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戈乱:皇帝不在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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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笔是灵感的性器

1

秋天,开门出去,如同走入一幅画。红叶白树的秋景,蓬勃、热烈而冷艳。

我是被友竹花园的管家老木——一个精瘦而有力量感的中年人用马车接到那座著名庭院门口的。

管家貌似鸟人,陡峭的脸上一根细直的鼻骨挺进及嘴,酷肖鸟的尖啄,欲争嘴边之食,所以我担心他的鼻尖和嘴会打架。但管家人却平和,他把我引进院时说,偌大的友竹花园现在只有他、一个园丁和夫人,平日挺冷清的。

在宝翰楼前,他小心、恭敬地为我推开了雕花木门,说夫人在里面等你,便退到门外。

我迈过门槛,却没有被眼前宫殿般的华丽景象惊呆,倒是一个戴着狰狞黑色傩面的人吓了我一跳。

我知道傩面是南都民间用来驱鬼降妖的木雕面具,造型夸张而怪涎,貌胜恶鬼,是一种凶狠之物,否则也不能降鬼了。

在我毫无心理准备受此一吓之际,狰狰的傩面背后竟发出嗤嗤的笑声。

这笑声揭开的是一种万劫不复的美丽。这个女人如此绚丽而灿烂,她如果是在赏花,那么世上最美的花朵也将成为她的陪衬。

我将惊艳的目光泼到她脸上,她竟然像个刚脱光衣服的女孩发现了偷窥者一样,噢一声又羞又急地把傩面将脸挡住,仿佛那是不该裸的——裸脸。但那张脸确实是把它所具有的吸引人的部位:美目、俏鼻、玉颊、红唇、蛾眉及其妙到毫厘的组合,全部裸露了出来,混合着冶艳与高贵——这一切不是叫人动怜,不是让人动情,而是叫人禁不住欲和爱。

蕊几乎是以一个小小的戏剧性的手段,就让我把她的容貌深深地印在脑海里。如果在每一张狰狞的面孔背后都有着动人心弦的妖媚,我宁愿每天都与傩面相遇。

哎呀,难看死了,我的样子一定把你吓坏了吧。

后来蕊对我说,当时她正朝着镜子在试戴一个朋友刚送给她的傩面,不想被你撞见,真是羞死了。我说,若是你的样子会吓到我,那过错肯定在我,或许是因为我便长着一副傩一样可怕的面孔。

蕊说你喜欢傩面具吗?

我说自从戴在你的脸上以后我就开始喜欢傩面了。

那我们都戴傩面来做个游戏好吗?

我领略的那个傩面游戏舞台是一张巨大的床,蕊说这绝对是一件国宝级的艺术品。

我相信。可能,没有比这更美妙和更大气的床了。在这张床上,它的主人绝对是个游刃有余的颠覆者,或大师。

我的笔墨和图画甚至难已再现那张床和床上女人的伟大。

这是个在大街上会令人忘记行走的女人,她玲珑的身段有着剔透的线条,对男人具有太强的杀伤力,我以开玩笑的口吻对她说:你必须拥有一件好的衣裳来遮住太多的罪恶。

蕊道:我身体如果有罪,都在你心里,因为我从来就不缺乏好的衣裳,而缺乏懂得欣赏与享受罪恶的人。

——所以我来了。

——那么,我希望你在欣赏或享受罪恶时,也能尊重罪恶。蕊说这话的时候既冷艳又带有挑逗的攻击性,仿佛将美酒与砒霜同时呈现于眼前。

——但我仅仅是个画家,我习惯于画衣饰中的女人,我是通过衣饰的皱褶与飘动的裙带来表现女人的。这是我服膺的传统,否则我的笔便失去了捕捉的线条。

——如果你是男人,那就该扔掉这样的画笔。

你的笔,如果不能表现你所说的罪恶,必将是苍白无力的!蕊锋芒直露将自己的个性袒露无遗:你若画我,请画我的罪恶。

然而,在伟大的罪恶面前,我的笔落在纸上只能是一种遮盖,我为自己的遮盖而羞愧,当后人在看过《簪花仕女图》和《秋风纨扇图》之后,从《十美图》里也只能看见蕊的头部、颈部和一双皓腕与素手。其余的部分我擅自大胆地将它交给了几近空白的衣裙。只是那些衣裙也不平静,以至使读者从衣裙的起伏中指出,里面藏着三只乳房。这是连我自己未曾意识到的对于蕊的如此好奇而强烈的欲望,但这令我欣慰。我未画出的部分被读者看出,就像蕊的美,就是自己的原罪,她的赎罪方式,只能是用那些引诱男人犯罪的罪,来抵消她的原罪。

很多年以后,有位南都籍诗者说“笔是灵感的****,需要美丽来包容”。这是我不曾听说过的最透彻和最具颠覆性的话语,如果我能遇见他,有可能成为很好的朋友,不过我断定,他有可能是蕊的转世男身,因为他们的语言都有一种恣肆之美的特质,像喷涌自性的源头的琼浆玉液。我的笔原本应该是蘸着琼浆玉液作画的,因为我是寅。

蕊的出现,对别人可能是一种拯救,而对于我却像是堕落的开端。但这种堕落因永远不会彻底而折磨着我,使我痛苦。这痛苦直到一天晚上有个男人的出现,才让我有所舒缓。

那个男人在那天晚上穿一身黑衣,戴着黑色傩面出现,竟然和女人跳起了胡舞,那种舞蹈因男人之黑而衬托了女子之白,使一种白在黑上肆意渲染着,有了一种特殊的华丽。

而在那个晚上,几乎所有女人都成了他的暗恋者——那个黑色的灵魂,令女人在夜晚白得如此炫目,真是难以想像,这个世界有时候黑也能照亮白,而白在里面只可能是一种不在之在,正如一个美女和另一个美女在一起,美不是她们明显的标志,而是别的。

此后有人说那个黑色男人是宁王豪,也有人说是术士修,甚至有人说是蕊的管家。对我——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找到了一种游离感。

身与心的游离,有时也能成为另一种平衡。

2

我背负了才艺与好色之名。我的膜拜者希望并臆想着我和每一个画过的女子做爱,而且试图从我的《十美图》中嗅到美酒、****和女体的味道。他们甚至认为我画中的簪花、纨扇、箫、牡丹,都是某种性征、暗示,或根本就是****的表现。实质上是他们粗暴地意淫了我画中的仕女和美人,这使我对后世的观瞻有一种永远的不安与忐忑。

但是,我还要告诉世人,在《十美图》中,蕊是一位很特别的女人。她以手掩胸或是披衣在身的时候可以是最优雅的静女,但当她裸体横陈或雪卧在你面前,绝对是令人欲罢不能的****。在她眼中闪烁的光芒里好像永远残存着欲退还留的芳香。然而她的特别却来自于她伟大的乳房,床和身体的其他部分。我在画她的过程中造访过友竹花园七次,也就是经过七次才把她画出来。我发现在画她的过程中,也就是在学习。这种学习不止于笔墨与绘艺,我必须恰到好处地捕捉到她那些即使最细致最敏感部位的每一根线条,那些线条的态势就是她情感、思想与生命状况的态势,这种态势就是美。而组成这种美或美体的每一根线条都是我用男性目光反复细摩过的,在这种反复的细摩、也就是七次的造访中,我觉得自己起了变化。所以我由此认识到:只有伟大的女人才能将她幻美的身体变为一幅辽阔图景,而成为绝对的“想像力之母”。

如果《十美图》在传世中显示出其伟大的话,我想那伟大首先来自于我经过七次造访画出来的美女:蕊。

至于人们在想像中认为我和她发生在床上、亭中、秋千架、假山甚至树间的情节都可以忽略不记。我知道没有什么比风流画师和性感美女更能激起世人大胆而无聊的情色幻想,这种幻想往往成为他们无法抵达欲望的最大安慰。生活的某些盲点和空白因此可以得到填补,这没有什么不好。

因为她是美且性感轻浮的蕊。

而我是画家寅。对于蕊,我更熟悉她这种样子,身穿薄透的明纱,外披大红披风,里面没穿内衣,装束充满诱惑与挑逗意味,像是刚出浴,一个堕马髻随意地束着,几绺游离的发丝散乱着——我喜欢蕊这种样子。她让我放松、兴奋,感受到颓废的魔力。其实蕊通体雪艳,完美无瑕,丰满而不垂腴,那也应该是值得赞美的,然而那种赞美,不著一字,也尽得风流。

风流之名对我也许不是空穴来风。

我喜欢江南风流第一,或第一风流之类的名号,虽然那多是江湖人语,却也挺有意思,尤其若干年后能给世人一个巨大而又充满诱惑力的想像空间。或许我的诗名画艺就在那个空间里活着,也由此便不必担心他们不会想方设法去找我的画和读我的诗。

也许风流是我今生与后世占得最大的便宜,很多杰出的画家只敢暗地风流,却不敢背负风流之名,而我是诗者画家寅。我行我素,我是风流才子。

我知道这很俗,可我们就生活在俗不可耐的世界里。人们喜欢性、物质与虚名,有时我觉得作为诗者和画师,观照世界的方式有所不同,诗崇尚的是空,是无中生有的精神世界,它的第一指向是非物质的——意,然后才是虚构的——象,而意象的抵达仍是虚幻的高处,是李白的月亮和苏东坡的琼楼玉宇,这便是所谓的:境。而画家一笔下去必须是实的,是竹子或花,山水、鸟禽、屋舍或美人,它是由“象”而表“意”的。所以有时候我是个飘逸清高的诗者,但在美酒和情色上,我又是个很具体的画家,可毕竟这二者在我身上都不能分开,它们合二为一时,我就是寅。

有时候我想,人的一生就是一场苦斗,大人物有大人物的困苦,小人物有小人物的艰辛。有些人表面看显赫风光,惬意顺遂,实质上内心却大波大澜、惊涛骇浪。小人物卑微无地,为糊口和简单的生存,也要经受百折不挠的痛苦磨难——人能度过一生,真是不易。每个人都是一部史诗——生命的史诗,没有不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上天应悲悯善良的世人,让每一个挣扎的苦难灵魂都得到救赎与安慰。

哪怕是一个醉生梦死的灵魂。他的灵在梦里醉,而魂却在梦里死。

梦,是床的寄生物。但有多少人又能真正认识一张床呢?

床第之欢令蕊夫人着迷。

她看起来艳丽而冷傲,但她身穿的纱织薄裙,其每片每缕,好像都充满了对男人与之做爱的邀请。

蕊夫人执著地爱那热乎乎的****,她的生命空着,就是要等着那东西来填充。有时她苦于男人看不出这一点,可又不是什么样的男人她又都愿与之同欢。对男人她几乎是挑剔的,她不一定要伟岸英俊的男人,却一定要家伙雄壮的令她的生命为之激动而盛开的男人。

这样的男人不多,所以他偶尔也迷恋老木。

老木结实,东西硬邦邦的,干起来一声不吭,像有使不完的劲。每次让蕊夫人觉得都要被他击穿了,那种抵达极致的快乐,使她一度感觉遇到了生命中的真神。

可老木却不在意他的女主人,表情总是木然的,一般人也不知道他的本领和长处,好像他永远是个被忽略的人。只有蕊夫人识货,只有她懂老木。

老木另一个令蕊夫人满意的地方还在于,每当她的床上有别人的时候,老木守在外面,像是真实地还原成了一根木头。

甚至有时候蕊夫人觉得他是忠实于主人呢,还是更忠实于木头。

她需要的就是一根木头。

3

床,是秘戏的舞台。也是黑暗世界关闭以后的另一重充满活力的世界。蕊的绣榻,大而华丽。简直就是一间屋中之屋,在粉红和叶绿的帐幔与垂帏的云遮雾罩里,榻上的木质部分均雕满考究图案,尤其床楣的红木上许多雕工细致而精美的花叶,围绕着一幅****的雕饰,不细看,还以为那是花叶中缠绕的藤蔓。它神秘地由暗红转向深褐色。当那次寅突然发现这个隐秘的雕饰时,如灵魂里出游的闪电,烙下了很深的记忆。那****的图案和蕊的身体仿佛融在一起,很难分辨。在蕊的身上,寅充分认识到床的功能。

两个颓废而绝望的灵魂把那张硕大的绣榻当成了流放地。寅甚至猜想蕊有朝一日会死在这张榻上,而蕊的身体却将成为他的归宿所在。

寅觉得蕊的身体里包含三个女人,除了蕊自己,还有娄妃和雪姬,一个冷艳,另一个深情绝望。但惟有蕊,寅觉得是疯狂致命的。

在绣榻的帐帏外,寅为她画好的美女图已悬在那里,那是一个使承受她图形的纸也感到不安的女人。

寅在南都的激情,一半挥洒在纸上,一半留在绣榻上。他在沉沦,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得到救赎。他曾经热切地把南都看成是一次机会。

一只飞蛾在黑暗中把火看成是机会。当它翅膀烧焦、甚至浑身烧得发臭,只有坠入更深的黑暗。最后落在一张床上,那张床像一座豪华的屋子,但却是坟墓。

来到南都至今,寅发现蕊才是真正在这里等自己的人,而娄妃只是把他牵引来的一只蝴蝶,美丽而虚幻,永远在牵引他的灵魂,但娄妃的灵魂永远在他前头,有时看似近了,实则很远很远。但惟有另一个人愿意在另一个世界、甚至是来世等他,无论寅上升还是下沉,她都肯陪伴,可寅不忍让她随自己沉沦,因为她是无辜而纯洁的雪姬。

《十美图》中另一个著名美女是夏雪姬。

寅甚至无法忘怀初次见到她的情景,当时她正在骑马。南都府衙后院有一块开阔地带,绿草如茵,知府夏铁一的爱女晴好之日都要到这里跑马。

寅后来回忆,她骑马的姿势,正如诗者所说:她像一朵花开放在马背上,所以我根本不担心她会从马上掉下来。而她的马就像白纸上一闪而逝的黑色笔划,也就是说寅当初视觉里骑在快马上的女子是美艳而惊险的。

她的姿势恰好在惊险的向度里,打动了寅。但他的不担心,又恰恰证明了那有惊无险的艳丽是一种非常动人心旌的美态,而这种美是美女自己也未曾觉察的。可他并没有把这一印象描绘到画里,《十美图》中的雪姬与动感的“开放在马背的花”的印象相反,她是静的。

是《十美图》中十个女子的静的总和。

寅曾说,她微颦羞眉,像是在对与自己的美不相称的东西表示不屑与不满,正是这种神情把很多世俗的喧嚣排除在外,使她显露出高贵。静中的动,是大动,它远比一个动姿里的动更多。寅无疑是透彻了解雪姬的。

雪姬对他说过,自己从母腹中开始就在随父赴官任的途中颠簸。父亲性格刚直在为官的任上总是得罪权贵,从而不断排挤接受频繁调任,两湖、两广之地乃至山西、陕西,父亲都在那里的州府任过职,惟独没有在安徽故乡做过官。她真希望父亲能在一个自己喜欢的地方安静下来,不再那么辛苦地在仕途中艰难跋涉。南都虽不是她的故乡,但这里有山有水,应该是个很宁静的地方,她喜欢这儿。

当初在雪姬说到南都是个宁静的地方时,寅已明显感到这里隐藏的巨大不安,但他不忍挑破一个女子内心对于宁静世界的幻象。尽管而今雪姬也深深感到南都是一处是非重地。

但他画的雪姬仍是在九个不安中姿态各异的女子里,惟一一个在宁静坐姿中不动的女子。那隐喻着寅对她的祝福。

后人称《十美图》里的这个女子为静女雪姬。但雪姬从没有静过。

甚至她无望的爱情,也使她像太阳下的雪女一样流着泪水一点点融化。那每一点融化,相对于人的肉体生命而言,都是刀劈斧削的干戈大动。

4

寅和雪姬后来有一次对话,他永远也忘不了。那是雪姬对于寅的情感袒露,同时又是情感祭悼。

她说:今生我遇到你时,已经晚了。

怎么晚了,我们不是朋友么?寅道。

雪姬任性地了他一眼,撅着嘴说:我是说若是来世,我会在很多女人之前碰到你。

难怪呀,你嫌我太老?寅打趣道,一边低头作画,他的笔正勾勒一根裙裾的线条。

雪姬笑,你是老了点,有四十了吧。我想有的,这不是关键,关键是在我碰到你之前,就有太多的女人抢了先。我当然只有做你的朋友了。停顿一下,她又说:所以我只有等来世,来世做第一个认识你的女人。而且希望我能美一点。你也不要比我老太多。

寅也笑,笑出了满眼泪花。他的笑是动情的,寅被这纯洁美好而天真的话语所打动。

天哪!你以为我是谁呀?我是个情感的浪子,我没有资格和人谈一生一世的爱情。雪姬,你的话,令我汗颜。寅说着,脸上竟湿了一片。

是啊,我这个老头,或许太伤感。谢谢你,雪姬。谢谢你对我说的那些话。他转身又说:只是没有来世,来世的人里没有我,但或许人家会谈起我们。那会说成个什么样子,也未必可知。如果你在来世出生,还能想起我,可得给我说些好话。

好话,好话还是来世你自己去说吧。我相信来世我们还能碰上。

碰上?怎么能碰上,我比你大二十岁,我老死以后你至少还要活几十年,我总不能在那里等你。

不要你等,你死了我也跟着你去,以便和你同时转世。

寅望着她,有一种怜惜,有一种慈爱。他说:或许今生我可以做你的父亲,你可以做我的干女儿。

我有很好的父亲,不想再要一个,我只想来世做你最亲近的人。

没有来世,来世的我们互不相认,一切也都无从说起,毫无意义。而今生只有感伤的诗怀。寅对这个女孩说。

她是那样的率真、可爱,这使她保存了独有的美丽。

一个不羁的诗客对你毫无意义,你需要一个有责任感并能呵护你的正直青年。寅对雪姬说:比如宿名。寅望望门外,护送雪姬的宿名正忠实地守候在那里。寅说,他是南都府最优秀的武士,也是你父亲最得力的臂助。

我父亲需要的并不证明我也需要。雪姬打断寅的话。

可他一直都关心你!寅强调。

我的父亲更关心我。

对你的一生来说,他的关心更合适。

合适?你是说我一生比父亲的关心还要长吗。

寅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雪姬望着寅郁结的眉头,轻声说出一句:其实你也需要得到人的关心。

寅心头一热,赶紧将脸转向别处。

一滴泪落在未画完的宣纸上,把一点墨洇开,像一朵黑色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