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戈乱:皇帝不在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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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夜武士

玄黄

1

王府,巡守步廊。

夜色使世界增加了深度,黑暗令人产生恐惧,深夜的恐惧让人敬畏,而惟有又高又小的月亮才是想像中最可值得信赖的安全凭恃。巡夜的武士就是王府的月亮。武士拾夜像只黑暗中活动的动物,他在王府逡巡,像是忠实于黑暗的夜。

夜。是母亲对他的称呼。他是母亲临产痛苦挣扎的第十个夜晚才分娩出来的。

那是一个黑暗的夜晚,母亲失血的脸却苍白如月。看见呱呱降生的婴儿,母亲只叫了一声:夜,便永远合上了双目,她是嘴角上挂着一丝惨淡的笑容被黑暗收走的。那个晚上没有月亮,母亲死亡的脸,便是惟一的月亮。

夜。就是他的命,他的母亲生命的延续。只是这母与子的生命交接仪式太苦痛,要熬过十个夜晚。拾夜。所有的人都这样叫他。

他知道这个名字有着生命的痛苦含义,有着母亲的牺牲与他推拒不了的黑暗。十个夜晚的叠加,把他推到了比黑更黑的深处乃至尽头。他忠实于黑夜,就像忠实母亲。

他是王府的夜武士。他叫拾夜。他的盔甲是黑暗的颜色。

他的脸,如同残月,有着锋利而冷峻的轮廓,他年轻的生命是如此的苍白而黑暗。

只有他的刀,带着血色。黑色的盔甲。苍白的脸。血色的刀。这就是武士拾夜。他身上披挂的是寒冷、沉重、与职责的甲胄,是对于危险与死亡的阻挡,这看似保护他自己生命的墙,实质上是对于死亡和摧毁的巨大引诱,而在这里面的血肉之躯才是为他人挡箭避刃的安全屏障。他的黑色头盔从不拒绝光明,但在太阳下,却是接受明枪的理由与标靶。刀的寒光和锋刃跟脸部的血色作出的慷慨对换,是一种庄严的错位,还是一种荒诞的抵押。它使生命的温度降低到零,而刀却时时滚烫、灼热。

这是一个标准的武士。他以自己的标准来巡视或衡量王府每个夜晚的黑暗。他关注夜晚中黑暗的事物,却也无意间留意到黑暗里的一星烛光之艳,是那星烛照使他的脸感受到生命的温度。

那是一个秋燥难耐之夜,黑而无风。拾夜像往常一样在王府里巡视,当他经过黑暗的廊道时,发现一扇雕花窗格里漏出的光亮。他放轻脚步,挨近窗户,竟窥视到窗格后颜雪艳的裸陈,白瓷般的乳房惊人而耀眼,鲜润的****如同窜入眼眶的火苗,直抵内心之黑的底层。雕花窗格里的烛焰划破一道黑夜的伤口,依稀的光芒是黑夜之血。他竟然第一次像个贼在王府里游荡了一夜。

那个夜晚他眼里只有通体雪艳着裸陈的王府千金的影姿。如雪的感官,在万籁俱寂中成为他平生邂逅的一个白夜。

正是在这个夜晚。残夕在圣剑堂逮住了盗剑者。

2

黑暗里伸出的一只手,很白的一个动作。神坛般剑案上的太阿剑不见了。夜行人身手利索而轻捷,那样一把看似神圣又无比凝重的宝剑,在一只对它充满蔑视的手里,居然无足轻重。它被一个影子背走,像风托住的一片枯叶。太阿剑在夜行人身上惊讶于自己的虚弱飘渺。它感到重归物质本身时的真实与无能,在普通人的手里,它失去了主宰意志的力量。它离开了供案与奉若神明之所,便可能沦为凡物。

不,别将我拿走。

夜行人听不到剑的呼喊,只感觉背上的剑被自己奔跑的力量所振动。

别走!

一股大力将背上的剑拽住,夜行人回手一剑,想把那股力量截开,但那股力打了个回旋,反到前面将夜行人堵住。

此时,太阿剑仅被夜行人盗离圣剑堂十步之距。十步,两个武者开始争夺一把剑。

也许盗剑者将太阿剑带出十步之外乃至更远,它便还原为了凡物。

护剑者将太阿剑护住在十步以内或置还圣剑堂的供案上,那它还是宝物与神奇的主宰。这样一种争夺似乎超越了争夺的意义本身。

黑夜仿佛也遭到两人武力的撕扯。

破布。破布。破布。两人的打斗,把夜晚撕成一块块破布。武者的脚下是夜的黑色血肉。

不知是出于对黑夜的破坏,还是对黑夜的敬畏,他们的打斗没有声音,却又充满捣毁对方的力量,其姿势如同一对大鸟在夜晚不停扇动着黑翅。那是一种一方想把另一方覆盖在自己翼下的暗影。暗影的相互纠缠与交接,使夜色显得暧昧不清,可见两人的目的不似欲置对方于死地,而是在一把剑的取舍之间。双方的手,在太阿剑上此起彼落。

一把收藏着天下轰轰烈烈的宝剑。一个庄严的静物。在争夺者手中如儿戏之物。太阿剑感到强烈的嘲弄与无奈。

护剑者的手在周游于太阿剑柄时突然离开,疾似电闪地揭去夜行人的蒙面黑纱。

君枝!残夕不由叫道:怎么是你?

是我。君枝脸上浮现一缕不屑的笑意。趁残夕惊愕之际,抹身欲行。残夕的手又将她搭住:为什么是你?

为了娄妃娘娘。君枝坚决地说。

娄妃?残夕皱眉,甚为不解。

是的,君枝攥剑的手不放:也是为了挽救王府。不能都毁在这把剑上!

剑,残夕在君枝话音未落之际,已用揭去她面纱般速疾的手法将太阿剑夺回。以残夕的武技一开始要夺剑也是易如反掌,他只是觉察到盗剑者的蹊跷,想试试对方身手,才有一番较量。

这是王府之剑,你以为你能拿走吗?

好,那你等着。君枝知道要想再从残夕手里取剑已是万难,只有恨恨扔下一句:我还会再来。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幽怨闪烁,消失于夜色。

娄妃?

残夕脑中也浮现出另一双幽怨的眼睛,娄妃。

他看看手握的太阿宝剑。

——王府。

娄妃是武士残夕在王府里最深的系情者,但那份情也只能像黑暗一样,隐藏在夜晚的深处,这是一种抵消或自虐,他甚至没有在意念中虚构娄妃裸身而藏匿于黑暗中****的勇气。他手中的太阿剑是王者的利器,他的责任与使命,只是让它归王者拥有。此时的残夕忽然感到一种若受情伤的苦痛和遭到的愚弄之耻。他跃身而起,挥剑朝黑色的圣剑堂做了个猛力击刺的动作——假如那是女子的****。

或者,是娄妃的。

3

很久以来,残夕就想梦见娄妃一次。

即使他睡在宁王的书房外,残夕知道里屋那个男人很久没与娄妃共榻,而是另有所好了。

残夕感到悲哀的是,他的梦里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女人。仿佛遭受过精神阉割,他很痛苦。

他是窥破过情事,也窥觑过宁王豪与娄妃****的。他听过娄妃的床第呻吟,那是残夕生命里至美至疼的梵乐。那种梵乐带给他的不是兴奋,而是紧张与寒冷。第一次偷听到娄妃与豪共度****的呻吟,令残夕出了一身冷汗,他几乎病了。此后,他发现那最美的往往对人伤害最深。

宁王和娄妃分居后,残夕暗里窃喜,但随着画家寅的介入,很快使他产生双倍失望。当有关娄妃的暧昧传说不胫而走,他感到心中的偶像轰然坍塌。

现在他弄不清自己对娄妃终究是什么感觉,爱或是别的。他可能是用一种恨在专注地默默里深爱一个女人。用一种复仇的欲望或渴念在梦里对娄妃实行一次生命的冲刺和突围。他觉得自己有些卑鄙,有些肮脏。

娄妃也是如此,但一个美貌女子的肮脏更容易挑起男人的****。

在这样一个夜晚,残夕终于梦见了女人。他在梦里为自己找到了作为男人的感觉喜极而泣。

梦里的女人不是娄妃,而是娄妃的侍女君枝。

君枝不是来和他做爱的,却是来向他挑战。他在和这个女子的交战中,一直没有放弃在肉体上对她征服的念头,甚至发现自己的绮念已从娄妃身上转移向了君枝。然而他梦里遭受的却是羞耻。可那毕竟是个不失美艳的梦。

冷冷的月光下,嘴角咬住发丝舞剑的女子在周围划出最纯洁的诱惑,这一幕在武士的眼里美到了极点,也残酷到了极点。她剑术华丽,虽不伤人,剑气却将对手身上的衣服片片逼碎,像一场同样华丽的碎舞。这个顽皮而任性的女孩就这样和对手开着如此令人难堪的玩笑。她大风舞剑之姿把身边的一切都旋转起来。

她的裙袂也使其下半身在花一样的开放中裸逞无遗,仿佛世界如花飞逝,只有月光成为她惟一的羽饰。

在她剑气的催逼下,武士衣衫破碎,甚至露出了身体。

武士感到羞辱,她却咯咯嘻笑不止,让人愈加尴尬,恨不得横剑自尽,女孩偏挡住寻死的剑锋,以接受她无情的戏弄。

武士觉得自己所有的私密都被女子撕开,暴露于月光之下。

武士在凛烈剑气的月光下跌跌撞撞。

女子咯咯的笑声忽前忽后,武士不顾一切地拥抱——光滑的裸美人如冰冷的月光。武士拥抱的竟是自己的血——自胸腔喷溅而出。

武士幻觉中的女子,化成了血。

——君枝!

残夕在惊呼中睁开双眼,户外的月色浸入了花窗。

4

拾夜没有想到王府的千金小姐是个梦游者。她总是被梦牵引着半夜梳妆打扮,光着身子在衣柜里挑挑拣拣,总是找到一件深红的袍裙,随意披着,赤足踱出闺房,穿越长长的廊道,向后花园走去。起初拾夜以为颜是偷偷去赴幽会,他脑里首先反应是,颜要和一个怎样的人幽会?心里像堵住什么似的难受。拾夜想不管她,甚至打算避开。正当他扭头欲走,颜竟出现在面前,一副浑然不觉的神情,把拾夜吓一跳。颜好像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只顾走自己的。拾夜感到奇怪,暗暗尾随于后。起风了,王府后花园树影婆娑,唧唧的秋虫把月色吟得斑斑驳驳,仿佛夜晚是吟虫统治的世界。万物的色彩只有黑白之分,变得既神秘又简单。一架秋千被风轻轻推动,月光坐在上边。枝叶扶摇,廊庑勾连,庭院相衔,翘角飞檐的王府,月色就像秋虫邀请的贵客。颜像是被风托着腰,她纤细的腰,是否感觉到那样一只不怀好意的手。因为那只手正不断将她腰际的袍裙撩开。那只手是抚着滑腻的肌肤,她丝毫也不在意。

她如同接受神秘力量的召唤,行走的姿势像是踩在软绵绵的云上,她穿过曲径、假山、步下台阶,若受暗示般地张开双臂,身披的长袍随风飘展,如鸟的翅膀,羽毛被风扬起、扇动,她的柔媚面容宁静而安详,像是含有笑意,又似毫无表情。

她的姿态如在轻缓展翅飞翔。

她身披临风而开的长袍,驾着白色的大腿像月光下走动的花。

拾夜看到颜在银杏树下冰凉的石凳上躺下。

一条腿架在石头上,另一条腿搭垂于地。柔薄的袍裙半掩半开,圣洁的雪峰与隐秘的花园时隐时现。

她像受到幻术的引诱,身不由己,在迷离状态,发出呻吟。风吹抚她的袍裙,月光照亮她的容颜。银杏下石凳上的女子仿佛被施梦者****,她自己却不为所知。

夜武士过去,把她抱离了诡秘之地。

白天,颜一点也不晓得夜晚发生在身上的事。

她知道自己总是做相同的梦。梦见蒙面武士从那扇精致花窗逾入,武士的样子看不出是要保护她,还是强暴她。她从床上爬起来,光看身子,她习惯裸睡。和衣而眠她觉得不舒服,裸身睡觉她很快就能入梦。梦里她总感觉自己裸体在街头行走,毫无安全感,她担心被人强奸。她急于找一件衣服,左寻右寻,似乎没一件可以遮住全身的衣服,干脆,披上袍,每次她总能找到这件深红的袍裙。她要逃出房门,逃出这个梦。

她逃到走廊,蒙面武士跟在后头。她逃到后花园,逃到银杏树下,她累了,她摸到石凳,好像已逃脱了蒙面武士的跟踪,她要躺下,像躺入一个男子的怀抱,哥哥宁王豪的怀抱。

5

流星闪逝,他在一颗星的梦里。在悬浮的宇宙中。他在一把剑的梦里,和另一把剑对抗。所有的剑都是有灵魂的,它们短促而又快速的飞动、起舞、闪回。他看不到别的,只在剑的缝隙里寻找血。一把剑,不以将另一把剑击断为胜,而以饮血为光荣。他有时在剑尖上,有时在锋刃上,有时在剑身上,时躲、时藏、时避、时进、时欺、时逼、时抢。他听到碰撞撕咬的声音,剧烈、尖锐、刺耳。

两把剑,乃至更多把剑碰到一起,相互毫不避让地撞击、喊叫、挑开、突刺、拍打,发出的响动。有时剑锋咬住剑锋,都想咬缺对方一口,结果却是各自被所咬的硬物硌疼。剑在穿梭,他在剑上,经过落叶、空气、羽毛、皮革、布、肌、肤、肉和器脏。他尝到了血。先是剑尖舐了一下,甜的,继而伸长舌头,张开口。他发现血不是咸的,好喝。他有些眩晕,他在眩晕中踉跄旋舞。

他摸到的风,是自己的忧伤。

泪一般湿的,是情人的血。残夕没有料到,美丽的君枝会在如此一个梦幻般的夜晚死去。他甚至不能饶恕自己的过错与大意。他以为第二次来盗剑并二度与自己交手的仍然是君枝一个人。

在君枝再次从圣剑堂取得宝剑后,他只象征性地和她交了几下手,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竟让她将剑盗走了。或许他此刻的心已不在这把剑上。

君枝从他眼皮底下,或者说手下留情里一溜而过。他竟在原地愣住。心里的另一个自我好像在对他说:让她走吧——

走,君枝走得不见影了他又如梦方醒,飞步追去。然而他追上的影子,已不是君枝。而是将君枝杀死在一旁夺剑在手的步七。

也就是说,在君枝盗剑成功逃出残夕的视线时,她遇上了伺伏在侧——对太阿剑窥伺已久的步七。

步七的七步一杀之剑,是君枝无法逃脱的宿命。看见一个女子死于自己的利刃之下。步七竟有些多愁善感地怜惜起剑上的血,那溜血在剑锋的光芒上滚动,至剑尖滴落,像是一种莫名的哀痛。

步七欲收剑,又心念一动,人和剑仍保持在一个杀的姿式里。他知道真正的高手到了,取得宁王府的太阿剑岂会这么容易,否则也就用不着要他出马了。

来人并没有很快与他动手,而是俯身抱住死去的女子。

他感到那是一团悲哀覆盖了另一团悲哀。

残夕掰开君枝的手,她手里没有剑,仅有一根孔雀翎。月光下的孔雀翎,浸含着忧伤,吐露出无语的情殇与绝望的荒凉。那是人世间最伤心的信物之一。

如果插到武士的头盔上,就是长在孤冢上的一枝勿忘我。

君枝,残夕似乎从孔雀翎上读出了一个多情女子名字的真义。或许,在这个女子的全部爱恋里,他只是一副冷酷而威严的盔甲,真正的他却空空如也,然而这竟是一个少女****的宿命。

6

拔剑吧。请为让你伤心的女子复仇!

步七说。他的声音不大,有些干涩,像是做错了事而又愿意承受责任的感觉,同时又带有自视甚高的矜持。

你有两种选择,一是把太阿剑留下,但你不能走,我和你打。残夕出乎步七意料之外的平静,他说:另一种是我把你杀了,再从你身上取回太阿剑。

步七笑,他笑得有些冷。将从君枝手里夺来的太阿剑,放回到君枝的尸体旁,说:我把太阿剑还给这位女子,让她作我们的裁判,谁赢谁将剑拿走。

残夕面无表情地点头——你不该杀她,不该!

不。你错了,步七说:是她不该撞到我的剑下。

可她手中无剑,残夕举起那根孔雀翎——你能向一个手持羽毛的女子下手吗?

我只知道她另一只手上,拿得可是天下无双的太阿宝剑。步七一字一句道。

那是杀人的剑吗?残夕双眉倒拧。步七:岂止是杀人……

残夕:所以你要杀人取剑?

难道错了么?

你错就错在杀了一个无辜女子之后又遇上了我。

好,我就是要你为使你伤心的女子复仇的,还等什么?

等?如果你觉得脑袋在肩上戴得太久,我很快就可以帮你摘下来。

我一般在和人动手前不太说话。步七阴鸷地说。

哈,你已说得够多了。残夕对之不屑,语带挖苦。

多?是吗!步七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他的笑很羞涩。

他的剑很无情。

无情的剑指向有情的人,残夕觉得这是对自己的讽刺。这样的夜晚不该是血腥的,也不该有死亡,他甚至认为这种种的不该都莫过于不该有打斗。因为他体会到了冰冷的盔甲里还有着柔情。柔情通过死传递到他的手中,令他猝不及防。这个夜晚对于残夕意味着接受了情也就接受了情觞。

柔情在他生命中如此残酷地到来,居然与死并行。他的眼里也就像是看到了两具尸体。情是君枝,而死不属于她。残夕要把死亡送给杀死君枝的人。

七步之距,被步七的剑量过后,就是他人之死。

他说死于他剑下的人,没有一个能超过七步。那个女子在第二步的时候,她的生命像发丝一样断于其剑下。随之被割断的,还有银质的月光,柔软的丝绸,与细薄的肌肤。

他的剑很少遇到这样的事物。

当月光在剑上化成一泊血,他的心也有一丝隐痛。

步七从来没有为被所杀者产生这种感觉。多少条性命从剑上消失,只给他带来陶醉,他陶醉于七步必死的声名中,像是迷恋一种毒药。

七步,他只记住那一杀的快感。

看着对手萎地,他会凝立在自己出剑一杀的刹那里,接受死神的喝彩。他把对手临死前的痛苦惨叫,当作是对自己剑术的最高礼赞。

然而,这个命若琴弦般断在剑锋上的女子,竟没有发出一点声息。像是月光的轻覆,犹如丝绸滑落。

一根琴弦会发出崩断前的绝响。

一根发丝没有喊叫,只是沉匿于断落时万劫不复的忧伤。

这种忧伤使步七止步,他的剑黯然无光。

7

步七至死也不能理解,七步之距不是他为别人定的生死距离,而是上天给他安排的最后几步,是一种神秘天谴。他一向认为,别人在他的剑下逃不过七步。他的七步剑是别人的生死符。自己只永远站在七步之外,以胜利者的姿态对别人的死亡进行嘲笑。步七没想到七步是他人的地狱,也是自己逼仄的生存空间,他走出七步,第八步就是死。

世界如此广大,他只有七步的空间,七步之外都是他的地狱。步七垂死之际,甚至不能忘怀于月夜里曾有过的一次打斗。是的,那不是打斗,而是步七生命里的一次豪华之舞。

两个剑士,起舞于月下。

羽毛般美妙的月色,与精妙剑术相融,挟巨力和致命之击,彼此的剑尖一触即避开,像是不忍碰落对方剑上的月或者雪。那个豪华的夜晚,在两个剑士挥霍的剑术中,他第一次在七步之外翩翩起舞。因为与他对舞的剑士,恰恰是以不计较自己脚步而慷慨浪迹大地的行者。那个夜晚的剑舞,是一个行者对一个仅仅来回于七步空间里的存在者的昂贵赠予。此外,在一个剑客的意义上,他从没有走出过七步。七步以内,他只为别人圈定死亡。

第八步,仅仅是在七步头上再往前迈出一步,就是他的死。

在与残夕的交手中,步七没有感觉到那七步是怎么过来的,兵器与兵器相遇,把人的兽性从铁中释放出来,是狮的猛力与豹的敏锐动作的叠加,没有月夜剑舞的华美与潇洒,凶狠的野兽是嗜血的。豹子,玫瑰,与痛楚。仿佛曾经死于步七剑底的亡魂都附于残夕的兵器上,它们要从步七的剑上讨回自己的惨叫。

那刺开筋肉的声音。那割裂喉管的声音。那骨骼斫断的声音。那狂血飚射的声音。那负痛闷哼的声音。那身首离异的声音。

步七的最后七步,每一步都能听到一个极其惨烈的声音,是上天特地为他收集的属于他自己的招魂曲。当招魂的声音响起,他悚然地感到最后时刻到了。

步七在迈至第八步时,听到了自己胸腔被剐开的声音。

那种声音很奇怪,他有些不相信是发自于自己的身体。

他栽倒在地,仍扬头问对手:你用的是什么兵器?

残夕回答,不是兵器的兵器。

那是什么?

——死亡。

次日,太阿剑仍在圣剑堂原处供奉着,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仿佛没有谁知道,围绕这把剑发生在黑暗中的杀戮与毁灭。

或许昨夜已经死亡。

武士要做的,就是将血包裹在黑暗里,再把黑暗隐藏。

8

有关著名剑士步七之死,若干年后江湖才出现传闻,但与那个夜晚毫不相关,就像两码事,说的却是一个人的两个不同结局。也许发生于黑夜的事都被黑暗所覆盖,白天的传闻也便如另一种真相。甚至夜晚发生的是一种假想,而传闻里的才是事件本身。江湖之事,谁说得清。

或许残夕那夜杀死的不是步七,或许步七那之前就离开了南都,根本不可能在那晚出现,或许那晚的事只是残夕的一个梦。

对,有可能是梦。那么,这与传闻里的步七之死有什么关系呢?

步七肯定不是他的原名。他原来的姓名人们好像已经不知道或知道的也忘了,自从他在七步之内杀人成名,人们只叫他步七。名气大的人,人们也难见到,于是在传说中就有些名不副实。他和当年的曹子建都是才子。一个是做诗的才子,一个是杀人的才子。杀人于他是一种技术,更是独特才华的演绎,据说他的手段能使对手感觉不到痛苦,而头已落下,他的剑上竟没有一丝血。

七步成诗的才子和七步杀人的才子相比,世界更重视后者,它更能为铁腕者实现自己的企图所实用,据外省谣传一位客居南都的诗者就无辜地死于他的剑下。他杀一百个同样懂得武技的对手,都是才能的显示,惟独杀死一个诗者是赤裸裸的杀戮。

一个做诗的才子被一个杀人的才子所杀。这不奇怪,但杀人者又被权利所杀,也在预料之中。当他失去了利用价值,杀人的才华既多余又显然是触目惊心的罪恶,何况他还以武犯文,杀死了一个诗者,这成为他的死名。他的名气和诗者的名气此时相加,足以让他死一百次。

据说当步七面对自己的结局时,怎么也不可能想到,身为一个玩了一生兵刃的武者,最终竟会背负一个斯文的名目而死。

行刑那日,以用刀麻利著称的老刽子手宿醉如泥,只有他的徒弟,一个瘦弱的后生替师父用刀。

当刀落下时,听刀风就料定这是个没满师的生手。刀接触皮肉:疼。

第一刀下去,根本没找到骨节空隙,力薄,又硬生生落在骨上。后生咦一声,口道:这脑壳还挺硬。不顾步七痛得死去活来,从刀把上腾出右手,狠啐一口唾沫,复握刀,左手也如法炮制。深吸气,再举刀。步七心里喊:快******了结吧。

第二刀下去,骨头斫断,步七未死,头还连着筋在肩上。他不得不再补一刀。第三刀终于连皮带筋处理了头和身子的关连。后生吐了口气。

步七的头滚了几滚,停顿在一堆****边,后生听到那颗头骂了句:******。

像是对他表示不满,又像是针对那堆****。

事实上七步杀人的才子根本不可能与七步成诗的才子相遇,他们只是被传言安排到了一起,以致造成了诗者的血灾,人们希望让不幸者作为自己传言的理由或虚构的假证。于是口头的谋杀从来没停止过。事实上客居南都的诗者之死与步七无关,而对一位著名剑士的斩杀,则是宫步门外一个无聊杀猪佬的荒诞臆想,都是没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