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辞
献给尼·尼·拉耶夫斯基
我的朋友啊,请你带着微笑
接受这自由的缪斯的赠礼:
我把我的被逐放的竖琴的歌唱、
充满灵感的悠闲奉献给你。
当着无辜的、忧烦的我将要毁灭
而倾听着各方的诽谤的私语时,
当着那无情的背叛的利剑、
当着那爱情的沉重的梦魇
来把我折磨而使我沮丧时,
在你跟前我还能够找得到安宁;
我的心得到休息——我们相爱相亲:
风暴在我头顶缓和了它的激怒,
我在这平静的港湾里感谢神灵。
在这悲伤的分手的日子里。
我的那些阴郁沉思的声音
常使我又回想起了高加索,
那里阴沉的别式图,雄伟的隐士,
山村与田野的五个头的统治者,
它曾经是我的新的巴那斯。
我怎么能够忘掉那峻峭的峰峦、
淙淙的流泉和荒漠无际的平原、
炎热的旷野,忘掉那我们曾共享
那心灵的青春感应的地方;
那剽悍的强人在群山之中驰骋,
而灵感生怯的天才潜藏在
遥远荒僻的沉静中的地方?
在这里你或许也能够找到
那心灵的可爱时日的回忆、
那种种强烈的热情的矛盾、
早已经熟稔的幻想、熟稔的悲凄
和我那心灵的神圣的声音。
我们走向人生:在静谧的怀抱中
青春的花朵刚刚地、刚刚地开放,
你,英俊的少年,冒着敌人的弹雨,
跟着英雄的父亲奔上血的战场。
祖国亲切地爱抚你,如同爱抚着
可爱的牺牲,可信赖的希望之光。
我早就经尝过痛苦、遭受过迫害;
我是诽谤与愚蠢的报复的牺牲;
但自由和忍耐更坚定了我的心,
我坦然期待着美好的年月;
我认为我的朋友们的幸福
对我说来也是愉快的慰藉。
(第一章 )
一座山村里,几个闲散的
车尔凯斯人坐在门槛上。
高加索的儿郎们在闲谈,
谈到可怕的战争和死亡,
谈到马匹的健壮和俊美,
谈到荒野中安逸的欢畅;
他们回忆着过往时日的
多少次不可抗拒的侵袭、
巧取豪夺的官吏的欺妄、
他们残酷的军刀的砍杀、
无可逃躲的飞箭的准确,
还有烧毁的村庄的余烬
和被俘获的黑眼睛女郎。
谈话在寂静中水一般流;
月亮钻出了夜空的云雾;
忽然车尔凯斯人骑着马
出现在面前。他拿着套绳
很快牵来个年轻的俘虏。
强盗叫道:“快看俄罗斯人!”
山村随着他的这声呼叫
聚拢来一大群愤怒的人;
但是这俘虏冷漠而无言,
他的头被打得满是伤痕,
像一具死尸一动也不动。
他没有看见敌人们的脸,
他没有听见威吓的吼声;
发散着死的寒冷的气息,
他头上飞翔着死亡的梦。
这年轻的俘虏躺在那里,
很久地陷入痛苦的迷惘。
正午已经在他的头顶上
照射出一片快乐的阳光;
生的灵息在他心中苏醒,
口中发出不分明的呻吟,
被太阳的光辉温暖过来,
不幸的人轻轻抬起了身。
把无力的目光四处一转……
看见:在他的头上矗立着
巍峨的高不可及的大山,
还有这帮强盗们的巢穴,
车尔凯斯人自由的栅栏。
青年人想起自己的被俘,
像一场惊心的可怕的梦;
他听见:他戴着铁镣的脚
忽然发出了锒铛的声音……
可怕的声音说明了一切;
眼前天昏地暗旋转不停。
别了啊,别了,神圣的自由!
他是个奴隶。
他躺在房后,
靠近那荆棘篱笆的地方。
人们都下田了,无人看守,
一切静寂,山村空空荡荡。
他面前展开荒芜的平原,
仿佛是一幅绿色的被单;
山岭的彼此相似的峰巅
连绵不断地向远方伸延;
群山间有条幽僻的道路
消失到云烟弥漫的远方:
而一阵沉重痛苦的思想
激荡着年轻俘虏的胸膛……
漫长的道路通向俄罗斯,
在那里他无忧地、高傲地
开始了他的火热的青春,
他曾经尝过最初的快乐,
他曾爱过好多可爱的人,
他曾拥抱过可怕的苦痛,
但他被暴风雨般的生活
毁掉了理想、欢乐和憧憬,
而把最好的时日的回忆
紧锁在自己凋残的心中。
他深深懂得人寰与尘世,
熟知无常的人生的价值。
发觉了朋友的弃义背信,
追求爱情原是愚蠢的梦,
利禄和浮华已不屑一顾,
奸黠的诽谤他无法容忍,
狡猾的流言也使他厌恶,
他已做够了惯常的牺牲,
自然的朋友,人世的叛徒,
他抛开自己可爱的故乡,
怀着自由的快乐的幻想
飞到了这个遥远的地方。
自由!在这荒漠的人世上
他还寻求的只有一个你。
他已经丢开幻想和竖琴,
用痛苦扑灭了情感之火,
焦急不安地虔诚地倾听
一支支你赋予灵感的歌,
带着热诚的祈祷和信仰
拥抱着你那高傲的偶像。
全完了……他在这个世界上
看不到值得期待的目标。
连你们,最后的一些幻想,
连你们也丢开他而逃跑。
他是奴隶。头靠在岩石上,
他等待,随着眼前的夕照,
快熄掉悲惨的人生之火,
渴望着他的归宿的来到。
太阳在山后已渐渐昏暗;
远处传来了嘈杂的喧嚣;
人们从田野向山村归来,
明晃晃的镰刀闪闪辉耀。
归来了。家家都点上了灯,
杂乱的喧哗已渐渐沉静;
一切都在这夜的阴影里
被拥抱进静谧的安逸中;
山间的流泉在远处闪烁,
从万丈悬崖上一泻倾落;
高加索沉入梦境的群山
已经披盖上云雾的帷幔。
但是谁在月色的照耀下,
在这万籁无声的寂静中
一步一步地在悄悄走近?
俄罗斯人醒来了。他面前
站着一个车尔凯斯少女,
那样含情脉脉无限殷勤。
他凝视着少女,不作一声,
他想:这是疲倦的感情的
空幻的游戏,虚妄的梦境。
她,被月光微微地照耀着,
浮着可爱的哀怜的笑容,
双膝慢慢地跪落了下来,
一只手轻轻地向他的嘴
送上了一杯清凉的马奶。
他没留心这滋养的饮料;
他贪婪的灵魂却在追寻
悦耳言词的迷人的声音、
年轻女郎的美妙的眼睛。
他听不懂这异乡的言语;
动人的目光、两颊的红晕、
亲切的声音在说:活下去!
这时俘虏便恢复了精神。
他抖擞起他最后的力量,
遵从着和悦可亲的命令,
抬起身来——用这救命的奶
消解干渴的疲惫和苦痛。
然后把沉重不堪的脑袋
又重新向岩石低垂下去,
但他那黯然失神的眼睛
还注视着车尔凯斯少女。
她在他面前很久、很久地
坐着不动,在深沉地思虑;
仿佛是想用无言的同情
来安慰俘虏的不幸遭遇;
她时时好像是有话要讲,
不由张开欲说还休的口;
她叹息着,而不止一次地
他看到盈盈的泪水凝眸。
一天一天像影子般逝去。
俘虏戴着锁链在深山里
傍着畜群消磨他的光阴。
夏日的暑热中掩盖他的
是窑洞里那凉爽的清荫;
每当银色的弯弯的新月
照耀在那阴沉沉的山后,
少女便从幽暗的小径上
给俘虏送来马奶和美酒、
蜂箱中取出的芬芳的蜜,
和白得像雪一般的黍米;
和他共享这秘密的晚餐;
用柔情的目光安慰着他;
他们用完全不懂的语言
加上眼睛和手势来交谈;
她给他唱起悦耳的山歌
和幸福的格鲁吉亚歌曲。
而把那异域他乡的语言
交付给急不可待的记忆。
她的少女的心灵第一次
尝到了幸福、尝到了爱情;
但是这年轻的俄罗斯人
对人生早已丧失了信心。
他已经不能用心灵回答
少女的坦率纯真的爱情——
也许是,他不敢重新忆起
那已经忘却的爱情的梦。
我们的青春非倏忽凋谢,
欢乐非倏忽把我们抛开,
而我们也不仅只一次地
把意外的喜悦搂进胸怀:
但是你们啊,生动的印象、
那一些最初萌发的情爱、
使人心醉的天国的火焰,
你们却一去而不复再来。
仿佛是,这个绝望的俘虏
已经习惯了悲惨的生活。
囚禁的苦恼、不安的激愤
都已经深埋进他的心窝。
当凉风习习的清晨时光,
他,漫步在阴郁的山岩间,
把他的好奇的目光投向
那些灰色、蓝色、玫瑰色的
亘在远方的重峦和叠嶂。
多么动人的壮丽的景象!
冰封雪盖的永恒的宝座,
在人们看来,它们的山峰
像白云的长链岿然不动,
庄严伟大的厄尔布鲁士,
双头巨人,闪着冰雪冠冕,
白皑皑地在群山环绕中
高高耸立在蔚蓝的天空。
当雷声,风暴的先驱,和着
山谷中沉闷的声音轰鸣,
俘虏就常常在山村之上
一动不动地独坐在山顶!
在他的脚底下乌云弥漫,
草原上腾起飘忽的烟尘;
惊慌的牡鹿想寻找一个
栖身之所,在山岩间乱奔。
鹰鹫从悬崖峭壁上飞起,
在空中飞旋着,此呼彼应;
马群的嘶鸣、牛羊的喧闹
已经淹没进风暴的吼声……
突然,透过闪电,向着山谷,
骤雨、冰雹穿云倾泻下来;
雨水的急流翻滚着波浪,
搜掘着峭壁、峻坡和悬崖,
把千年古老的巨石冲开——
而俘虏站在高山的峰顶,
置身于雷雨的乌云之外,
独自在等待着太阳归来,
他不为雷雨的力量所动,
倾听着风暴无力的吼声,
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愉快。
但这奇异的人民吸引了
这个欧洲人的全部注意。
俘虏在山民中间观察着
他们的信仰、教化和风俗。
他喜爱他们生活的纯朴、
热情的款待、战争的渴望、
潇洒自如的行动的敏捷、
脚步的轻快、手臂的力量;
他常常一连几小时望着:
有时矫健的车尔凯斯人
在高山间辽阔的草原上,
戴着皮帽,披着黑色斗篷,
弓身伏在鞍鞒上,两只脚
姿态优美地紧踏着马镫,
任凭他的骏马随意奔跑,
预先演习,准备参加战争。
他常常欣赏他们平时的
和战时服装的绚丽华美。
车尔凯斯人浑身是武器;
他们以此自豪、以此自慰;
他们有着铠甲、火枪、箭袋、
库班的角弓、套绳和短剑,
还有军刀,他们在劳作时、
闲暇时一刻不离的侣伴。
什么也不使他感到累赘,
什么也不会叮当地乱响;
徒步、骑马——他总是那个样;
总是那刚强不屈的模样。
他的财富——就是一匹骏马,
无忧的哥萨克人的灾难,
深山老林里马群的后裔,
他绝对忠诚不贰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