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戈乱:皇帝不在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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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苍龙在天空行走

1

初夏末至,却有名为《夏至》的诗句不胫而走,据说作者是宁王豪,进而加大了人们口头上对南都的围剿。“苍龙在空中衔着雷霆奔走,大地之心等待收缴戈矛。”这两行诗,怎么读也算不得佳句,却不乏剑发弩张的味道。照理也算不得什么。其得以广传的原因,乃是诗中嵌入了教人想入非非妄加揣测的因素,揣测结果既骇人听闻,又不必让揣测者承担责任。这就把作者害了。于是《夏至》就像长了翅膀,先是从金陵,再又到帝京,不止士林阶层,帝京各阁部官员的耳朵嘴缝里都在以相互打探的方式传递着,像是骷髓里生出的野草。

那些京官们总是在明知故问后,还故作惊吓状:咳!反诗呀反诗,如此明目张胆,这还了得。然后在别人的探问下又有意噤声,别人不开口了,他又神秘兮兮地用手遮着半边嘴,把两句诗朝另一只耳朵传过去。那只耳朵满足了好奇,十分受用地挪开,再通过长着鼠须或野草似的嘴去寻找另一只招风的耳朵。如此一来,南都宁王豪无意间写下的几句诗,就轰动了帝京。

据说,对于豪的诗句,十七岁的皇帝任外界哄传,众说纷纭,他倒显得出奇的平静,使人们从中看出一个少年的理智。他没有表态,也没有问臣下意见,这令几位随时等着皇上下问的大臣有点意外。连最受宠信的司礼太监瑾,也没从少帝口中讨出丁点看法。所以当夏天到来的时候,帝京尽管被宁王豪的诗句雨打风吹了一遍,朝廷却似乎没有什么实质性反应。这样一来,京官们也不敢小题大作地滋生出什么主意来进谏皇帝。人们心里也只把它当成了皇帝的家事,论辈分宁王还是当今圣上的叔呢!

然而事实与表面大相径庭,也就在这些时里少帝连续阅示了瑾递上来的三份密报,三份密报皆来自南都,一是西江按察使胡世安,另两份是在南都活动的东厂和锦衣卫。

这三份密报,以胡世安所报内容最为明确,证实了宁王豪在网罗人马,准备叛乱。

手捏密折的少帝,这时才在殿上踱着步,别有深意地沉吟宁王的诗句:——苍龙在空中衔着雷霆奔走……大地之心……等待——收缴戈矛。最后一字落地,他指示瑾,若能不以大举之兵,在秘密行事中越快解决此事越好。

瑾自然懂少帝的意思,他遵旨退下,召集东厂首脑,并亲自对派往南都的秘密人员交代了行动目标和事项。特别提及,宁王府藏的太阿剑是国家利器,圣上迫于先皇太祖所赐不好收回,但宁王世代的不轨之心,都与此剑有关,此剑使宁王府谋反之心如原上野草,火烧不灭,经春又生,因此为圣上计,为天下苍生计,此行你们一定要取回太阿剑。正当法子是不行的,只有劳诸位的高明手段了,我等着看到你们取来的剑。他说这话时目光很明确地落在最赏识和信任的剑士步七脸上。

步七的脸色铁硬、冰冷,没有丝毫表情。瑾要的就是这种没有情感的死士。

2

宁王豪从王府中那个最神圣的位置上捧下那把剑的时候,不禁淌下了热泪。这是一个男人为另一个男人流出的泪水。

他凝视着剑鞘,像是在细瞧上面的花纹,又像端详一件圣物,向它表示由衷的敬意。多少英雄气概曾经被剑收藏。一个英雄男人的一生,他的祖父玄的炯炯眼神和不可磨灭的光亮也曾随剑一起收藏于古色斑谰的鞘里。多少年了,经过了漫长的等待和剑与人的苦苦守望,他终于把剑取下来了,这应该是两代宁王的心愿。让心愿还乡,一定要让心愿还乡。

这把剑不应该永远放在南都的宁王府,而要高悬在大明帝国京都的宫廷大殿正上方。

从南都到帝京,这段艰难的路,上天选定由我来充当帝国的剑使。

剑沉如水,豪感到其分量的同时,有一种被水往下拽的感觉。

铅灰色的天空下流着一江钢蓝色的水,如果不是船行其上的话,你会感觉那水是硬的。

世界的无由和无目的性,令豪感到生命的荒芜。惟有剑,为他虚拟出了自己存在的理由和价值。他的生命需要皈依,他的存在意义必须要从对先祖皇帝所赐宝剑的效忠里而获得。但等待他的,却是一段血途。

南都和整个帝国都为那把不祥之剑而颤栗。

史学者后来没有发问,为什么同样一把剑,在不同的人手上就会产生安定与****的相反结果。

是剑主宰了正义,还是剑倡行了邪恶。但奉行剑的意志者却永远不为所察,可世界却从来不会为剑使的无辜作出有力的证词,反而以血来宣判或涂改他的生命。于是,剑便永远清白无辜地为人崇拜,它在杀人的时候,还接受人的赞美,并说它的光芒里蕴含着悲悯。只有在它收回的那一刻,面对剑鞘和封杀,一把剑才肯吐露自己的无奈,它的意志早就操纵在铸剑者的手中,铸剑者铸剑的原始念头就是锋利的。

锋利的直接结果就是伤害,当皮肉,棍棒,布,皮革,乃至石头和铁都无法阻挡的时候,只有用相同的锋利来对抗。这种对抗的结果不是征服,而是秩序。

但剑的存在就是挑战的存在,当一千把剑最终形成一种秩序的时候,只有农民在做着“铸剑为犁”的梦想,而王者却永远惦记着第一千零一把剑可能在秩序之外,有朝一日向一千把剑的秩序挑战,那第一千零一把剑有可能就是一把使他惧怕的剑,人们称之为宝剑。

谁是手持宝剑的剑使,谁就是要消灭秩序和被秩序所消灭的人。

谁是?历史上层出不穷;但,谁是下一个?

3

野史记载,太阿剑问世以来杀过五万七千三百六十二人。事实上这把剑至今仍是未曾血刃地无辜,一个人也没有杀过。倒是至少七把利刃以太阿之名杀了数不清的人,这令太阿成了传说中的血屠之剑。一把没有杀过人的剑以杀人之名,比收藏在匣中的剑出名要快百倍。

世人对太阿剑所知甚少,它的雪藏却给了别的剑以其名在世上横行之机,千百年来,至少有三个皇帝得到的是徒有其名的假剑,包括当年的楚王。

虽然是假剑,但在杀过许多人并同时与许多剑交锋的过程中,已证明了那还是一把不错的剑,只是真实的这把杀人之剑无名,而出名的却是太阿剑。但这名字和剑是脱节的。

虽然假冒的太阿剑不是名剑本身,但在杀人的时候,它的名气无论对死命其剑下者和目睹其杀人的旁观者,都深信不疑。

一把杀人的剑不要什么名义。一把剑的名义也足以杀人,这其间的真理就是无耻。

一个拥有开国皇帝所赐宝剑的人,会不会是反贼。这不要朝廷回答,而要时间或者历史来作答。

4

南都的夏天绵丽而深情。王府的女主人娴媚得惊人。当名为《夏至》的反诗以宁王的名义在外面游走,最为宁王豪焦虑担忧的是娄妃。她似乎从丈夫的诗句里看到了某种不测的风暴和不祥的厄运。

她强烈预感到那诗中的风暴一旦降临,承受不住的绝不会是皇帝,而是南都宁王府。

圣剑堂里的太阿剑在娄妃眼里闪着诡异的光,那两句诗如同出自剑身上的咒语。娄妃憎恨那把剑。那把剑是一个不祥的符咒。

君枝,太阿剑要把宁王府毁了,你给我取来,我要将它沉到东湖污泥里去!娄妃恨恨地说。

真的呀,王妃,那我去拿来就是。君枝显得既惊喜又轻松的样子。

她的手中正玩弄着一根细长的孔雀翎。

娄妃只有对她苦笑,你呀,你拿得了吗?那么多的武士守着圣剑堂哩。

王妃,这你就不用管了,你若恨那把剑,我就给你偷来,把它扔到东湖里,神不知鬼不觉的,多好玩呐。

君枝说着,脸上一派天真。

你呀!什么都好玩,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娄妃又好气又好笑。

掉脑袋?与其让那把剑使全王府人掉脑袋,不如我偷来扔了,也不过是掉君枝一个人的脑袋。

君枝很倔。

娄妃反而笑了起来。掉你脑袋,首先我不会答应,宁王也不会答应,还有他的武卫残夕,你打得过他吗?

你是说那个跛子呀!君枝有些尖刻和不屑,——不知人称他为王府第一武士是真还是假。

娄妃有意逗君枝,你不是也有功夫么,找机会试试不就知道了。

君枝拨弄着孔雀翎,她想像着那个年轻英武却有些跛的武士,嗯,是该试试。

暖,我说的可是气话和笑话,可别当真呢!你是知道王府规矩的。那天颜想到圣剑堂去看她的王兄,武士都不允。她去告诉老夫人,反挨了一回骂。娄妃说到这,提醒君枝:等一会儿你将给我这儿的新鲜果肴送几品过去,叫她得空来坐坐。

王妃真是好心,君说小姐可是怪脾气呢。

怪。娄妃摇摇头,——她是因孤独而形成的孤僻呀!偌大个王府,有老夫人一个,就让她够受了。

前一阵子不是听说老夫人要把小姐嫁出去嘛?君枝说,后来怎么又没了动静。

不是没动静,你没看到现在王府的动静比什么时候都大吗?娄妃道:宁王怎顾得过来嫁妹。

唉,这些月来也真是不太平。

太平?娄妃苦笑,一个想要太平的帝国亲王会养那么多的武士吗?

娄妃踱两步,停下,有些黯然,恐怕王府再也难有太平了。

没有太平,那就更需要武士。

是啊,——武士!

王妃,侍女翩跹在门口说:友竹花园蕊夫人来了。

哦。娄妃看见镂花门上一个熟悉身影,就听到一串咯咯笑声。娄妃觉得好久没有听到那样欢快的笑声。整个南都城里,可能就算蕊的笑声最好听了。如果这世间有谁可以笑着迎接灾难、或死亡,也只有她。是啊,为什么不笑呢?娄妃想。

她也有些轻松地迎上前去。

君枝凝视着手中的那根有着五彩羽色的孔雀翎,她小心地美着,像是一种挑剔。君枝想像着将孔雀翎插在一个武士头盔上,该是什么样子。

插到谁的头盔上呢?

君枝想了想,觉得还是插在英武的残夕头上的比较合适。他有点跛,走起路来,那根细长的羽翎一定会在他的头盔上一拽一摇,十分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