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戈乱:皇帝不在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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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血在烧

1

暮雨,泥泞路滑。

几骑人马从散原山而下,冒雨向南都进发。雨下得发出嗤嗤之声,像毒蛇吐信,好像要吞没这个世界。到处灰蒙蒙一片,只有雨碰着雨,雨挨着雨。

雨,甚至把暮色也阻挡了,分不清晨昏。

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几个时辰一连下着,把南都下得一塌糊涂,成了一座黄汤泥浆之城。

街道行人稀少,载满货物的马车陷在泥坑水洼里,伙计卖力地挣扎着,想使马车逃出大雨带来的窘境,但他们再使劲也近乎徒劳。车轴断了,一车货物几乎把车压死在水洼里,几个伙计已成泥人,仍在心有不甘地嘿哟着。

一个浑身湿黑,肮脏不堪的女人蹭到德胜门边的酒家躲雨。她尽量小心地蜷在屋檐下,以便不多占地方,也不被人注意。

嘿!疯子,白虎星快滚开,别带来晦气!店里小厮眼尖,便嚷。疯女人缩了缩,没离开的意思。肮脏的脸雨淋过,略现眉目。眼里闪着惊恐和迷茫。她的头发乱如身上又黑又破的布条。

店家吆喝,将白虎星打走。

几个汉子便摸来柴棍动蛮。疯女人不动。棍子先是朝她捅了捅,快走哇!女人把身子蜷缩一团,宁可承受一顿柴棍也不走开。

店家见别人手软,一把抢过柴棍朝伙计身上敲了两下,骂道:没用的东西,不敢操白虎星,还不敢打呀!你不打疼她,她还以为棍子是肉做的哩。

店家嘴里不干不净地骂,柴棍也不含糊朝疯女人招呼过去——还不滚,不滚,滚。

棍子在女人身上发出闷响。另两汉子也抡棍打将上去。小厮在窗口尖叫助威,嘴里不停地骂:白虎星,害人精,不长毛,真要命……

疯女人承受不住棍棒乱击,飚入雨中。店家不放过,领伙计撵入雨地。灰色灰雾中,女人被恶男打翻,在烂泥里滚动、嚎叫。店家只嚷:打死白虎星,打!

雨兜头而下,呈不歇之势。几匹马从得胜门过来。马上骑者穿着黑色的蓑衣,戴偌大斗笠。人和马沾满泥浆,脏乎乎辨不清颜色。马蹄溅泥浆而来。为首的骑者拨马奔至追打的人跟前勒住。马打着响鼻,在雨中喷吐白气。骑者一溜而下,腰刀与马鞍发出铁质的碰响。

店家和伙计住手,知道是个多事的,手里的棍棒握得更紧。

为什么要打这可怜的女人?

她,她是白虎,白虎星,一个疯子。伙计说,样子气鼓鼓的。

还有吗?

她是贼!店家强加一条。

我不是,不是贼!疯女人可怜兮兮地抗辩。

这女人晦气,真的,晦气得很哩。

哼!骑者愤然道:一个女人再怎样也没有被几个男人痛打的道理。

嘿,过路的,这儿可不是你多管闲事的地方。店家口气很硬,拉开架势,一副地霸的神情。

这地方的闲事我就爱管!骑者飞起一脚,把一股大力踹到店家身上,店家挨不住,一屁股跌入泥坑,泥水溅得老高。

伙计见店家挨揍,欲舞棍齐上。骑者撂腿,前后各一脚,疾似电闪。两个伙计棍子撇老远,东倒西歪。

骑者逼向店家。店家坐在烂泥里,惊恐地往后挪屁股。

骑者伸手从店家腰上取下钱袋,扔给愣在一边的疯女人,这是他赔你的——走吧。

女人抓住钱袋,也不敢吱声,跌跌撞撞消失在大雨里。

骑者上马,向跌在泥水里的店家和伙计咧嘴一笑,露出很白的牙齿,拨转马头,走了。

店家以手击水坑,该死!泥水溅了满脸。

夜色降临的时候,几骑人马投宿到城中的庆仁客栈。却被蒙汗药麻翻了。醒来,竟在膊爷的杀猪棚里,周围还站了几个陌生人。

东厂?

2

宋之白死了,燕道天几乎不敢相信。

而且是死在宁王府里,燕道天闻讯从散原山冒雨赶到南都,就是想弄清这事,并为朋友手刃仇人。

前几天他也进过一趟城,那次他是对朋友宋之白挟着怒气而来,要向老宋兴师问罪,痛揍他一顿,然后断交。

燕道天听人说宁王府把他招安了,仿佛被人当头泼了一身屎,就火了。他早已言明自己即使做反贼,也永远不会和宁王同伙,怎么就被人搅到一块了。他放不过宋之白,当初只有他替宁王开口,有招安的意思。

照样约在天宝楼,燕道天一见老宋,就揪他胸口。

宋之白平静如水。只说:早料你有这一手,却是揪错了对象。

错,错得了吗?燕道天气呼呼地。

当然。你可以去王府打听打听,他们承认不承认招安了散原山的人,就知道这话与我有没有干系。

燕道天将宋之白往座上一按,让秃三出去打听。他的手仍揪着宋之白不放,好像一放手,他就飞了。

宋之白便不睬他,摸桌上瓜子没事似地嗑起来。

时间不长,秃三回到天宝楼,燕道天一看秃三眼神,就知道自己冤了老宋,便往嘴上扇了个耳光。还要扇第二下,宋之白赶紧挡住:喂,你揪住我的手还没放下哩!

燕道天满脸通红,怨我!怨我!宋兄,小弟鲁莽,可对不住你。

嗳,千万别这么说。没有恩怨,就不能算朋友。不知道我的话讲得对不?

燕道天和秃三都点头,哪有不对的哩!

老宋就握燕道天刚才揪住他胸口不放的手说,如果我们之间只有恩,那么就是施与被施者的关系。假若仅有怨,那就只可能是敌人。这恩怨交织的——才是打不散、拆不开的前世注定的朋友。宋之白拍拍燕道天的手,提高了声音:这样的朋友,一个人一生不会有太多。这样的朋友,我老宋只有你这样的一个。

这袒露肝胆的话,说得燕道天眼睛都湿了。

来,喝酒。

有你这话,我今天醉死在天宝楼也是快活!

死。老宋真的死了,燕道天记得,那次分手前,自己还推心置腹的说了些人生感叹,他说:宋兄,想想看,如果我一直蜷在宫步门那条破巷里,只能做个屠户,还不如膊爷,也不会当财主,不会当,就那样干到死。宋之白看了他一眼,反而说:干吗说到死。

唉,我燕道天这辈子就是把脑袋拽在裤腰带上过的。

裤腰带?宋之白瞧瞧燕道天的那颗大脑袋,笑道:拽得住吗,万一断了呢?

断了,就脑袋掉地上啰。燕道天大咧咧地说。

宋之白摇摇头,抿嘴笑。又收住笑容,脸一紧。别这么说,一说,人就伤感了。燕道天:也没什么伤感,这活法是我自选的,我快活。

宋之白又打起趣来:哦,你以为你是谁。不当屠户,不当财主的。

我?强盗呗。燕道天答得直爽。

强盗?宋之白一愕。——如果你是强盗,那么这个时代的强盗便是英雄。

英雄。哈哈,你宋兄笑话我,这个世界上没人想当英雄。

但你是!

我只是个落草为寇的响马,不折不扣一强盗,我没啥后悔的!

不。宋之白很坚决地说,你的行为告诉别人你是英雄。

我,我不知道英雄是什么东西。它可能是个屁!

你说对了,英雄就是个屁。——他要为别人去牺牲自己,要把自己的生命看得低于别人,要用痛苦去为别人换取一些好处,或者说,他要用血肉去换去一个空洞的名词。

这话啰里啰嗦,我不爱听。你这读书人的臭毛病,还是这么讨厌。

——酒呢?再来一坛。燕道天大喊。小二应声不迭。

那一次,燕道天和宋之白都醉做一团,像摊烂泥。燕道天的头塞在宋之白的怀里,宋之白又趴在燕道天背上,两个人让秃三、麻脸俩哥们费了老劲才拽开。一人一个扛下天宝楼。老鳖跟后头照应,口叫:当心喽,下楼梯当心喽!

楼滑,尽是痰和呕吐物。

3

好汉的血是酒。

我和老宋还没喝够呢?燕道天和秃三、麻脸、瘦子在雨暗灯昏的客栈全喝歪了。他们打算明日一早先去王府问个明白,老宋不能就这么死了了事。

到底是谁把老宋杀了,谁?谁就欠命。

我就,就得宰……宰他还老宋,老宋的命……命,命,命。

燕道天嚷着这话时,几兄弟已在桌上醉趴了,他咧嘴,想做个嘲笑的样子,发现脸部肌肉有些硬,不听使唤,嘴里念叨“命”字时,一个单音节,也让他的舌头有发麻的感觉。他的头脑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妈的,该不是着人家道了。燕道天心里说,腿一弯,竟栽倒。

从散原山赶来为宋之白报仇的燕道天,事没闹明白就让使蒙汗药的主儿给麻翻了。

燕道天睁开眼,一副胡子拉碴不无邋遢的肥面孔,在抖动。那张嘴嗫嚅着——我只会杀猪,不会杀人,我只会……

是膊爷。燕道天挣身要起来,发现自己竟被牢牢捆在杀猪凳上。

你他妈!他环眼圆睁,就看见周围还有几张不怀好意的脸,嘿嘿阴笑着。燕道天嚷道:膊爷!你他妈这是——

我不会杀人,只会杀猪。我只会杀猪,不会杀人……

膊爷仍精着身子,围了条油光水滑的皮围裙,一身肉筛糠似抖动着,像是冷得,嘴里反复嗫嚅那句话。

膊爷手里还捏着一把杀猪刀呢。

喂,诸位是哪条道上的朋友!燕道天朝周围的人喊。一个面白客商道:鄙姓纪,纪老板便是在下。你燕大侠该记得我们几个,天宝楼那一架不是没打完嘛,嗯?

哦,没卵蛋的东厂狗贼。燕道天不由记起来,反到哈哈大笑起来。

正是正是,嘻嘻……纪老板也笑。说道:今个儿我们要做的,就是想把燕大侠的卵蛋掏出来。他撮嘴嘬嘬两声唤狗。

燕道天斜睨,瞅摇到杀猪凳下膊爷家的大黄狗正摇尾巴欢快地在等着什么。

纪老板道:这可是条母狗啊,它等不急了,想尝尝燕大侠卵蛋的味道。

****你妈,****祖宗……

燕道天骂,拼命挣动,脸涨得紫红。那伙鸟人却个个笑得露卵的样子。

嗳嗳,嗳——别急着骂,听我说完骂也不迟。纪老板不恼,像是挺有耐性,道:我们想请这位杀猪佬把大侠的卵蛋阉了,再用杀猪功夫,嘻嘻,将大侠这身东西——头头脑脑收拾一下,哟,多肥的膘哇!他以两根指头捏了捏燕道天的肉。好,我说的就这些,你骂吧,骂完了杀猪佬就开始露手段,他若伺候不好燕大侠,我的伙计自会伺候他。

爷,求求你老几位了!膊爷丧着脸,对纪老板他们,又是打拱,又是作揖。嘴里不停道:我只会杀猪,不会杀人,爷几个开开恩哪,饶了小的。

嚷啥嚷啥?杀人不会是吧,照猪杀!再嚷,把你的卵蛋也摘来喂狗!——东厂恶声恶气地说,膊爷声音就吓小了,却仍在作揖——我只会杀猪,只会……

好!我要的就是你这杀猪手段。纪老板喝道:下手。

膊爷就提刀战战兢兢转向捆绑扎实的燕道天,口呼燕大哥,燕大侠,兄弟,你可别怪我,你可是我家的恩人哪,千万别怪我,谁叫我学上这门子手艺呢!你别怪,是东厂的爷要我这么干,不能,我老婆孩子怎么活,燕大哥,你忍忍,忍忍,忍忍,忍。

燕道天不愿看膊爷丢人现眼的模样,闭上眼,不吭声。膊爷拎来一桶水,手到桶里撮些水,洒在燕道天喉部。燕道天突然想到什么,撑开眼——我几个弟兄呢?他们在哪儿!

喏,纪老板呶呶嘴,他们在前头等你哩。秃三、麻脸、瘦子的尸体,几乎像破麻袋一样扔在一起,麻药未醒他们就遭害了。

纪老板见燕道天的双眼要喷出血来,却淡淡地说:这活儿是我们的手艺,燕大侠别记到旁人账上。

燕道天虎吼一声,也不知哪来的蛮劲,连人带凳竖了起来,像一位神。

纪老板吓了一大跳,几个强悍手下旋即持刀扑来。燕道天嗷叫着,将绑在身上的凳子当家伙,朝一干人撞去。纪老板首当其冲,腰部结结实实挨了凳子一脚。这场打斗,力量悬殊,东厂的人都是高手,燕道天纵然有天大本事,被捆绑的杀猪凳束缚着,根本无法施展,他状如疯虎只是拼命,东厂高手开始也就没捞到便宜,被撞得东倒西歪,手忙脚乱。

几只装满猪血的木桶被碰翻,一地血红。漆似的又浓又稠的血,像满地着了火,血在烧。燕道天和东厂高手在血地打斗,很滑,人在地上滚一身红爬起来,都成了血人。

燕道天身中数刀,努力不被滑倒,他背负凳子,一倒就爬不起来。也有被他撞到要害的东厂,栽到血里便直哼。燕道天哈哈大笑,两个东厂高手从后面猛推一把。

燕道天连人带凳笔直倒地,人朝下,凳朝上,再无挣扎余地。

纪老板从血里爬起来说:燕道天,怪不得南都人都把你当英雄,你,你确是英雄。他招呼手下把凳子翻过来,恢复原状。口里还在说,英雄,英雄往往是死得很难看的。

几个东厂七手八脚把燕道天掰过来,再捆牢,抬到原先地方,纪老板两眼骨碌碌转——杀猪佬呢?

藏身杀猪盆里的膊爷被拎了过来。嘿,该你呐!纪老板说。

有人将杀猪刀强塞膊爷手里,沉声道:再不下手,莫怪我向你下手了。

是是,膊爷哆哆嗦嗦拿住刀,向燕道天捱过去。

——我,我不会杀人,只会杀猪……

4

英雄一世的好汉燕道天竟然在一个屠户****似的时哼哼唧唧中当猪宰了。东厂的杀人老手见杀猪佬将燕道天的尸体剁得头是头脚是脚,内脏归内脏,肉归肉的几大类。也自叹弗如,只默然摇头。屠夫很敬业地肢解了恩人,然后双手习惯性在皮裙上蹭。对着纪老板只惟恐活儿干得人不满意,一脸不太好意思的神情,嘴里仍是那句话。

——我只会杀猪,不会杀人。

还说不会呀!东厂的人都想跳起来,却都没吱声。漂亮!纪老板阴笑着鼓了一下掌,朝手下使了个眼色。

东厂的人好像已等不及了,一拥而上,不由膊爷分说,便将他塞进了一条麻袋。

麻袋蠕动着,发出垂死前猪的哀嚎声。直到扔进屎尿喷溢的茅厕。

见麻袋沉溺的粪坑里冒起一串泡,膊爷的哀嚎变为咕噜咕噜的气泡,纪老板突然想撒尿,他示意手下走开,好像生怕别人看到他没卵蛋的****。

尿撒出来很细,像条线,他想到膊爷并没先割燕道天的卵蛋,完全是按杀猪步骤下手的,他若有所失。那条线也就不成样子、淅淅沥沥,中断多次,才尿完。裤裆,还洇湿一片。这是没卵蛋的人的毛病。纪老板步出茅厕,舒了一口气。

膊爷在一次闲聊中曾对燕道天说过,我杀了一辈子猪,手都杀软了,真怕下辈子转世投胎变一头猪哩。

燕道天在最后那一刻仍相信膊爷不会向自己下手。

但是,他错了,一个癫狂的屠户终究还是在不情愿与情愿中哼哼唧唧地剐了他,像剐一头猪。

一个民间传说中的英雄竟死得如此狼狈,没有刀枪相见的厮杀,他的一身武功派不上用场,不要说保护别人,就是在最后也不能为自己做点什么。上天在最后都没有给他一丝尊严的机会,他的刀早已被扔在茅厕里,蒙汗药解除了他和同伙的武装。

一个向来靠他撑腰活命的杀猪佬摆弄一头猪一样彻底摆平了他。

这是一个英雄的结局,最后的死亡对他竟是一种最大的不公。

他一生都在为别人讨公平,而世上最大的不公平却在最终嘲笑了他。一个英雄一世的人物落得了一个最没有尊严的结局,似乎是一种反差,更是一种反向的两个极端的对称。英雄的死法如此难看,以至当毫无心理准备的热爱英雄的人们得知这消息时,都蒙面大哭。

那哭是为英雄之死而悲惋,更是掩饰他们没有想到英雄会有这种结果的内心难堪与羞愧——这种难堪与羞愧因爱而生,也就显得那么纯洁动人。

坏蛋死得往往比好人有尊严,然而那种尊严却是最大的无耻,要以他后代的无限羞辱来作为偿还给公义的代价。

燕道天的死讯传出,南都很多人落了泪,他们真的没有准备,心就空了。

也有人在茶肆酒楼里议论,一个从小在宫步门拖鼻涕长大的汉子说:燕道天,埃!一个挺聪明的人,我记得他小时候不糊涂,怎么老大一个人了,自己什么也没捞着,净做蠢事。难怪死得难看,可惜啊!可惜作贱了一条命。

操!你这是人说的话么,不怕风扇了舌头,怎么不就让人把你和膊爷一起淹死在茅厕里。

拍案而起的是城东张大户,那人顿不吭气。张大户翘大拇指说:人家燕道天是这个,挺直了的一条****。

人就在笑,有窃声道,这以后张大户的大拇指可以帮膊爷填空了。

张大户见人叽喳又尖笑,就插嘴过来,说谁呢说谁?

人脸上,也就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