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戈乱:皇帝不在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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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嗨,太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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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的兵器总是在指涉一个向度。那个向度是穿越生命的最高星辰,而进入永恒之境,兵器的存在,即使它不动,仍是一种伟大的指向。宁王豪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像是从古老的君王口中传来,如一道神谕。他似在梦里听过这个声音,又像是从祖父口里,他记不得了。但确实听过,有很熟悉的感觉。那个声音好像就是他的导师。祖父在生前,这种威严中含有不二真理的声音,他能听得很真切。祖父死后,这种声音只能在梦里和圣剑堂听到。他有时认为这是一种幻听。有时又觉得不容置疑。他想摆脱这种声音,又摆脱不了。那个声音像是冥冥的昭示,使宁王豪既恐惧又依赖。

圣剑堂落成在南都没有引起太大反响,倒是绳金塔下的献剑者成了神秘传奇。可以说他在献剑之时就已看到圣剑堂的落成之日。

南都获剑,是太祖帝王生涯中印象深刻的一幕。

当时太祖与陈友谅的军队正酣战于鄱阳湖,双方几经进出南都,胜负难分。太祖为久战不决而沉重。这日傍晚,天色昏黄,有人求见,声称有取天下之利器要献给真龙天子,太祖忙召见。

武士引进来的人既委琐又孱弱,像一片枯叶。他跟在健硕的武士后头仅仅是个影子,只因受到猛力牵引,才来到太祖面前,但他恍惚的身躯竟没有向位尊者作出卑微之态。

太祖好奇地打量来者,以一种位尊者绝对的优势向对方投出俯视的目光,但这目光一落在来者身上,便自行化解。

他的外表几乎看不出真实年岁,好像在这世上已经捱过几百年,疲倦了、累了。又好像是未老先衰,然而他却自称是天下利器的持有者。

你有什么可以献给我呢?太祖半为扫兴,半为犹疑。那人从容应对:我要献给你的东西只有在你一人面前才能出示。这种回话引起了护卫太祖安全武士的警觉,太祖则示意左右退下。

来者出示一外裹玄布的黑色剑匣。其实我是一位盲者,你看到的我的眼睛早已空洞无物。我要告诉你之所以在天色昧暗之际到此,是因为匣中所藏之物具有至刚至阳的强烈秉性,它在白昼遇光则其光愈强,在黑夜遇黑其光愈烈,常人根本承受不住它的光芒,只有它真正的主人方可驾驭它的锋芒,并把它佩在身上。作为这把剑的收藏者,而非它的主人,我仅仅是代为保管和守护了它许多年,却因受不住它的神力,才变得如此羸弱。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守候它真正的主人出现,以便完成传递它的使命,让一个苦难的守剑人的身份得以最后解脱。

你可以肯定我是这把剑的主人吗?太祖问。

剑比我更能确定谁是它的主人。羸弱者说,太祖有些沉吟:你的意思是说我要经受一次测试,承担一次成为盲者的危险啰。

不。羸弱者用肯定的语气道,请让我改口称你为殿下,你刚才说出这话之前就经受了自己所说的测试。

羸弱者把剑举过头顶,使自己成为献剑者,把剑送到太祖面前。

太祖居然没有看出这把剑与寻常之剑有什么不同,而献剑者却说这更证明你是这把剑的最后归属者,也就是天授之子。

优美的打开

如打开壮丽的

山河与裸体的绸缎

一幅图在冒烟

山河都着了火

而一把剑却在饥渴和焦虑中

寻找光荣的血

《地图上的剑·今译》

2

太祖晚年回忆:我当时真怀疑那瞎子是个江湖骗子,他对剑的一套说辞纯属******扯淡。但我又太需要什么来证明自己了,证明什么呢,证明自己比别人更有理由得天下。这类把戏古今有多少皇帝都玩得神乎其神、花样百出,我说服自己,就容我也玩一次吧。

瞎子接下来的话倒将太祖说的半信半疑了。他讲述了剑的更为神奇的来历。

这是一把外界普遍认为久己失传的古剑,名为太阿剑。他说,一把宝剑的出现是一次神奇际遇,是一种上天昭示的结果,是神性的呈现与完成,它有神异之力,深含古老帝王的全部尊严。

话说到这个份上,太祖产生了听下去的兴趣。他原本打算收下那把管它是真是假的宝剑后,让人赏瞎子点银子叫他走人,回头再要谋臣编些天意要让老子做皇帝之类的段子,教小儿到街上唱去,瞎子的一席话,使他打消了此念,觉得自己好像真被老天选上了。

他开始把瞎子当异士看。

南都以出剑闻名,对此,史籍、文献上皆有所记。《晋书·张华传》载:晋武帝时,天空出斗、牛二星之常有一道紫光照射,张华问雷焕是什么原因,雷焕说这是宝剑之精上通于天的缘故。张华便遣雷焕到这里来寻剑,果然在掘开一座监狱的地基后,见到石匣一只,内藏宝剑两把,寒光夺目。初唐诗人王勃途经此地,在《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中据此写下佳句:物华天宝,龙光射斗、牛之墟。唐天祐年间,南都建镇城之塔,打开地基,在一只锈迹斑斑的铁函里发现两把古剑,经书一卷。塔成,遂名绳金塔。传说剑被高人取走,经为塔下的千佛寺高僧所留,也成了镇寺之宝。尚有人言,《史记·高祖本纪》所言高祖未出道时,所斩白蛇之前,便是流传下来的其中一把,此说无从考证,但《西京杂记》称:高祖斩白蛇之剑,十二年一磨,剑刃霜雪明。这些考证不来的说法,千百年来被有识之士称之为伪文化,姑妄听之。

典籍和传说中时隐时现的两把剑,当初却让瞎子对太祖说得有鼻子有眼。他说,那两把剑一为太阿,一为龙渊。汉高祖斩白蛇的就是这把太阿剑。该剑在高祖手上挥出,一条硕大的白蛇居然化成了白光缠绕在剑上,挥之不去,每一出鞘便能见龙影,你说这奇不奇。后来高祖就是凭这把剑坐了天下。

第二把龙渊剑还要高于太阿,太阿毕竟是蛇,后者却是真龙,是取地心的寒水,也就是龙渊之精炼成,只有得了天下的天子才能佩带,它是皇帝的象征。这两把宝剑作为神奇宝物,曾几度为王者所有又消失于民间。王勃说龙光射斗、牛之墟,就是指它们深藏地下,而从黑暗中凝聚的光芒,又直指天庭。

瞎子告诉太祖,自古有九剑擎天之说,得擎天剑者为王于天下,著名的九把宝剑是干将、莫邪、龙渊、太阿、纯均、湛卢、巨阙、鱼肠、胜邪。过去帝王里楚王拥有过龙渊、太阿和另一把九剑之外的工布剑,吴王得过鱼肠、湛卢、胜邪三剑,越王有过干将、莫邪、纯均与巨阙四剑,是当时最牛的一位,这些剑同时出在春秋战国。瞎子不无神往地感叹:那真是个辉耀古今的名剑时代,英雄的狂野,剑士的血喊都在剑锋上咆哮哩。瞎子说这话时,好像他眼里的黑暗已不存在,双眼里尽是战国的景象。

瞎子收住话头说,我不是在叙述历史,历史是没有可重复性的。我只是在陈述时间,陈述时间的显影与消逝,我在说出它时它也正在逝去。九把宝剑隐没之后,其中重要的两把数度现身南都,证实南都有王者之气,也就是说王者之剑在寻找自己的主人,今天太阿剑终于有了归属。至此,瞎子要说的都已说完,太祖却意犹未尽,他接过太阿剑,还想开始另一个话题,你能告诉我龙渊剑的下落吗?他怕另一把剑落到对头手里。

瞎子以左手中的一指示天,随即摇首:天机不可泄露。

史官乃至后世的女人在记载太祖得剑时,用几近华美的文笔着重描绘了一个细部:太阿剑的剑柄,有着美丽的鎏金纹线装饰,还有安放中指的凸箍。这种量体裁衣般的精细,手掌碰上去就舒适得要命。看上去,不像是手找到了剑,更像是剑很早就在等待着人的手。在折磨人的等待和企盼之后,手与剑,终于一拍即合。

拔出来的剑,在离开剑鞘之前,里面封闭着——轰轰烈烈的静。

获得太阿剑的太祖,在接下来的大战中果真若有神助,终于在鄱阳湖一举击败陈友谅,结束了十八年来逐鹿天下的战事,赢得了奠定帝国江山的最后胜利。当太祖得胜回南都,受到倾城欢迎,太祖感动得热泪盈眶,他亲自在城里寻找献剑者,居然未见踪迹。有侍卫告诉他,那天孱弱的献剑者走出太祖行辕,竟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好像一生的事已完成,那侍卫便看见他的身影在若明若暗里像叶子一样飘了起来,转眼不见。

太祖不胜怅然,来到能仁寺散心,该寺始建于南北朝梁代天监年间,已是千年古刹。太祖在寺院龙行虎步,一瘦弱僧人引起他注意,上前一看,不是要找的人。他手抚腰间宝剑,心事浩茫,在寺院粉墙题诗:

杀尽江西百万兵,腰间宝剑尚血腥。

他的诗笔还想延伸下去,那寺僧的影子却映在墙头,太祖笔锋一转。

野僧不识山河主,只管叨叨问姓名。

离开能仁寺,却奇迹般地遇上了一位自称是献剑者之子的路人,他健硕、魁梧,却有一双妇人般的小手和一部美髯。太祖很高兴,要赏他。

你父亲献剑有功,现在你需要什么尽可以向我提出。

我什么都不需要,而是遵父命要将第二把剑献给殿下的,路人说。

太祖感到自己内心渴求的东西终于出现了,他按捺住喜悦,关切地问:你父亲何在?我要好好厚赐于他。

你高贵的赏赐对不需要赏赐的人,是同样高贵的多余。路人告诉他其父在献宝剑的当晚就已去世,现在自己是奉父遗命来完成一个数代守剑者的最后传递仪式。

太祖在那次邂逅里如愿以偿地获得了龙渊宝剑,第二代献剑人随太祖到其父献剑之地,仅仅提出请太祖赐一杯酒,其理由是:因为先父的灵魂已在我的灵魂里,这杯酒是对他最好的告慰。

太祖怎么也不敢相信的是,饮过酒后,那人命绝。太祖怒,以为手下人酒里设毒,欲杀。这时十七子铉却恭喜父亲说:龙渊一出,山河大定,父皇应该登基了,这是天意。他还补充道,天子有天子之运,献剑者有献剑者的宿命。

在太祖离开南都赴金陵登基之前,决定将年仅16岁便智勇过人屡建奇功的铉封为宁王,留守南都,要这块地方永远安宁。还将能仁寺改为永宁寺,并把在南都所获两把宝剑之一的太阿剑赐给铉,作为最高奖赏。这一切都可以看出太祖当时对铉的信任与器重。

太祖将太阿剑赐予铉时,附在这位他所赏识的爱子耳边道出了一个秘密,他说:中国皇帝永远是个伟大的幻象,向幻象挑战的人,是败在幻象的虚无里,只有刺破幻象的人,才有可能成功。记住,永远不要去向幻象挑战,我只不过是用这把剑挑战了制造幻象的机器。

史书上说宁王最早封于蒙古大宁,后受皇四子燕王棣之邀,共同谋变侄儿的帝位。事成,燕王违背与铉中分天下的诺言,把他改封南都。此说其实是为了掩盖一层内情,即当年太祖将铉首封昌都、并赐宝剑,其器重程度在诸子中已然超过日后坐皇位的兄弟。只是后来蒙古叛乱,朝廷才调铉率军去大宁平叛。关于当时情景,《明史》略有记载,大宁……为巨镇,带甲八万,革车六千,所属朵颜三卫骑兵,皆骁勇善战。写到铉的表现,《明史》有著名的认定:数会诸王出塞,以善谋称。也正是由于铉的善谋,引起了包括其时太子在内的诸多兄弟的警觉,同时也使燕王棣看准了这个兄弟可以用来谋大事,从而导致了宁王后半生与其才略大相径庭的人生走向与归宿。

3

太祖带着象征至高无上之尊的龙渊宝剑和浩荡王师远去,曾经作为他打天下时重要根据地的南都,随之抛在身后的烟尘里。当他登基金陵,身居巍峨宫阙,在后宫诸多美丽嫔妃和不断出生的皇子中,远僻的南都他再也懒得想起,同遭遗忘的还有封赐在那儿的十七子。在皇帝以雄视之姿巡游帝国阔大的疆土,或许偶尔落入眼帘的一张陌生而又似曾熟悉的年轻英俊的脸,会使他觉得像自己某个儿子,但这只会激发也脸上出现更伟大的笑容,却怎么也不至于联想到皇十七子:铉。此时太祖的威严含而不露,气度雍容华贵,刀光剑影淡然处之,血雨腥风从容置之,王者风范仿佛与生俱来,令万众称颂山呼万岁,无不敬仰。印证了后人所说之言,这个世界需要有人被歌颂。

太祖驾崩,龙渊宝剑随同皇帝伟大的人生道路一起葬入了定陵地宫;而他遗留在南都的皇族血脉,只有用一次又一次不安与骚动,来提醒天子和帝京的记忆;这种不安与骚动与其说是来自帝王高贵血脉被遗忘的痛苦,倘不如说是来自于那把象征赢得天下宝剑封藏的光芒。

这把剑不仅搅得宁王府不安,更搅得天下许多人无法宁静。

深知该剑秉性的宁王,在其名弃金(即远兵甲)从玄后,便有了一副道家之姿,他学问渊博,曾奉父命撰著《通鉴博论》二卷,评判历代治乱得失,为太祖赞赏,而这已成为过去。现在他只能追慕于伟大而苍凉的西山,那里有飘然出世的道家仙踪,他热衷于谈玄论道,又与绳金塔千佛寺主持了尘作了朋友,兼而钻研佛理,潜心文事。他曾对豪说:由于这把剑以不杀之力而杀人太多,以至所有死者虽遗骨荒野,然他们未曾死灭的灵魂却弥集在这把剑上,而使这把剑开始怜惜自己的光芒,所以当它出鞘时,其光芒便有了悲悯,这种悲悯之光当年的太祖皇帝则未曾看到,这便使它更成为天下独一无二的宝剑。

一把绝世的宝剑才有悲悯之光,在众生遭难时,它悲悯于苍生;在天下无道时;它悲悯于天下。

没有悲悯之光的剑,不是真正的宝剑。

现在,每当宁王豪独自坐在圣剑堂冰冷、干硬椅子上,这些话就会在耳边响起。在众生遭难时,它悲悯于苍生;在天下无道时它悲悯天下。

后人面对陈列博物馆的太阿剑与宁王豪的感受是两回事。

在一把历千年而崭新如昨的冷兵器面前,人类杀人技术的发展不敢在这里得到指认。人类热兵器的出现和杀人技术的飞速发展,是一种怯弱的表现,当一颗导弹能隔千里以外射出并置敌手于死命时,人类面对敌手的勇气已丧失殆尽。

在祖先的剑面前只有敬畏、自惭和对先人勇敢面对敌人与死亡于现场的惊叹及震撼。

哦!太阿。它已经不再是一把剑,而是一个传奇或血勇史诗。作为宝剑的太阿,它被人的爱戴推崇便成了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惟一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