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戈乱:皇帝不在的秋天
21394800000028

第28章 别给我下春药

1

秋雨,像个文人雅士的名字,落寞而感伤。

这样的天气最好把头埋在一堆诗里,或以酒润毫,涂几笔残山剩水,再勾勒一个小人儿像守着山水间茅庐的大隐,他正在把酒低吟断肠之句。

妙叶身体慵懒地躺在绣榻上。

她觉得这场秋雨下得极有耐性,开始好像是从某处角落下起,花园一角、街巷一角、房屋一角,仿佛细致的工匠在用小锤敲打着他手里的活计。继而悄悄蔓延开来,以致整座花园、整条街道、所有屋顶都被雨罩住,全城也就灰蒙蒙地被雨意所洇了。

妙叶很早就醒了,听着瓦上由细渐粗、由疏渐密的雨声,也就懒得动。

房里昧暗,挑起帘拢,一股凉意像恶作剧的手伸进来,妙叶踮赤足赶紧缩回绣衾,这种天气赖在床上是舒适的,不冷不热,是一种很适宜人体的微暖或薄凉。可以把光滑的大腿和手臂伸在衾外,半遮半掩着身体,白瓷般的乳房露在裙外,居然是很美妙的享受。

很多天没下雨了,干燥的空气被雨打湿便有从灰尘里升起的湿燥杂糅气息,嗅出爽且鲜活的味道。

窗外楼下的街道有马蹄传来。近了,好像就停在门口。

妙叶从窗户看下去,见湿漉漉的街道上停住一驾马车。

窗上的女子面孔,像一朵暗花。眉细,眼如狐,鼻子精巧,似从象牙里雕出来的,唇线微微上挑,把一种妖美挂在脸上。

马车的影子伏在石板路上,又暗又薄,一个男子从车上下来,下车的动作利落而轻盈。她的目光先是从男子脚上的靴子看起,再是他结实而又修长的下半身,也就是腿、胯及腰,尤其男子腿部大弧度跨动,裆部就很突出。妙叶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在男子隆起的地方稍逗留一下,然后才是胸部以上至面孔。

从脚开始,自下往上,妙叶喜欢如此看人,尤其是男人。聪明的人自不往上看,愚蠢的人从上朝下瞧。事实是自下往上看的人,比从上朝下瞧的人对事物的认识更清楚。但妙叶看不清那人的相貌,被车帘和赶车人的一截胳膊挡住,她终于放弃了一窥全貌的念头,从其身形看他的相貌总是不错的,妙叶想。这个用灵猫一样的眼睛阅人的女子,美貌在她身上像是危险。她觉得这个时候若是有个人来陪陪自己多好。

小姐,有人来看你了。楼下仆人老黄的声音。

谁呀!还没有起床呢。妙叶觉得自己的妙想被打断,有些不情愿。她仍将背朝着门口,散淡地说稍等,我就下来!

话音传下去,上楼的声音却没停止,好像不请自来。

绣帘一挑。

是你!

老黄在楼下听到小姐妙叶的声音惊喜有加。接下来是男子的声音,疲惫却不乏中气。两人对话中夹着一些窸窸窣窣的动作。老黄听得出其中亲密的内容。

昨晚一宿没睡好,一早就到你这里来啦。

这就是来的理由了?

不好么。

对面楼的窗后有人偷窥这边房里的情景。

妙叶一掀绣衾,半裸着身子就过来了,一把搂住男人的脖子。

说:你看,我如此华美,却又如此忧伤。

忧伤,为什么忧伤?男人问。妙叶轻轻扯下裙带,道:我的美恰恰是我的忧伤呀!

男人边笑,边双手捧住她圆润光滑的臀部,像捧一个造型丰满的艳丽而又细薄的花瓶。

雨天的忧伤,我们能做什么呢?

饮酒做诗嘛。

你就是我最好的酒,你就是我最美的诗。

那,让我们来对饮吧。

让我把你当酒来饮。

让我把你当诗来做。

女子娇嗔道:你好过分哦。男子便笑,伴以兴奋的动作。女子嘤咛一声,将一个热乎乎的东西吸住了。男子便感到自己又激情汹涌。妙叶力薄,骤然间便气喘嘘虚,说话声音也若有若无,像是一翅细翼在丝线上滑行、下坠,继而又上升,如是而再。其实,宁王豪挑帘时看到的是妙叶光滑的背。

一个女人的裸背,是男人朝拜的圣地。

2

绣榻上,乱衾被激情雕塑成红浪。

雨,仍在下。瓦檐有两只麻雀避雨,交头接耳,声音短小而亲昵地嘀咕。妙叶的养父茶商南宫迁在楼下花厅独饮,老黄垂立在侧,都没言语。杯一空,老黄即添酒。南宫迁的眼珠朝楼板白一眼,又低头饮酒。残夕立在门口,像个望风的。

对街楼上,偷窥者的一卷窗帘无风而动。将茶商颇为可观的院落尽收眼底。老黄出来,说雨密,叫残夕屋里坐。

南宫迁盛情斟酒以待,残夕谢过,说不喝酒,只坐楼道下一张椅上。

楼上响动甚大,有些张狂而热烈。残夕只当不觉,南宫迁却尴尬,说了句语焉不详的话:我这女儿就是一天到晚躺在床上。

似责怪,又很无奈。

残夕嘴角浮笑意,脑里构想一躯曼妙女子躺在初凉时节的床上情态。

如此一想,残夕的笑也便有几丝不易看出的复杂。南宫迁的酒,像喝得无聊。

茶商南宫迁,抛开乡下家小,在南都做浮梁、修水、婺源等各类名茶生意,已在滕王阁、洗马池、瓦子角等处开了数家茶庄,分号也开到九江、屯溪,横跨两省。他不坐守南都,除养女妙叶,身边只有从老家带来的仆人老黄。南宫迁在南都立足,生意做得大,是费了心计的。

他曾不无得意地对老黄说:那些聪明却不懂得利用别人的人终归是傻瓜。我只有一丁点聪明,但我会充分利用起来,所以我有钱。

一次南宫迁通过叶知秋请到宁王豪来饮酒。

酒桌上,一只柔滑的细手,分外妖冶,为宁王斟酒。宁王抬头,一汪深潭早等在那里。

虽然是刹那间对视,妙叶的眼睛,却令宁王豪惊心动魄、魂飞不已。

宁王那次便喝多了。他扯着妙叶的红袖。

红色的衣袖里露出一只暗红飞金的酒壶。妙叶为宁王再添上酒。宁王豪居然摇头晃脑吟道: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词是古人现成的句子,宁王带酒意,也就吟出了几分浮浪。

妙叶却巧,边为之续酒,边续道: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宁王便笑得如两人所吟的对句。一起身,手扣妙叶的红袖,对众人醉醺醺地说:我醉欲眠君且去。

妙叶竟小心地把宁王扶进了自己的房间,她的左手还拎着那只精致的酒壶。南宫迁有些木木地看在眼里,虽正中下怀,又有说不出的失落,仿佛将一块自己惦着的佳肴,硬生生送进别人嘴里。叶知秋一拍他肩膀:人先醉,酒未阑。喝!

南宫迁方端杯,喝。只是喝在肚里的美酒,已是苦的。

那次豪从妙叶风情无限的阁楼下来,很满意地望着南宫迁。南宫迁故作受宠若惊状,一张脸泥沼似的笑了一下,艰难地挤出几分荣幸。

宁王豪临走,还抛下话: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阁楼小窗的一张粉脸听出,那是周邦彦的句子。临窗的桌上,是那只暗红描金的酒壶。豪喝的酒,都是由妙叶从壶中斟出的。酒里,预先设了****。纤细的手指,如小蛇,在壶身上滑动。

妙叶的嘴角唇心,漾出了一种令人不安的美。一点阴暗,一点奢侈,加上吞噬一切的放荡。这个冶艳不甘寂寞的女子绣榻上,从此便常有宁王豪留下的痕迹。

天暗下来了,雨像灰尘一样在空中弥漫,大地竟愈加发亮,到处都是水精精的。这天晚上,宁王豪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梦见一个穿金黄色衣裙的女子,把自己领到空旷的房间。女子当他的面将衣裙脱下时,吼叫一声变成了金色豹子,要置他于死地。豪惊醒。

他瞪着双眼躺在榻上,白天阁楼里的情景又在眼中重现。

“我要你舒服,我要你只记住我一个人。”妙叶咬着发丝和他拼命做爱,嘴里还说:你们男人是不是这样?她的额头沁出了针尖似细微的汗,像是缀在玉上的珍珠。

豪的动作缓了一缓,觉得自己像个强盗,竟有些不好意思。

妙叶就嗤嗤地笑,把他的心情放松了。便抱住这个使他激动的女人,把她压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全部挤进她的身体。

妙叶圈住豪身子的手也像一道匝,越匝越紧。她的声音如同呼吸,细腻而缠绵。豪感动了,觉得这个美艳的女人完全是在用肉体爱他。

娄妃以及别的女人身上,从来没有让他有这种体验,生命的原欲再次复苏之后,才好像找到了真实的对应与依附。

那只金色女体的豹子,在眼里闪过。

他又睡着了。

3

她在街上穿的,竟然是睡裙,那件裙子使她身上每个部位在行走时仿佛都在动,那是一种欲望,也是一种拒绝,更是一种对整个世界都满不在乎的我行我素。她把一条街,变成了她的床。

一个美丽的女人走在街上,好像是她独得了上天的厚赐,人类中最好的那份让她据为己有,人人便有权对她垂涎与嫉妒,甚至认为是她把本该属于自己的也拿去了,或多得多地占了自己的便宜,她欠了你的——用这种心态看一个美女,却无权讨还,这就是失落,一种在美丽面前的失落。因为世上绝大多数人都相貌平平,所以美的失落者众,而使那获得天赐美丽的人反而孤独或不甚真实。她出现在哪里,就像哪里的一件摆设。毕竟不是凡躯,仅是可观赏而不可接受的美呀!人人都仿佛可以理直气壮地予以置疑。

如果世界上都是美人在行走,那么一个丑人会不会显得不真实?美人的矜持使之形同纸人,当一种不设防的美丽出现在你面前时,你会感到一种毫无准备的恐慌。这种恐慌和毫无准备或许便是对美的最好领受方式。

这天,妙叶在洗马池谭木匠梳铺,遇见了两个花枝招展的女子,两枝会走动的花惊人地相似,妙叶挑了一把黄杨木梳,仍怔怔看那对女子在梳店浏览谭木匠精制的各种木梳。梳铺也很精巧,开在洗马池拐入翘步街的挂角上。

铺面小,门头有一木匾,上书“我善治本”,下面挑出两个纸糊灯笼,左书为“顺”,右书为“发”,“顺发”二字,也就意思相连。谭木匠三十许人,一张黑脸,貌却周正,只缩在屋角,整日头也不抬,镂空心思只在手中制梳的活上,周围都是他从心里镂出来的雕刻花鸟的梳子。

听说宁王豪也在谭木匠手里专门为美女娄妃订制过木梳。

南都城里讲究的人家和坊间女子便都来买谭木匠的手艺。“我善治木”那匾也就名实相符。

妙叶在梳铺里遇到的两个女子,正是兰心坊的花魁——流落南方沦入风尘的前朝中御史之双生女:烟罗与青衣。

兰心坊的老鸨一见到她们就起了心,你就是把她们扔进烂泥里,她们仍是美人儿。老鸨对人说:她们就是白花花的银子。

人在沦落之时,生存就是惟一的理由。老鸨教导两姐妹:女人的基本武器不完全是身体,比这更有力量的,是木梳、镜子、口红、胭脂、香粉,其次才是眉、眼等性征。这些都是和男人作战和征服男人的武器,千万不要放弃。不要放弃武器,只要在世一天,就必须运用它们。有时候,这些武器就是女人的生存手段和生活依据。也就是这种教导,烟罗与青衣找到了谭木匠梳铺。

好看的女子,对同样好看的女子总是格外在意。这种在意,有欣赏、有借鉴、有比较,也有嫉妒。

美对美的嫉妒之战,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但妙叶对眼前美丽的两姐妹没有嫉妒,竟有了一种甚至超越了欣赏和由衷赞叹的奇异感觉。

女人之媚,可以媚得入骨,使人心旌荡漾,也可以媚得让人心旷神怡,将万种风情集于一身,一个动作,一个手势或身姿,一缕飘发,一句话音,乃至连她自己也没觉察的随意举止,都可能令人惊艳。

妙叶,从两姐妹身上所捕获的,是引起潜在于体内的一种莫名的隐秘兴奋。

那种美让人忍不住渴望触摸。妙叶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既新奇又具快意。当两姐妹从眼里飘开时,她心里竟升腾起一股柔软的惆怅。

妙叶上马车,对赶车的老黄说,你对那二女说,我送送她们。

烟罗与青衣挑到了自己很中意的梳子,显得非常开心。老黄过来,客气且诚恳地说:我的主人想送送二位小姐。

烟罗用细长的指尖,像一根很嫩的葱,指指街口马车,是她呀——。

两姐妹早感到马车上那个漂亮女子对她们挺注意。长得好看的女子,眼睛也活,因为她是在别人的注目中长大,便对外界的感应特别灵。

老黄满心恳切地重复道:我的主人,想送送二位小姐。

青衣说:哎呀,我们在洗马池有些事,还得耽些时,你替我们谢谢你的主人,心领她的好意了。说着,还向马车那边歉意地点点头。

妙叶的脸美丽而高傲,佯装在看别处。她的眼角甚至连青衣点头时后颈上曲着的一丛卷发都没遗漏。

谭木匠收了钱,连买木梳的两姐妹什么样子也没看清。他隐约觉得马车上的女子眼熟,像记忆里的一个人。

绝不会是她。

——谭木匠心里说。

他摇摇头,这女人不可靠,只会让男人对她的背影咬碎牙齿。然而,没人能抗拒她。那种具有暗夜妖娆的、带点危险与肮脏的美,是如此神秘勾人。

谭木匠似没来由地长叹了口气,又回到刚才的活上,将全部身心都扑在一把梳子上。那是一把好像永远也做不完的木梳。梳齿永远在一遍遍地锉着。梳把上雕镂的东西永远模糊不清。

谭木匠仿佛就是为做这把木梳活的。

4

当年,宁王豪在谭木匠梳铺预订过一把花梨木梳,其实是预订了一份铭心刻骨的****。

娄妃接过这把精美的木梳时,她感动了。娄妃知道出自木匠谭伦之手的木梳里,深藏着一个爱情故事,那爱情结果,是个悲剧。

据说南都翘步街有个大木匠,是个哑巴,从早到晚锯着、削着、刨着,只做棺材。粗实的木料堆在门外,在哑巴不倦的拉锯刨削声中渐渐就变成了一口上好棺材。没漆成黑的白木棺材,看上去跟一般木具差别不大。等算子桥的老甲过来一漆,整个儿就变了样。漆黑一口棺材放在门口,虽是人家订做的,哑巴木匠的儿子谭伦心里就慌。从小爱到翘步街来玩的表妹凤,每到这段时间也就不过来了。她比表哥更讨厌棺材。

凤喜欢表哥,便反对表哥随父学艺。

谭伦有做木匠的天赋,一块木头到他手上,便能成鸟成凤。哑巴父亲不会说,目光里对儿子那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满是鄙夷。

每当谭伦在一边觅觅摸摸得起劲,哑巴就会把斧子拼命往木头上剁得哐响,儿子就明白父亲来气了。

哑巴脾气臭,儿子不敢惹,却也不听他的。谭伦曾对表妹说:这做棺材的手艺,我是不会学的。

那你做啥?

我做鸟、做凤呗。

木头鸟会飞吗?木头凤能当饭吃?

……

那你说我做啥就做啥。谭伦一副交给表妹的模样。

……随便。表妹答得很冷,也淡,好像与她无关。

从此,谭伦就用了心思,他觉得自己是做细木匠的,和父亲的棺材活不是一路。他要做的东西应该是表妹既喜欢,又能挣饭吃的。终于,他用上好的花梨,精心做成了一把木梳。梳子的形状极巧,像一只飞起来的凤。谭伦满心欢喜揣木梳跑到城北表妹家,姨娘告诉外甥:凤,跟人走了。末了,还提一句,是个长得不错的外乡人。

谭伦的心空了。走到东湖边,掏出怀里那把木梳,往湖心抛。

一只凤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飞了。

不久,哑巴死了。躺的,是儿子为他打的棺材。他一辈子没说一句话,睁得大大的眼睛也没少怨儿子。这回,他瞑目了。

儿子打算接过父亲的活,只做棺材。他第二口棺材做好的时候,凤来了,满是幽怨。

她是被好看的男人诱大了肚子走的。她为那男人生下的竟是死婴。男人打她、踢她,把她赶出了门。凤回到南都,娘家不让她进去。

凤就来找表哥。

谭伦很伤心,但他还是对表妹合上了门,他不能让伤口再撕开。

据说,那天晚上凤哪也没去,而是在过去她和表哥常呆的东湖柳树下坐了半夜,也哭了半夜。

天亮的时候,有人从湖里捞起了一具女尸。

女尸的脸上满是忧伤,那些水珠,都像泪。

谭伦将凤的尸体装在他打的第二口棺材里,停了三日三宿。他三日三宿独自守在棺材边,流着泪做出了他平生的第二把花梨木梳。

梳上雕着一凤一鸾。

谭伦将这把木梳放在表妹手里,以此完成他深情而悲哀的爱情的最后仪式。下葬的那天,谭伦昏了过去。

半年以后,洗马池的翘步街口,就出现了一爿谭木匠梳铺。

谭木匠做梳很用心,每一把精美的梳上都有鸾凤和鸣的木雕,极受人的喜爱。南都人都知道有个闷头治梳的谭木匠,默不作声,像个哑巴。有人暗说谭木匠葬了表妹,便用硬木做了一把尖如匕首的梳子,找到诱骗凤的恶棍,将一只形状如飞凤的木梳,刺进了对方腹内。也有人不相信,就没有传开来。

娄妃初到南都,从豪口里听了这个故事,已是成了个泪人。

豪就安慰说:这事里少不了添油加醋成分,你也别当真。

……不当真,也是桩伤心的事,娄妃说。从此,那把鸾凤木梳,梳在发上,便有一种动情的感受。

一次娄妃从头上梳下来几根断发,便怔怔的捏在指间,看得入神。豪说:秋天是草木凋零的季节,也是落发的季节,如果有一天头发落光了,那就是冬天,是入禅了。娄妃就道:落叶是禅;落发,便为尼为僧。豪接着感叹:如果有一天头上覆满了白雪,那就老了,回望秋天——也是一道美景啊!

王。我们——也到了秋天吗?娄妃说,眼未望他。

宁王豪不语,他见梳妆台上,是秋天阳光折射进来的淡淡投影。

他送给娄妃的那把花梨木梳,正在投影里。

5

兰心坊门前停了一辆马车。马是精心挑选的那种,车很奢华。

来人向老鸨说:请告诉烟罗、青衣二位小姐,我们主人今天包了她们。便递上阔绰的银两。

老鸨笑,还不忘说,我这二位姑娘可是只卖艺、不卖身的哟!

来人便说:马车已在门外等候。

烟罗、青衣一下楼,见是谭木匠梳铺遇过的车夫,相顾咯咯笑起来。老黄上前,只说:我的主人诚心相邀二位,请吧。

姐妹抬腿跟他上了马车。老黄一挥鞭子,驾!就启动了。两姐妹便闻到了灰尘的味道,青衣过敏地打了喷嚏。说,闻到这味儿,鼻孔就发痒,嗨……嗨啾!又是一个喷嚏。姐姐便塞给她一块手绢。

马车辘辘,穿街过巷。跑得不快,却是兴冲冲的。在一座大宅院前,马车像是认得,自然停下。老黄扶她们下来,便引进院门。里面有很大的花园,楼台曲径,烟罗、青衣衣裙鲜艳,大袖飘飘。像两只漂亮蝴蝶飞入了园子。

推开雕花格扇之门,室内有酒、有琴、有棋。还有华丽的椅榻。

主人妙叶,竟是男妆打扮,却有另一番俊俏风流,倜傥中尽是妩媚与妖娆。

小姐还是位雅人呐!青衣一进门就道。

我第一眼就看得出你们不是一般的青楼女子。妙叶却说,她一改那日的冷傲,对两姐妹是满脸热情。

小姐请我们来是要听琴呢,还是要下棋?烟罗手拨了一下那张焦尾琴的琴弦。弦上发出悦耳的声音。

妙叶说:这可是一张真正的古琴。

青衣笑道:一听声音,就有四百年。

妙叶得意地点头,好眼力,是行家。这是一张宋代的古琴,还是当时一位南都才子做官时,从京城带回来的。

烟罗就道,流转这么多年竟能到小姐手中,可见小姐更非常人。

妙叶一笑:是宁王送给我的。

哎哟,两姐妹都出乎意料之外。妙叶仍笑吟吟说,我今天请二位小姐来,就是想做二位知音的。

烟罗便坐在琴边,拨弄一曲。

妙叶专注地听着,她的眼光却看在青衣身上,青衣正看着一把暗红色的酒壶。酒壶红底描金,极其精致。

青衣拿起来端详,上面有一幅合欢图,却是三个裸女。

再看妙叶,她的神色已十分奇怪。

6

一支乌黑发亮的马鞭,拨弄着一对雪白如玉的乳房。

啊——

青衣尖声惊叫。声音充满噩梦般的恐惧,仿佛又闪回到过去。记忆中锦衣卫校尉用马鞭在两姐妹的胸前拨来拨去。

乱箭如鞭舞,射在水上,女人裸身中箭,没入河里,水面殷红。

哐!雕花门被推开。

冲进来两人,前头是位一身白衣的年轻人,后面是富态商人南宫迁。

房里的三个裸体女人把两人看呆了。

妙叶也不避,手里仍拎一条马鞭,赤条条转过身来,两只乳房雪白抢眼。她眉一拧,恼羞成怒:

怎么?

南宫迁慌忙扯年轻人衣袖,边说,这位是归无骥归公子,是,是为父的故友之子。

妙叶口里重复道——归——无——骥——。

将鞭子一扔,抓起榻上粉袍披上身。

南宫迁还小心地赔笑解释:我们听到屋里叫声,恐有什么事,就进来了。

妙叶披好粉袍,指指烟罗、青衣说:她们是兰心坊的小姐,看清啦,什么事也没有。

她朝南宫迁挥手:你们可以出去了。南宫迁拽归无骥袖子,无骥不动。

南宫迁以为这小伙子被三具诱人的胴体看傻了。便嗨一声,以示提醒,不无尴尬地介绍:她,是小女。

归无骥嗯声,只盯着烟罗和青衣。

他没料到,自己竟如此奇怪地撞上了一心苦苦寻找多年的两姐妹。

两姐妹看着归无骥——这昔日邻家的翩翩少年,悦然若梦。

事先,归无骥甚至没有想到,他在南都竟会碰上父亲归有亮的故人南宫迁。南宫迁是归有亮的乡党,一为官一为商,都做得不小。

归有亮之死,南宫迁略有耳闻。见到故人之子,便有很多感慨,硬要将归无骥往家拽。

才进宅第,就听到厢房有女子尖厉的叫声,像是遭到谋杀。无骥不假思索,便撞了进去。南宫迁一慌,也紧随其后。

结果,更是意料之外。

很久以后,归无骥回忆这次奇遇时,仍对两姐妹说:简直不可思议。

那天夜晚,归无骥做了一个梦。梦里飞雪漫天,犹如一场豪华的碎舞,他看见一个女子,像一簇忘情的火。女子身披红纱——她在燃,奔在雪地里,将披纱边跑、边扔、像是她要挣脱的燃烧,或者尚未被焚尽的灰烬。她颓然倒在雪地上,已是全身****。红色的纱裙,粉色肌肤、白色的雪。任何语言也无法复述的梦境,令归无骥惊艳不己。

还有那场雪,好像仅仅也是为了证明天是白的,而地是黑的。

那个女子有两副面孔,都异常美丽。

既是烟罗,又是青衣。

他在这个两副面孔的女子面前,感到无能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