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特工传奇:塞西亚式逃亡
21375600000009

第9章 《阿拉与罗利》(1)

尊敬的卡特琳娜·谢尔盖耶芙娜:

艰苦的开路工程已经告一段落,这里的山高路险,在没有路的地方施工,工作异常艰苦,但我们毫不停歇,争取在冰冻之前完成第一个山体开通计划。

我们时常在野地里扎营,因为建造临时性住宅要花去不少时间和人力,工程进度和施工地点的推进也使得简易帐篷更适合我们。每推进一个工程段,每取得一个新成果,都会令我和同事们欢欣鼓舞;这时,我们就对未来更有信心,为苏联国家美好明天而自豪。当然,工作有时候突飞猛进,也有时候陷入僵局,让人一筹莫展。

应该告诉您的是,卡格拉大山是美丽的,这是对我们艰苦生活的唯一补偿。大山深处的空气清新无比,我还从未如此近距离观赏宁静的夜空。您知道地中海北岸的塞西亚人吗,一路上我听过许多传说,见过塞西亚人创造的美丽绝伦的岩画!这个古老的黑海民族就曾生活在我们脚下的土地上,我们开路向前,沿途处处都能感受到塞西亚人的存在!对我来说,最大的消遣无外乎听瓦西里·卡尔莫维奇讲他故乡的传说故事。他真是博识多才,又乐观风趣,真想不到我们的部队里还能遇到他这样的人。您知道,他毕业于我们曾就读过的大学!有意思的是,他强调说他就是塞西亚人的子孙,是整个部落留下的唯一一个塞西亚人。现在,一条隧道就要通过他的家乡。我们能在这块土地上建设一条通衢大道,将山外的共产主义图景带给这里的人民,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夜晚,山上会出现一种奇怪的动物,我们能听到它在很近的地方号叫,就是看不见它的影子,那声音阴森凄惨,十分可怕。听人说,这是山上的神兽发出的声音,如果外来者闯入了它的地盘它就要降灾四方。当地人散布荒诞的迷信说法,不过是想阻挡我们社会主义国家的建设进程,我们当然不会被这些吓倒。总部来电通告说,很快就会派来更多的部队维护这里的安全,以便开始全面建设。我们全心投入这项具有历史意义的工程中,巨大的热情让我们无所畏惧,任何艰难险阻都会被我们远远抛在后面。

卡特琳娜·谢尔盖耶芙娜,明天就是您的生日了!我的祝福信也许会晚几天才能送到您手中,但这祝福在我写信的时候就已飞出了大山,越过千山万水飞向您,伴着您等待我凯旋归来!亲爱的卡嘉,生日快乐!

致礼!

弗·希

52.9.19

起飞三十分钟后,飞机才进入平稳的飞行通道,向着东北方向飞行。这时,她才感到脑子里的轰鸣声减轻了一些。她的位置是在飞机前部的商务舱,她收起扶手上的小电视,摘下耳机,让机舱里的噪杂涌进双耳--那是表明一切正常,她还尚在人间的声音。

她从来厌恶搭乘飞机出行。每次外出,离开她任教的大学区前往其他城市参加讲演和学术会议,她总是选择陆上交通。她甚至讨厌那些超高速运行的轨道列车,而更喜欢坐城际巴士,虽然它们总是让她找不对地方、迷路和迟到。由于害怕飞行,她推辞了不少大洋对岸的学术邀请,虽然在那些地方她拥有比自己一直寄居的南欧岛国更大的知名度。现在,看着机舱里满是度假的俄罗斯人,她不得不接受现实:她不但打破了自己的规矩,坐上了让她无法忍受的飞行器,还要跟闹嚷嚷的俄罗斯乘客共同度过漫长的五个多小时。谁知道这次旅行还要让她挨多少次这样的折磨!

这次飞行注定要给她带来一些全新的体验。那些同舱乘客总是让她吃惊,让她感到一种现实的无法弥补的距离。这些乘客跟她印象中的俄罗斯人完全两样,他们开朗好动、没有耐性、喜欢炫耀。她对自己说,这一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需要改变的是她自己,她怎么会有权要求这些年轻人安静下来呢,他们就是来爱琴海享受沙滩阳光,享受新生活的自由的。时过境迁,现在几乎每个普通的俄罗斯人都有可能逃开莫斯科漫长、阴云蔽日的冬季,去享受地中海或者亚历山大港口的炎炎烈日。十几年前,一切是多么不同!那时,她带着一种忐忑不安的心情,紧张地困在座椅里,几乎不敢正眼看那些送来“别若米”牌矿泉水的机上乘务员。现在,一切都变了,活拨好动的孩子在过道上跑来跑去,发福的男人们一瓶接着一瓶喝着飞机上的免费啤酒。他们的妻子在互相展示购物成果和在游览地拍摄的录像,似乎他们生活本身就是不断地从一个休假地前往另一个休假地一样。

她为什么会对自己的同胞如此刻薄求全?难道她希望一切都回到几十年前吗?她反问自己,嘲笑自己的幼稚无知。

她的确是幼稚的。梦幻般的童年在她的记忆中存留了太长的时间,让她胆怯于成年人变幻莫测的世界。她对自己的母亲的牵绊,对婚姻的犹疑不决,对故乡的恐惧,都是她天性中的幼稚在作祟。现在,她终于决定走出了一步,登上了飞往故土的飞机。

透过舷窗向下望去,飞机在飞经一片黑色的区域。那是黑海吗?不,这条航线并不经过黑海上空,那只不过是一片陆地而已。那片黝黑的土地,深深的颜色,就是在白天看去,也可能误认成大海。

她从手袋里掏出那本书,抚摸着它设计精美的封面--上面画的就是黑海,一片蓝色的水域和沙滩的一角,中心部分突出的位置,是一个半埋在沙土中大铁锁和一把散落在一旁的金色的钥匙。海水上方,一团阴云笼罩在远方的天际,衬托出用白色花体字写下的书名--《阿拉与罗利》。她很珍爱这本书,喜欢它别出心裁的出版设计。书中的主角卡嘉就出生在这个海陆相交的地方,故事的人物就在这里相识、相知、生生死死。

这是欧洲大陆最有名望的FD Manager出版公司倾力推出的一部小说,很多着名书评人认为它没能摘得当年的布克奖,实在是评委会有眼无珠,各种质评让小说在整个欧洲掀起一轮畅销热。简装本不像硬皮精装版那样奢华,但这个版本更让她感到满意。书的封底是作者的一张黑白照片和简要介绍。出版商在这段文字里专门提到作家的俄罗斯出身,并称小说很大程度上是作家的家族自传。她眯起眼睛看着那个作家的照片。女作家到底有多大年龄?舷窗中映出了自己的面影。啊,年龄,对于一个心智成熟的女人,年龄的意义有什么不同?女人到了多大年龄,才能真正不去抵抗岁月的力量,顺从地接受命运的安排?

她真正接受命运的安排了吗?不,她总是一直在逃离它,逃脱它的摆布。她的每次背叛,每次逃脱都成功了。她不但离开了出生的土地,也离开了她厌恶的一切,她追逐着她梦想中的一切,她喜欢的事业,终于功成名就,成了同行中令人羡慕的文化名人。但是,现在,坐在飞往莫斯科的班机上,她开始怀疑一切的确定性。她同自己的命运周旋,同她的世界,那变幻不定的俄罗斯背景相对抗,难道不是一场可笑的游戏?她想到小说里那几个自己钟爱的人物,他们的命运不就是她自己的命运吗?但这些人物,他们的生命无一不是一场悲剧,因为他们太过奋争了。那么她呢?如果她随遇而安,一开始便不去关心那所谓命运的高尚主题,不去跟种种境遇抗争,是不是到头来会更好一些呢?至少同这些同机的乘客一样,快快活活,毫无负担?说到底,历史跟她个人的关系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是一对一的,它实际上是一种完全失衡的一种对比。坐在这些俄罗斯同胞中间,这种感觉尤为强烈--她一直在同命运较劲,但她注定要输。她辗转反侧终于决定下来的旅行,几小时前还是那样庄严,那样特殊,现在看来,完全是一次平常的探访,差别仅仅在于她离开它太久,意识到这一切太晚而已。

不管怎样,她既然定下心来返归故土,就一定要经历这一程的考验,牢牢记住它的每分每秒,也许它会带给她意想不到的收获,说到底,她还有那么多的谜底没有揭开。

这样想着,她的心境又一下子变得平和了。她翻开小说的正文,让那一行行清晰的字句再次进了她的视野。她耐心地读下去,让那一个个画面在她眼前展开。她又开始怀疑了:这几十年前的一切,难道真正发生过吗?

卡嘉站在窗前向外张望。她换上了那件白色的羊绒外套,这是父亲送她的生日礼物,但她从未穿过。

街上也是一片纯白色。一场大雪掩盖了街巷和道路,抹平了地上的沟坎。卡嘉不由得想,但愿这白色的衣裙也能抹去她内心的一切,把她带回原先那种平静、自信而孤单的生活。

她真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但同时又盼着那雪地上尽快出现那个影子。午后的阳光转瞬即逝,仅在天边留下一抹淡红,微薄的光线照在窗边那把古旧的藤条椅上,上面是那本纳博科夫新出版的小说,它是父亲刚从国外托人捎来的,几经辗转才送到她的手上。

这椅子是父亲坐过的,无论走到哪里,她都带上这把椅子,把它当成自己曾经有过的大家庭的唯一纪念。作为俄罗斯知名的历史学家,父亲曾坐在这张椅子上,写下他的鸿篇巨制,但他却无力预测那场席卷俄国土地上的巨大变革,更没有料到接踵而来的世界大战。在他经营多年的学术大厦在政治和战争的洪流中轰然倾颓之后,他决定离开家园,他乡求生。卡嘉没有同父母一起迁徙,她相信是她心中对未来的坚强信念让她留下的,她相信她已经有能力决定自己的未来。

更因为她有了萨沙。他们坚信战争中成长起来的年青一代,比上一代人更勇敢。爱情替她做出了选择,她跟萨沙一样,要建设一个全新的国家,它将屹立于世界之巅,傲视它的所有敌人。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些,就像从未怀疑过自己的爱情。现在,萨沙远在天边,陪伴着她的,却是漫无边际的大雪,孤独,以及漫长的等待。

但是突然地,又有一种新的存在占据了她的世界--一个小小的生命,已经在她的体内慢慢成长,她可以感到这生命的萌动,它的心跳。她抚摸着自己稍稍隆起的腹部,每一次这样做都会让她的心变得宁静、平和。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开始的?她一直在诘问自己,那是一种既痛苦又充满期待的感情,既充满期待,同时又让她承受着背叛的耻辱。她心绪烦乱,无法静下心来去读她喜欢的书,但她又不能什么也不做。不,她也许不该这样考虑任何事情,不该朝着那个令她沮丧的方向去想他。就这样,她费心安排好了一切,等待他再次出现。

她环视了一下这个大大的厨房,看看是否还有不合适的地方。各家随意摆放的用具已经收拾归位,地板也让她擦得干干净净。这个超大的公用厨房平时总是充满了喧闹声,但现在是难得的安静。厨房实际上成了所有住户共同使用的客厅,而套房里原来的客厅被季莫耶夫一家占据了。这里成天都有人,每个家庭的私事都会在这里公开。他们几乎不会有任何私事,因为每个家庭的私事都是大家的事,都是这个新的、正在飞速发展的共产主义国家的全体人民的共同的事业的一部分。她想到自己自私的想法,不免觉得愧疚。但是,难道共产主义奋斗的目的,不就是让每个家庭住进单元房吗?这个公共住宅的确是“共产主义化的合住单元”,里面一共住了五户人家,有些家庭注定要在这种共用套间里住上一辈子,只有那些合乎条件的家庭才能获得组织的安排,搬出这里,住进新兴建的单独住房。现在,马林霍夫一家已经有了一线希望,很快就会离开这儿了。不过,这里并不会因此宽绰起来,一定会有另一个大家子给安排进来。卡嘉无法想象这一天何时轮到她。没有萨沙的话,她是连分配到这个大家庭的资格都没有的。他是外逃的资本家的后代,只是这场婚姻挽救了她,成了无产阶级的一员。在莫斯科她单身一人。跟其他人家的大家庭比起来,她不具备任何离开公用住宅的条件。

卡嘉的那间小屋紧挨着厨房,但只有这儿有一扇对着楼门口的窗子。白天,家里只有一个小孩子和一个残废的二战老兵季马。她劝说季马参加了战友寻亲团的义务工作,十二岁的莲娜就更好打发了。卡嘉给了她三个戈比,让她去看最新上映的木偶片了。这样一来,她就有两个小时的空闲,两个小时她自己的时间,整个家都属于她一个人了。

他还没有来。她看得见窗外的一切,但没有他的影子,早已过了他应该出现的时间。她开始不安起来。直觉告诉她,他会带来一个重大的消息,不过,她不知道那是关于萨沙的,还是关于他们自己的。长久以来,他们已经习惯了用萨沙的前提,谈论他们自己的事情了。这次呢?她的心在怦怦狂跳。她有些怨恨他。他对她身上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还是佯装不知?啊,他同萨沙是那样的不同!萨沙只关心他的设计,他的图纸,而他,这个渐渐占据她整个身心的人,却总是把人放在第一位。他关心整个苏联人民的命运,关心个人灵魂的健全……他更关心萨沙,把这种友谊看得重于生命。

就是这种奇妙的友情,让三个人陷入一种不寻常的状态中,让他们各自背叛了自己的初衷……

……

这故事一定是真实的。它决定了主人公的婚姻和家庭的悲剧,决定了这个卡嘉漂离故土的宿命。

可是,它又是那么模糊混沌、纠缠不清,有那么多连她这个作者也难以拆解的谜团,越解越乱,甚至连她自己的生命都成了一个谜……

她一字一句地读着,像是在读别人写的小说,一本陌生的作家的新作。在灾难的阴云铺天盖地卷走一切之前,作家灵巧地做了一个浪漫的铺垫,让主人公再次相遇,让女主角感受到那种激情。他付出了多大的努力,让她跟萨沙的梦得以实现,将她从那间毫无个人生活的公共住宅拯救出来,一把新公寓的钥匙燃烧了他们之间的情感。但,他不无遗憾,却又是清楚无误地告诉她,他不能接受这种爱,他不能爱她,他无法爱上自己朋友的妻子……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以悲剧结尾,突然闯入的警察带走了他,他的身影消失在了白茫茫的雪野中,从此音讯全无,人鬼世界遍寻无着。

她每次读到那些段落都会为主人公焦虑,为未定的命运担忧,虽然这一切不过是作家的小小的法术,但她是作为一个读者在读它,在读者的眼里,一切都是真实的。她喜欢这样替代角色的阅读,就像她喜欢用这种超然的眼光看待一切,包括她自己一样。每次她需要评断自己的文章和作品,她就要努力进入这种状态,这也是她对写作班的学生灌输的理念。一个写作者只有在这时候,才有可能评判自己的作品,要学会借用了一个陌生人的眼光看待自己的文字,这样才能看出它究竟是新奇的创造,还是平庸的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