少,柴油也快用完了。
俩人不得不进一步节约口粮,经常饿得半夜里肚子一齐咕咕叫,如意戏称为“听取蛙声一片”。
每次去钓鱼,富春都得花一天的时间,而且随着气温越来越高,海冰变得越来越危险。望着窗外毛色渐黑的小胖,俩人都知道分别的时候到了。
“明天我去趟海边。”富春收拾起渔具。
如意望着窗外的小胖。
“把小胖送回去吧,它已经能照顾自己了。”她道。
富春就是在等这句话。
他望着如意,感到一阵愧疚。他知道每天他出门后,小胖是如意打发寂寞时光的唯一慰藉。可小胖的食量越来越大,每天几条鱼已经满足不了它,他们养不起小胖了。
富春第一次体会到了养家的艰辛。
以前他看不起那些不能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的男人,嗤之以鼻——都是些没本事的家伙。现在他知道了,男人所谓的本事,不是那么简单地可以去评价的。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抛开本事,还有运气,抛开运气,还有命——所以只要是好好养家的男人,不管日子苦不苦,都是有本事的。
他没有得到一个尘世中的富贵之家,却找到了一个世界尽头的贫寒之家。
他想尽办法,苦苦支撑。
第二天,富春带上钓具,在屋外腾空了登山包。
如意隔窗望着。
富春吹了一声口哨,小胖就摇摇晃晃地跑过来了。
它憨头憨脑地拍拍鳍,伸长脖子张开嘴。
富春喂了它一条鱼,然后抱住它,不管它如何拼命挣扎,一把塞进了登山包。
他背上剧烈蠕动着的登山包,望着窗户玻璃后黯然的如意。
在小胖气愤的叫声中,他和如意对视了一会儿,然后扭头离去。
他走了几步,门开了,如意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走出来。她走到富春身边,将手轻轻放在挣扎蠕动的登山包上,登山包渐渐平静下来。
如意抬起头凝望着富春道:“让我再看看它。”
富春打开登山包,小胖的头从包里伸出来,它望着如意,耿耿耿叫唤起来。
如意摸了摸小胖的脑袋,柔声道:“在外面不开心就回来,这里是你的家。”
“好了好了,别啰嗦了。”富春转头望着远处,不耐烦道。
小胖叫了一声,富春把它塞回包里,收紧了绳子。
如意转过身,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回了屋,门轻轻关上了。
富春背起包,拿起一把扫帚,向海边走去。
正值小贼鸥出壳的季节,此时大凡路过贼鸥窝附近,大贼鸥就会玩命攻击。之前富春莫名其妙地被啄过几次,有一次差点被无声无息靠近的贼鸥啄瞎眼睛。后来他想出了一招,那就是举着一把扫帚赶路。万一不小心踏入了贼鸥的领地,扫帚就派上用场了——贼鸥会以为那是富春的脑袋,愤怒地鸣叫着飞来,狠狠一口啄向富春举在脑袋上的扫帚。
就这样,富春戴着胸罩,举着扫帚,若无其事地行进在贼鸥们凌厉的攻击中,向着大海继续前进。
富春来到捡小胖的老地方,那群企鹅还在原地,闹闹哄哄的一大群。
富春惊讶地看到有一排企鹅站得非常整齐,它们一字排开,面对着一只正在训话的头企鹅。那只头企鹅挥动着小鳍,正耿耿耿地发表演讲。
在它面前,那一排阿德利企鹅整齐站立,认真听着。头企鹅训完话,大叫了一声,然后转身向大海方向走去,那一排阿德利企鹅随即整齐转身,一齐迈开步伐,跟着头企鹅向大海走去。
富春看傻了,背着小胖,跟着这支企鹅部队来到了海冰区。海冰正开化,变得更加危险和不稳定,一块块海冰相互裂开、碰撞,漂浮在海面上。
那群企鹅正在岸边的一块大海冰上往海里跳。和坠毁时的寂静不同,这片海域变得生机勃勃起来。空中有飞翔的贼鸥、雪白的海燕,还有黑背鸥。
远处冰面上则闹闹哄哄站着几十只憨头憨脑的阿德利企鹅,还有几只高大神气的帝企鹅。
忽然祥和的气氛被一群贼鸥的嚣叫打破了,富春望去,只见不远处,一只落单的阿德利企鹅被一群贼鸥包围了。
一场生死角斗开始了。
阿德利企鹅抬起头,猛烈扇动着鳍,发出凶狠的叫声。离它最近的那只贼鸥率先发动了攻击,只见它灵巧地左右飞旋,避开企鹅尖尖的喙,对准眼睛狠狠啄去。
阿德利企鹅没能避开,一只眼睛被啄了出来。
它发出凄惨的鸣叫,更高地仰起头,用屁股上一根特别坚硬的羽毛支撑起身体,抬起喙,准备拼死一击。
忽然,整群贼鸥呼啦啦围了上去,那只阿德利企鹅立刻被无数拍动的灰色翅膀掩埋了。
那一堆翅膀震颤着,相互交错,忽然散开,又迅速聚拢。
富春紧紧抱着包,望着翅膀的间隙中那具血肉横飞的尸体,扭头快步离开。
他挑了个僻静处,跳上一块还算厚的大海冰,小心坐下,确认四周没有贼鸥后把小胖从包里放了出来。
小胖第一次震惊地看着眼前这片辽阔的、全新的、充满生机的世界。
它仰起头叫了一声,然后猛地直起身,拍动起双鳍来。
富春装好钓竿,在鱼钩上绑上诱饵,将鱼钩投入海中。
他望着小胖,小胖转过头盯着他。
“走吧。”富春道。
小胖转回头,望着大海。
“别落单。”富春道。
小胖神气地拍拍鳍,叫了一声。
“遇到贼鸥就跑。”富春道。
小胖迈开步伐,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
“喂!”富春喊它,小胖没有停下脚步,扑通一声跳进了大海。
富春望着水面上的涟漪,掏出一根雪茄,点燃了,静静抽起来。兜里还有三根。雪茄被海水泡过,除了原有的皮革味、奶香味、可可味、松木味,还多了一股海腥味。
他望着海面,期待着小胖能从海里钻出来,但是没有,小胖消失了,它没有再次出现在富春的视野里。一条鱼上钩了,富春手脚麻利地把它钓上海冰,扔进小桶里。他深呼吸了一下,忽觉心神一震,眼前竟是那么辽阔那么壮美的景色,波动的海面在阳光的照耀下,金鳞万点。
因为大批的阿德利企鹅下海,近海的这块区域鱼都跑了。那天富春没钓到多少鱼,小桶里二十来条,每条鱼只有大约二十厘米长。这些寒水鱼在冰冷的海水中长得很慢,每年只能长几毫米,算下来,小桶里的鱼加起来也有个几百岁了。可这几百岁只能支撑一周。富春忧心忡忡地收拾钓具,起身回家。
如意在家收拾了一会儿,然后茫然地望着窗外。
她回过神来,去屋外舀了一盆雪,回来打开天然气化了。她拿起装过期大米的口袋,倒了一点在锅里,想了想,又倒了点,米口袋空了。
如意把口袋底朝天拍了拍,最后几粒米掉进锅里。
米吃完了。
如意打开火,微弱的火苗跳动着,天然气也快用完了。
如意咳嗽了一声,她弯下腰,吐出了一颗牙。
她攥着这颗牙,愣了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另外几颗牙,发现都松动了。
如意坐回床边,伸手摸了摸额头,发现是滚烫的。
如意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她拿起那个当做镜子用的罐头盒,震惊地望着里面那张苍白憔悴的脸。毫无预兆地,一股鼻血流了下来。如意抹掉鼻血,仰头坐了一会儿。鼻血不一会儿止住了,如意站起身,走到灶台边,望着锅子下面微弱跳动的火苗。她很清楚发生了什么。
坏血症,这是由人体缺乏维生素C引起的。
富春低着头,倔强地走在一望无际的南极大陆上。他爬上一座山,一个人坐在山巅上,望着眼前一望无尽苍茫的白色冰原。
他的胡子上是冰碴,眼睛里满是绝望。
“有人吗?”他朝着南方喊。
“有人吗?”他更大声地喊。
“有人吗?”他声嘶力竭地喊。
荒芜的冰原沉默着,风带走了他的声音,直到世界尽头的渺茫之处。
空气太干燥,少量的水分结成晶粒,纷纷扬扬洒落。一闪一闪的,像是钻石的点缀。
他猛地伸出手指着远方,挑衅南极道:“你想怎么样?”
风停了。
“来!”他大叫一声。
世界一片寂静。
“来弄死我啊!有种就弄死我!来吧!”他大声怒骂南极。
“啪”,一坨贼鸥粪掉在他脑门上。
他叹了口气,抹掉脑门上的屎,看了看表,举起扫帚,起身往回走。
又“啪”的一声,扫帚被一只飞近的贼鸥捣了一口。
他停下脚步,怒视着那只贼鸥。
公贼鸥飞回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仰起头,扇动着翅膀,冲富春大声叫起来。这只公贼鸥太大意了,它暴露了窝的位置。富春眼睛一亮:他发现了贼鸥窝。
以前富春也曾花力气找过贼鸥窝,贼鸥蛋和小贼鸥都是他眼中的美味。但贼鸥很鬼,一般情况下它的窝总是隐藏得很好,今天富春终于发现了一个。
他放下登山包,向贼鸥窝摸过去。
守在窝里的母贼鸥发现暴露了,开始凄厉地鸣叫,公贼鸥气急败坏地向富春发动起攻击。
富春沉着冷静地举起扫帚,慢慢靠近贼鸥窝。两只贼鸥都疯了,玩命地大叫起来。富春走近贼鸥窝,凶狠呼喝着,将扫帚伸到母贼鸥面前,用扫帚毛去顶它的喙。他想把它吓走,抓只肉乎乎的小贼鸥回家清蒸。
母贼鸥惊恐万分,却始终没有挪窝,死死护在小贼鸥身上。
公贼鸥开始玩命地轮番攻击,它拼了。
富春一只手高举起扫帚,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瑞士军刀向母贼鸥挥舞起来,他也拼了。
公贼鸥在第一轮攻击中狠狠捣了几口扫帚,接着筋疲力尽地在旁边一块岩石上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开始了义无反顾的第二轮进攻。这一次它开始用锋利的爪子抓扫帚。富春有点心虚,用力挥打扫帚。公贼鸥怪叫一声,飞离片刻,紧接着开始了近乎疯狂的第三轮进攻。
公贼鸥攻击时,母贼鸥死死护着窝。趁着母贼鸥调整身体姿势时,富春瞥见了那只小贼鸥。它早已死了,已经成了一具风干的尸体。
母贼鸥凄厉鸣叫,无畏地守护着这具小尸体。
在这片贫瘠的白色大地上,富春举着扫帚,放下刀,凝望着眼前的一幕。
凄厉的鸣叫,誓死的保卫,爱情的忠诚,生命的不弃和一冲霄汉的敢死雄心。
富春转头离去,他身后胜利的公贼鸥骄傲地挺起胸膛,昂着头,展开翅膀,继续大声鸣叫着。
富春折起刀,放进兜里,加快脚步离开这个悲情之地。他心里堵得慌,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
富春气喘吁吁地打开门,回到了小屋。
“你回来啦。”如意坐在床上,浑身微微颤抖着,脸色白得吓人。
“我回来了。”富春道。
如意额头上全是冷汗。
“小胖怎么样了?”如意问。
“没良心的扑通一声跳进海里,头也没回过。白养了。”富春道。
如意莞尔道:“谁让你老捉弄它。”
“你怎么了?”富春指着如意的嘴惊问。
“今天掉了一颗牙。”如意捂住嘴唇道。
富春走近她道:“张开嘴,我看看。”
如意坐在床上捂着嘴摇头。
富春没商量,抓住如意的手,慢慢把她的手拉开,如意抬头望着富春。
她笑了笑,露出下面那排牙齿间的一个黑洞。
“坏血症。”如意道。
“怎么会?”富春问。
“缺维生素C。”
“得吃什么?”
“得吃蔬菜。”
沉默。
“会怎么样?”富春问。
“牙齿会一颗一颗掉光,变成一个没人要的老太婆,还是个死瘸子。”
如意答。
“活瘸子。”富春再次纠正,他端起放在桌上的那碗粥,稀里呼噜地喝起来。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一直在这待下去。”如意轻声道。
“你怕没人要你?”富春问。
如意低下头。
富春喝完粥,意犹未尽地舔了舔碗。
他拍拍肚子,站起身,走到如意床前。
“荆如意!”
“干吗?”如意吓了一跳,抬起头望着他。
富春面对着如意,神色凝重得令人肃然。
他指着如意身边的一个枕头,道:“荆如意,你愿意在上帝的指引下,从今以后始终爱着高穷帅,尊敬他,安慰他,关爱他并且忠诚地对待他吗?”
如意的眼睛慢慢湿润了,“我愿意。”她道。
富春转向那个枕头,“高穷帅,你愿意在这个神圣的婚礼中接受荆如意作为你合法的妻子,在上帝的指引下,从今以后始终爱着荆如意,尊敬她,安慰她,关爱她并且忠诚地对待她吗?”
如意望向枕头,枕头沉默着。
富春抓过枕头,挡在自己脸面前,双臂交叉在枕头前。
如意透过泪眼看到那个枕头好像活了过来,有手有脚还会说话。
“我愿意!”枕头道。
如意扑哧笑出了声。
富春也笑了。他看到桌上的针线包,还是上次如意为他缝制胸罩墨镜时用的,里面有枚金色的顶针箍,富春把它拿了出来。
“如意。”枕头举起顶针箍。
如意望着枕头,一时惘然。她缓缓伸出了左手。
富春愣了愣,扔掉了枕头。
圣母玛利亚和观音菩萨望着他俩。
这似乎已不再是个玩笑,富春鼓起勇气,郑重地为如意戴上了一枚金色的顶针箍,左手无名指,尺寸正好。
如意轻轻擦去溢出的泪水,露出牙洞笑了。
富春凝视着如意道:“无论环境是好是坏,是富贵是贫贱,是健康是疾病……无论你还剩几颗牙,无论你是不是瘸子,无论你是长发还是短发,无论你多久没洗澡是香的还是臭的,我都会爱你,尊敬你并且珍惜你,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此刻广阔天空正弥合着苍茫大地,蓝色在上,白色在下,而下降风正在湛蓝的天空中拖出四面八方辐射状的洁白云带。
骄阳如梦,西风如歌,四野八荒,尽是浓情。
房间里安静下来,俩人沉默了一会儿,窗外传来贼鸥的叫声。
这时柴油发电机停了。
外面那让人安心的嗡嗡声消失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寂静笼罩着小站。
可怕的寂静蔓延着,变成沉重的寒气,压向两人。
“柴油用完了。”富春喃喃道。
“米也吃完了。”如意道。
“真的能活着回去吗?”如意问。
“算命的说过,我会大富大贵子孙满堂地死在一栋豪宅里。
”富春答。
富春爬上床,裹紧被子,屋子里正变得越来越冷。
“富春,生命究竟是什么?”下面问。
“别问我这种高难度问题。”
“回答我。”
“生命嘛……”上面陷入沉思,“有一次我问过给我装修房子的工头这个问题,他说得特别有道理。”
“他怎么说的?”
于是富春模仿起那个工头的家乡口音道:“人生,就是赚钱,起房子,娶女子,劈腿,生娃。”
“然后呢?”如意问。
“再赚钱,再起房子,再劈腿,再生娃。”
“再然后呢?”
“再然后生命就结束了。我死球了。”上面总结。
“你个俗人怎么就那么俗呢?”下面感慨。
“老子没法雅如秋叶之静美,只能俗如夏花之绚烂。”
“不错哦吴富春,看好你,保持住哦。”
“你说说看,生命是什么?”上面问。
“生命嘛……”下面陷入沉思,“生命就是四种核苷酸,三个一组,六十四种排列组合,变成二十种氨基酸。归根到底,生命就是这四种核苷酸的来回折腾。”
“构成生命的就只有四种核苷酸吗?怎么那么少?有没有第五种?”
上面问。
“没有。”下面道。
“神啊,请保佑我们的四种核苷酸。”上面感慨。
五天过去了,货架上最后一听罐头也吃完了。
接着,酱油、糖、醋等调料也用光了。
除了一点天然气、一点盐、富春钓上来的一些鱼以及半只贼鸥,他们什么吃的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