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戈乱:皇帝不在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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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影子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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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之夜像一件漂白了的长衫,飘荡在风里,散发着未洗净的皂香气息。这样的夜晚是夜行人的最大禁忌。陈徒手恰是以犯忌来显示其夜行潜户的超绝本领,所以他是南都著名飞贼。夜行人能够敏感地嗅出各个夜晚的不同气息,嗅出月色下的安谧的皂香味,或黑暗里隐约着险恶的酸菜坛子的气息。夜行人仿佛是背负黑暗之名的月光的使者。他的影子是离月亮最近的一片云,或一块擦净它的抹布。

一个在月白之夜乱窜的夜行人,就是做着擦拭月亮的活儿。

谁叫他是受雇于月亮的清洁工呢?

每当这种时候,陈徒手就得出活儿了。

陈徒手的夜行生涯,或者说他的喜乐悲愁都是在脚底接触到的屋瓦上传递的。雨的瓦,雪的瓦,冰的瓦,霜痕之瓦,白露之瓦,月光光的瓦,湿。滑。粘。爽。清。秋天和夏夜的瓦是陈徒手最喜欢的,这时踏在瓦上是很适宜与月亮说说话的,那两个季节是他夜行最多的,但不一定都为攫获,有时仅仅是释放心情。夏夜纳凉的人发现屋上轻风掠过,却吹不上身,只有嗳一声又拼命摇蒲扇。

一个夜行人最好与最坏的时光都是在屋瓦上度过的。

他的行止、逗留、徘徊与停顿,都和每处屋顶高低、屋脊倾斜、马头墙错落,以至飞檐陡峭和屋瓦厚薄相关。他的心境在瓦上。凭脚踏瓦的触觉,他就能判断出哪户瓦下人家当晚的心情,甚至财物多寡。薄瓦下边无富户,这是夜行者的普遍经验。但有时薄瓦之下也有不义之财,广厦之中也会空无一物。

陈徒手只信直觉,他认为自己脚底就是真理,但直觉并不告诉他脚底有财物就可以取,或就能取。

不是这样的,有时脚下有财物却往往是不能取的,或者即使取,也不能太多,这就是他的另一种信条:盗而不贪。更有的时候,陈徒手完成一次夜行目的,在返回自家阁楼的途中,脚会告诉他,瓦下人家有难。他会巧妙地施以援手,将一包财物悬置瓦下人家不经意可看见的地方,悄悄化解燃眉之急。

南都飞贼虽声名在外,却多是些义贼故事,官府也悬告捉拿,但因为没有民愤,一直便线索寥寥。

明月之下,他是屋顶上一只玄色之猫。

王府武卫没有料到,那只玄色之猫竟突然出现在圣剑堂的飞檐上,觊觎着太阿剑。

一声惊呼,打断了两位故人相见时欢快的秉烛夜谈。

归无骥正捏着茶杯,眼眯着瓷上的青花感慨:武人混世,饱食之时,衣冠束发,在市上逍遥,也像别人那么活。一夕家破,就散发覆面,一把头发拎着脑袋走江湖,成了轻快的游侠。残夕劝他,那就到我这住下来吧。无骥没吭声,眼睛像被茶杯上的青花瓷迷住了。外面就嚷起来。

残夕率先奔出,见几个武卫围着圣剑堂朝屋上吆喝,却没人上得去。

残夕赶到,武卫只说屋上有动静,但一下就不见了。残夕心道: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蹿身借着一棵楝子树跃上屋顶。

月光下,屋顶像罩了一层白霜。或许是有夜行人踏月,来去无痕。屋顶风凉,残夕却惊出一身汗。难道我抓贼的本事也没有了吗!四顾逡巡,就有一起一伏两个影子落入眼帘,是归无骥把夜行人撵出了王府院墙。

残夕松了口气,但不敢丝毫懈怠,在屋上巡回,直至东方既白。

圣剑堂屋顶上才有一翼大鸟飞下。

一个夜行人碰上了职业行者,脚上的功夫,高低立判。残夕可以这样肯定。

2

残夕奔出房门,归无骥却没闲着。

他侧耳听清了捉飞贼的叫声,纵身踏窗上了房顶。登高望去,隔几十米的屋脊划过一道影子。好在王府的主要屋宇之间都有甬廊相通,归无骥沿廊顶射了过去。他的身形迅疾而轻巧。

一只发现猎物的夜鹰,把目标可能遁逃的范围覆盖在其翼下。

在四处嚷着捉飞贼的时候,屋顶上的飞贼陈徒手竟放了一个屁。屁不响,几乎是吱着声音出去的,这使后来他逃起来轻松了不少。起初他总觉得有点什么在肚子里古古怪怪打转,那种转法以前从未有过,有兜头被人拦住的感觉,从那时起便憋上了,就那么回事。

陈徒手知道王府高人无数,但这么快就有人撵来,出乎他意料之外,依自己的本事,是根本无法与王府武士交手的,他心有不甘,但又不得不逃。

妈的,今晚倒霉,怎么尽遇到硬手。瓦片轻轻一托,他的脚就飘飞起来。

他也不回头,只顾跃过几个屋顶,发狠劲逃。瓦片只是承受着他的脚尖之力,又随之将其弹起。归无骥连追过三个屋顶,暗暗赞叹飞贼:好俊功夫。

他知道飞贼多无大恶,也怜惜起这人的一身功夫。追至第五个屋顶,他一把将陈徒手拽下地来,一个影子转瞬变成了实体。夜行人落地,就像失水之鱼。陈徒手慌忙说我本无盗剑之意,纯粹是为一家大小性命而迫不得已。

归无骥问清缘由,令他领自己到皇殿侧去会真正要盗剑的人。

步七,不是一般的江湖剑士。归无骥知道,他是锦衣卫的一流高手。锦衣卫竟向王府下手了。归无骥不仅对好友残夕有了一层担心。

在得到古怪兵器之前,残夕徒手和人对搏。

凭着超拔的武艺,也就是他对为武之道的艺与技的独到掌握与领悟,而不是蛮勇武力,很少人能成为他真正对手。

但别人使上武术器械,比如:刀或剑(这是最常见的武器),与他动手时,他多半也能赢,却无胜算的把握。尽管他也用过多种常规兵器,这其中也不乏好的刀剑,宁王就由他在王府武库挑选,都无很中意的。那些武器使在他的手,觉得不对路,和他所理解的武学精义完全是两码事,他的武技也就从中无法很好发挥出来。这是兵器的问题。

尤其进入王府,残夕作为不是军人的准军人,他深感与以往游侠江湖不同,这是个兵器的时代和军人的世界,没有一件满意的兵器很难站住脚。

好的兵器可遇不可求,到哪儿找去?

在使过不称心的刀剑后,残夕总是这样感叹。一日,他突然心血来潮,在纸上画了一种奇形怪状的兵器图样。像古代的戈,又不是戈。残夕觉得这东西顺眼,心里来了兴致。看着自己若受神示似的画出的兵器设计图,他不禁颇为自得地嘿嘿笑了起来。

残夕预感到自己需要的兵器很快就会出现。

残夕首先找到棋盘街有名的铁器铺。老铁匠是熟人,与王府素有生意往来,一见残夕就满脸堆笑。是要打把好刀使吗?

残夕也不答,只把那图纸往又黑又脏的案上一摊,你就按这打一件,拣最好的铁!

老铁匠在皮围裙上揩着手,将目光递到案头,惊异地说这是啥玩意?我打了一辈子铁器,还真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残夕盯着他,铁匠的回应好像吃不准这活。

你能不能试试?

老铁匠很当回事地把图纸横看竖看,皱着眉琢磨,这有刺又不是矛,开口又不是斧,更非刀非剑。他又瞧瞧残夕迫切的眼神,疑惑地,你要这个,能使吗?残夕狠劲点头。老铁匠只有再看图,最终还是歉意地摇摇头,我还是弄不明白这东西,手头没把握的活也就自然不好接喽。

你就不能试一试么?残夕在恳求。瞧不明白,怎么试啊。老铁匠像是反而有了拒绝的理由,他的声音比残夕还大。

这令残夕满腹的期待化成了失望。

他伸手从案上取回图纸,负气道:我不信就没人能打出一种像样的活!拔腿出了铺子。老铁匠在后面哈哈笑着扔出一句话,不信你就试试,我老铁匠做不出的活,这南都城里也便没第二个能做得出。

残夕觉得那话也说大了,他发疯似地跑遍了城里所有铁匠铺。

结果真如棋盘街老铁匠所言,偌大个南都大大小小数十处铁匠铺,还真没一家能接得下这张图。那些个个看似好手的铁匠,对着那张稀奇古怪的图纸,惟有摇头的份。

残夕来到顺化门,眼看出门就到城外了。他有说不出的沮丧,踅进一家酒店,拣了处靠窗的坐头,要了半边猪头,一坛李渡高粱,独自闷喝起来。

刚喝一半,窗外扔过来一串丁当的铁器敲打声,烦。他调转身,背对窗,暗骂:这些不动脑筋只会打锄头的废物。

但那叮当声却时不时又像一串什么似地扔过来,扔过来,不依不饶地紧粘他的耳膜。残夕有些愤然,掏锭银子拍在桌上,逃也似出了酒店。

一个武者为找不到合适的兵器而苦恼。

3

转机是从顺化门外一口臭水塘的歪脖子老柳树下发生的。

当时残夕正为没有一个铁匠能打出他设计的兵器而心灰意懒。这帮无能的东西,他愤愤不平,同时对自己心血来潮的构思也有了怀疑。

他坐在一截烂树蔸上,心事如尘埃。尘埃的气息刺激得他打了个凶猛的喷嚏,他索性用那张纸狠揩了揩鼻子,揉作一团地抛到地下。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平息内心的不满。

叮叮当当,铁器敲打声又响了起来,好像跟着他,这次反倒使他心里感到了平静。

一个瘦高个的铁匠。正消遣似的,有一锤子,没一锤子地敲打着一件什么。

这家城外铁器坊生意清淡,也没有伙计。只铁匠一人在摇摇欲坠的棚子里,既专注又心不在焉地打着一件什么玩意。铁匠脸熏黑粗糙,竟十分庄严,像一块生铁。残夕走来,铁匠没有反应,仿佛他手里的活已做了很久,并打算继续这么做下去。

残夕不吱声,看这位只顾埋头打铁的铁匠,他隐约觉得这才像个真正的铁匠。不浮不躁、专心致志打他的东西,那东西才能真的成器。

才真正是:器。

等到铁匠拿起那件铁器来端详,脸上有几丝不易觉察的得意,残夕却心头一震。铁匠打制的,不正是他心头的那件古怪兵器吗?

残夕听到自己的心在咚咚剧跳,一摸身上,图纸被他揩鼻涕扔了,他一阵惶恐,生怕那张图被风刮跑了。

幸好由于纸揉着鼻涕还粘在那儿,他赶忙拣起,小心地擦干净,那件古怪的图形还完好如初,他又惟恐铁匠转瞬会不见似地,赶回那间作坊。

铁匠手中的铁器和残夕图上的兵器极为相似。只是还有几个部位不甚合拍,若稍作修改,那就是件不得了的东西了。铁匠恰恰是在那几个部分上举棋不定,他反复修改了几次,总是拿捏不准,很是不满意。

老哥,你替我看看这个。残夕忍不住开了口。

铁匠转过头,一脸冰冷。他的眼却被草纸上的东西俘住了。

残夕手指兵器上几个与他铁器不同的部位,铁匠顿呼:是了!是了!喜上眉梢。他将铁器放火炉里,残夕为他猛拉风箱。

铁匠待铁器烧红,从火里抽出,一阵酣畅淋漓的敲打。半炷香功夫,一件特别的兵器竟赫然成形。残夕大喜过望。

铁匠更是激动不安,他握着兵器的手竟不由自主地哆嗦,嘴里却说:你看,这像戈,又不是戈的,不就是一把非戈吗?

残夕几乎是叫道是非戈,这是非戈啊!

铁匠见残夕不胜欢喜,便慷慨让他拿去把摸。

残夕将朝思暮想的兵器拿在手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舒适。尤其是那种手感,是他过去握各种兵器时,从未有过的。

铁匠在一旁面孔肌肉由于激动不安而抽搐,而扭曲,他突然用粗黑的大手蒙住脸,蹲到地上喜极而泣。口里还哭喊道:十年,我等了它十年哪……

铁匠这一哭倒把残夕弄得惶惑了。心想这件宝贝花了铁匠十年的光阴,他肯定舍不得脱手!铁匠情绪稍稳定,残夕试探地问,这件活计你要卖多少银子?

银子?你就给我多少金子也不卖!这是我的命呐。铁匠很坚决,不客气地将非戈抢过来。

喂,那你能不能让我使一回,使完我还给你就走。残夕只能提这么个小小请求。

铁匠见残夕实在是爱那活儿,便说,你也是个会家子,若不是我十年来等着就要用它,倒会送给你。你既喜欢,也便由你使一回吧。

残夕将非戈持在手里,用爱怜的目光看着它。

它的岖嶙之姿也在向武者显示独有的光芒。那种光芒是致命的诱惑。

——致命的死亡。

残夕舞动非戈,身上便包裹了一层死亡的光芒。光芒乱窜,残夕的身体便成了一个影子的幻象。影子也被光芒替代,空间便弥漫了夹带尘土的风声。铁器坊里的苍蝇也落不住脚。

也就是说,通过手中家伙,残夕全部的武力都得到了酣畅的发挥。

那层罩在残夕身上的光芒,把铁匠看惊了,看傻了,乃至绝望了。

残夕将身上的光芒抖落,地上重现武者的身影,光就消失在古怪兵器里。连残夕自己也有些不相信地咦了一声,竟定定地看着地上的影子。

4

我他妈这是干什么了我?

当非戈在残夕手里开始动起来,铁匠就觉出了无奈,这件东西的主人不是自己,而是正在舞动它的汉子。铁匠心道:罢了,罢了,这费了自己十年心血的宝贝竟然与自己无缘。他由心底升腾一股悲怆。

残夕舞过一回后,双手将非戈捧还铁匠。铁匠竟以手拒绝。他甚至是用不甘情愿的哭腔说:这件活儿,是你的。

他调转头一摆手,强制自己的情绪,你拿去吧!

这,这怎么成?残夕感到既突兀又茫然。我怎能平白收受你爱物。

铁匠只说:拿去吧——。声音里充满了芜杂和荒凉。

只是这件兵器,它是要饮主人的血的。铁匠意味深长地说。只有在那以后,它才能成一件真正的利器。你若不肯收,我就斗胆请你为我办件事作为交换它的代价,你便可坦然拿走它了。

残夕这才有了底。你说吧,你托的事我一定办到。

铁匠长舒口气,说:实不相瞒,我费了十年心血打制这件兵器是为了报一桩血仇。不是由于仇人武功太高下不得手,而是由于他手下太强,依我的本事没有特别的利器相助,根本报不了仇。你既已答应我,那么我就死也无憾了。

铁匠将家伙从残夕手上要过来,像是在与它告别。铁匠血着眼再看残夕,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你是君子,答应我的事就一定能办到,我先行谢过了。说罢把手一扬,将非戈刺进自己的咽喉。

残夕施救不及,血从铁匠脖子上喷溅而出。残夕觉得那根脖颈像是冒血的管子,怎么也捂不住。铁匠仍说出了最后的话。

我请你帮我杀的仇人是宁王豪。

更令残夕吃惊的是,铁匠竟挣扎出一丝诡谲的笑意道:我知道你是他的侍卫。现在,这把饮过主人血的活儿,是,是,是真正的,利器,利器喽。

眼前发生的一切,使残夕觉得稀里糊涂便跌入了别人的圈套。他看看那把沾满血又旋即毫无一点痕迹的兵器,再看看自杀而死的铁匠。

不,这只是个巧合,一切都是巧合。他心里说道。离开那个歪斜的铁器坊时,他有些仓皇,影子是乱的。只是那件古怪的兵器从此便带有一个特殊的使命依附在残夕身上,像是死去的铁匠鬼魂。

非戈是有血魂的兵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