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特工传奇:塞西亚式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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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楚什波格的魔鬼(2)

几分钟简短但愉快的交谈后,老者满意地挂断电话。

他在酒吧台前选了两样点心,两片熏牛肉,一杯当地的红葡萄酒。悠闲之中,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副小巧的耳机,调出手机的收音机功能。每到一个新地方他都要先收听一下当地的电台,用这种最为便捷的方式了解该地区的发展状况。这个边远山城在向人们说些什么?它到底能听到多少来自外界的消息?

入夜,巴赫拉玛尔的天空呈现出大山脚下常见的那种深蓝色。一轮明月跃上山脊,缓缓向上攀登。酒店里,一盏盏水晶吊灯将整座厅堂照得通亮,大堂一角的酒吧成了爵士乐手的天下。身穿白色外套的黑人歌手在模仿着爵士乐前辈低声吟唱,一位妙龄少女躲在巨大的白色钢琴后面为他伴奏,琴声合着人声,与卡格拉的清朗之夜相互交融。外面,一辆黑色林肯轿车缓慢爬上环形车道,一个中年男人走下车,一身深蓝色的公务装,一副深色眼镜。一辆俄产新型卧车随之而至,从上面下来两个年轻男人,手里提着沉重的公文箱。两个随从跟着大亨模样的男人走进大厅。老者别过头去,不再留意这几位来客。那些受雇除掉竞争者的黑帮杀手,难道会认不出一副漂亮墨镜掩饰下的真实面孔?虽然俄罗斯土地上的政治和人文环境今非昔比,但卡斯特拉好像仍然留在过去的年代,它依然是俄罗斯版图上的一块危机四伏之地。金钱、权利、地盘势力的争夺时常浮上表面,团派火并和屠杀一直是卡斯特拉的一大特色,让它的旅游业和资本事业停滞不前。行政当局多年推行的和平计划一再陷入窘境,稍有地位的商人都要雇上一两个贴身保镖,戴上一副墨镜。这套典型配置已经成了政商两界高危人群的标签,一种心理安慰物。

当然,他也无法隐瞒过我透视一切的眼睛。

老者这样想着,从茶几边站起身,朝大堂一侧踱去,停在最远的角落,对着窗外遐思。现在,塞进耳朵眼儿里的高能耳机开始发挥效力,登记台前的对话通过这台高级定向拾音器传送到他的耳鼓。随后,老者收起手机,做了几个活动肩臂的动作。好了,他这里已经准备停当,他已经粉墨登场,他已经加入这出由明暗多方共同上演的好戏了。

一顿丰盛的卡斯特拉晚餐过后,老者从餐厅又回到了前台。把一只封口的信封交给那位接待过他的男服务生,上面放上一张五百卢布的钞票。

“请在明早交给988房间的先生,在他起床的时候……嗯,至少不要晚于八点。谢谢了!哦,对了,请告诉楼层值班,今晚我的房间不需要任何打扰。”

他拄着拐杖,一步一颤地走过厅堂,乘电梯上了二层。他的房间很好,预先的观察一点儿也不错:207号确实就在酒店的拐角,窗外左侧是开阔的草地,右侧,离他窗子右面一米不到就是一堵墙,一个监控探头疏忽的角落。那条直通楼顶的铁梯伸手可得,顺着它,只消几步就是楼下的草坪了。

知悉尊驾莅临卡格拉地,悻附此言;承蒙陛下垂注有加,翻覆旧案,殊感幸甚,陈年旧案多有误解误判,实为令人扼腕。今卡格拉山一行,即为完成多年遗留之愿。老朽已不当年,来日可数,切望将当时事实经历叙留与后人。如有兴趣,翌日中午十二时见面一叙,如何?

瓦西里·卡尔莫维奇·扎蒙尼德

回想着自己信上的措辞,他满意地笑了起来。

他关上合金钢窗,拉起窗帘,把渐入朦胧的卡格拉大山挡在了外面。卡格拉,明天见,我会好好寻访你的!

他摘下鼻梁上的古董眼镜,揉了揉疲惫的眼睛,然后解下紧紧绑缚在肚皮上的腰带,使劲活动了几下备受磨难的肢体。他要好好洗上一个温泉浴,睡上一个安稳觉,让体力尽快得到补充。

他醒了。

他活着,但似乎活在另一个空间,一切像是经历了一场死亡。

死亡也有它轻松的一面--承负的责任就此自动撤销,良知也不必尴尬地面对自我的审判了。

但他没死。死亡看来不会轻易光顾像他这样一无所成的人,既没有英雄壮举,也没有建树恶名。就算他自认无能,放弃他的目标,敌人也不会就此罢休。

《特殊行动条例》在他脑子里闪过--

单人行动原则一:

进入不明确和陌生的环境和状态,可以尽量假扮弱者,不破坏对方的安全感,以期进一步行动;

他就是这么做的,他扮演了一个求助的无知者,一个彻底的弱势一方,一个不明就里的毛头小子。他成功赢得了对方的信赖,虽然他马上就察觉到对方神色中的不确定成分,一开始便感到这种信赖脆弱而危险。

他必须冒险,他要尽快取得瓦拉姆的信任。他没有别的选择,必须通过这位老手带进山。虽说他示意了用钱收买他,但他身上仅有的几万卢布已经几乎花光,他给了教授,买通了车站的值班让他搭乘另一辆车,身上只剩下几千卢布。除了希望他的配合,他手中没有任何别的筹码。

但是,单人行动原则二:

当陷入敌众我寡的境地时,保持冷静,顺应时势,等待救援,同时做好最坏的准备。被迫招认或失控暴露身份和意图会带来更大危险。

这简直是一个自毁条款!他差点用自己的性命证实它根本行不通。不能想象,对一个虐待狂来说任何准则还有什么意义。他完全可以将自己的猎物像宰割牲畜那样切成碎片,放在祭台上供奉他的山神,甚至下锅炖成他的菜肴。

一切起因于‘野性的斯米尔卡’,这烈性自酿酒简直是一种毒药,一杯下肚。几分钟的工夫,他就产生了奇异的幻觉,好像自己的肢体慢慢脱离了躯干,四处伸张,变得像个巨人,但他的手脚却奇怪地丧失了最后一点力量。被麻醉的大脑变得过度活跃,像有一只小鹿在里面跳来跳去,无法控制。当那张床在他身子下面塌陷的那一刻,他清楚,他已经被彻底缴械。

“我们谈论大山之前,还要敬敬山神,”瓦拉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已经醉了,但他说过,多年练就的功夫让他即使闭着眼睛睡觉,也不会耽搁手里的活计。他摇摇晃晃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看了看床上的年轻人--斯季瓦似乎分裂成了两个人,可以看到自己:大床上的他被几根绳索捆缚着,不但没有挣扎反抗,而且早已烂醉如泥,进入了深度的睡眠。

瓦拉姆微微笑了,他两手扶着床头,使劲一推,大床便移动起来,就像推一辆购物车一样,一直把他的猎物推到大厅后面的那扇紧闭的铁门旁边。按下墙边的开关后,整面墙壁无声地向两边滑开,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原来,整个木质建筑依傍的山体,被主人开凿出了一个巨大的山洞,从外部根本看不出它的结构。山洞连接着整个木楼,而木楼仅仅是整个建筑外露的部分,真正的宫殿,全部隐藏在这深深的洞穴之中。

瓦拉姆又鼓捣了几个机关,山洞里一下子变得灯火通明,暖风徐徐;四壁镶嵌着五颜六色的钟乳石,与晶莹剔透的水晶交相呼应,俨然一座地下皇宫。

“这里的气候,还习惯吗?”瓦拉姆回头看着他。斯季瓦很想表达一下自己的意见,但他已经无法发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他的双膝绵软,如果不是瓦拉姆拉着他的胳膊,早就瘫在了地上。瓦拉姆连拖带拉,把他带到大厅前方的正中央,一盏射灯恰好照着这块地方。“按照山上的传统,开山之前,我们要进行一番祭祀,这样,山神会保佑所有外出的猎人有所获得,不再遭受牺牲。”瓦拉姆一边把“巴沙”安放妥当,让他跪坐在垫子上,活像一个乞求救赎的罪人。瓦拉姆走到祭台前哗地一下拉开幕墙,墙上露出一块巨大的岩画:一个骑在马背上的塞西亚神只,身背弓箭和猎枪,怒视着地宫中的闯入者。

神像边赫然摆放着的一排枪械。最上面的隔板上是几把德国绝版手枪和几枚古老塞西亚人的扎枪头。神像的侧面甚至竖立着几枚小型导弹筒,绿色的油漆油光泛亮,大大的五角星全部正面朝外,高低错落,摆成一个装饰图样。

瓦拉姆的步履已经不稳,他踉跄着,扶着神龛的木质台子,左右来回走了几步,随手拿起一支鲁格08手枪,摩挲着它金色的枪管,炫耀地伸直手臂,朝漆黑的岩洞里面比划着,再恭恭敬敬将手枪放回收藏架。接着,他在神龛前的垫子上跪下,像道教信徒那样对着神像膜拜,口中念念有词。酩酊的酒醉已经让他的言语黏在了一起,他一遍遍重复着祭词,直到完全说对。匍匐跪拜了十几分钟,才离开垫子站起来。他两眼充满血丝,回头看着醉卧一旁的年轻人,好像那是一个需要他关爱的幼小的生灵。接着,他挽起祭品的胳膊,像给小孩子穿衣一样,把吊垂在天花板上的几根绳索拴上他的手腕和脚踝。年轻人虽然并未失去知觉,但他毫无反抗之力,他的挣扎不过是几声模糊不清的嘟囔声罢了。瓦拉姆不去理会,这会儿他的面色庄严凝重。随着一阵滑轮哗啦啦滚动声,祭品的四肢被一根粗绳绕紧,两只脚被一下子拉离了地面。他的两手的绳索也迅速收紧,几秒钟,他就彻底失去了对四肢的控制,像一只展翅的燕子一样悬在了半空。

瓦拉姆从洞口里走出来,他换上了一套白色的衣衫,脑后的发簪打开了,让一头银发披散在肩上,活像一个超度亡灵的巫师。他对着祭品轻声低语:“这就好,这就好啦,所有的法事不过是一个简短的过程罢了……痛苦,但也快乐,你和我,都会真正得到山神的接纳……”瓦拉姆跳起来,绕到祭坛的另一侧,窥探着,玩味着,好像那年轻的人形是他好不容易逮到的猎物。“我的小乖乖,你要从山神这里拿走什么?该你说话了,听见了吗?山神是不会让人只取不予的……做好牺牲的打算了吗?哦,你也许需要更多时间考虑吗?不,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了。对着他祈祷吧,跟着我,祈祷啊……必得像我一样虔诚才行,否则,山神是不会接受你的,你的血当不成祭品,却成了亵渎神灵的毒药……”

他操控着机械按钮,慢慢放下绳索,跟着绳子下降的是一把明晃晃的砍刀,只要他的猎物稍有晃动,这把锋利无比的钢刀就会垂直插入他的脊背。瓦拉姆坐在台阶上,把他的祭品揽入怀中,像神话中的皮格马利翁在欣赏刚刚完成的雕像,又像温柔的母亲呵护自己的婴孩。他抱住年轻人的头,轻声吟唱着,用那把尖刀在他的脸颊划出一个月牙形的伤口,血滴顺着脖颈流下来。随后,瓦拉姆接着割破自己的右手拇指,蘸着年轻人的血在自己脸上涂抹着,直到完成一个奇怪的血色图腾。他满意地摇晃着脑袋,又去跪着拉动绳索,把吊着的祭品拉到自己身边,摇晃着,低声长吟着,祈祷词好像渐渐变成了一支摇篮曲,闭起双眼睡去,而后又忽地惊醒,摸索着在地上寻找那把尖刀,完成祭奠的最后部分……

一个金属物件落地发出的脆响惊醒了祭司。那是祭品身上掉落的,他的内衣已被撕破,口袋里的一切散落在地。瓦拉姆拾起那件东西--锃亮的警徽折射出刺眼的光,让他猛地一惊:被魔鬼挟持的理性突然回到了他的意识之中。

……

斯季瓦知道自己还活着。

他没有被开膛破腹摆上供桌,但他无法摆布这个不确定的存在。四肢僵直,脸上像有团火在燃烧。

‘野性的斯米尔卡’还在他的血管中作祟,飘忽迷离还远没有清醒。灯光大亮,节目改变内容进入了问答环节,同一个主持人,同样的厉声厉色。这是一场严酷的审讯,审讯的对象就像一个开口朝下的瓶子,里面的东西瞬间就流的一滴不剩。他的名字:叶甫塞伊·尼亚科夫;为什么找到我?因为瓦西里·扎蒙尼德;进山的动机?寻找五十年前铁路建设中最后阶段的一条暗道;为什么?那里埋藏着一批遗失的国宝,价值连城,为此已有多人遭遇不测……

瓦拉姆吃惊地听着这个警察的供述,手里的尖刀掉落在地。

山里的空气凝固得像一块透明的果冻,木质的墙壁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清香。凭借窗外月亮的高度,他推测现在的时间应该是午夜两点钟。月光将窗格映在墙上,上面挂着各种古雅的装饰品,其中竟有一把半米来长的砍刀,宽宽的刀刃和红铜嵌花刀柄显得威慑力十足。

恼恨,羞愧,报复的冲动和发泄的欲望。脑子里闪出的这些念头让他觉得荒唐。这也不是自己进山的目的,况且他已经失去了自由。

门,也许牢牢上了锁,魔鬼工程师或许设置了其他措施防止猎物逃走。

他为什么要逃?他必须进山,必须找到岩洞的位置。

不错,山魔已经知道斯季瓦的真正目的,真实身份,也知道他另有来意,知道斯季瓦清楚他这个工程师的真实身份。

如果当时这个怪物没有杀了他,是否意味着这猎物对他还有用?

十几分钟后,斯季瓦感到四肢已经听使唤了。他轻手轻脚下了床,摘下墙上那把砍刀,将它藏在床垫底下,然后回到床上躺下。

他再也没有一丝睡意。

突然,大厅里的电话响了起来,在深夜的空荡荡的房间里格外响亮。

瓦拉姆自己在二层楼上,他醒着。斯季瓦听见了木质楼梯上的脚步声。瓦拉姆下到前厅,接起了电话。

“这儿是半夜,你们那里难道不是?”他的声音带着恼怒,疲惫嘶哑。

隔着几层木板隔墙,斯季瓦听得出电话另一端在为意外的打扰抱歉。

“对,我是。”瓦拉姆放低了声音,语气依然冷淡。“哦。您好久没有来这儿了。也许这里的人已经完全不记得您了,但我还有印象。”

短短的沉默。

“我一时也无法说清,这位……先生,一切太晚了。您难道不觉得这话题非常不适合吗?”瓦拉姆很不耐烦。

对方急切地说着什么,瓦拉姆这边默默听着,一言不发。

“您知道,他没有留下任何东西……”瓦拉姆的声音低了下去。“那儿?那里会有什么呢?您不是第一个寻找所谓老古董的,那都是外面的胡扯。如果有什么的话,早就被几年前的那帮勘测队查走了。”

“……”

“您怎么知道?对,对,他……为什么?”

“……”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随后声音被压低,或者瓦拉姆按住了话筒。

瓦拉姆上楼的脚步声停息后,斯季瓦又一次接近门口,拉了拉门把,门是开着的。不是瓦拉姆放松了戒备,就是他并不打算继续与他为敌。

天一亮他必须行动,不管瓦拉姆会不会帮助自己,他都要上山。特列霍夫绘制的地图已经清晰地印在了他的脑子里,他会找到那个出风口和废弃的洞穴。不过,他不能赤手空拳出动,他至少需要一种武器,也许他可以借用瓦拉姆的器械?

楼上传来搬动器物的声音,声音一直持续了半个多钟头,然后,瓦拉姆走下楼来。

“叶甫塞伊·斯瓦多斯拉维奇上尉?起床了。”他敲着木门,“您还活着吧?年轻人?听着,我改主意了,我们今天就动身。”

厅里的灯光幽暗,瓦拉姆呆坐在大木桌子的远端,低垂着头,满脸的疲惫和苍老,同昨晚判若两人。

“嗨,尼亚科夫上尉先生,早上好!”他木然地笑了一下,无力地抬了抬手请他坐下。墙上的挂钟指着三点十五分。

朝向岩洞的门紧闭,而通向院子的大门是虚掩着的。斯季瓦拉出一把椅子坐下。大桌足有两米多长,瓦拉姆面无表情,目光落在斯季瓦的脸上。

“您该清楚,您犯下的是什么罪过。拘押国家公职人员罪,扎蒙尼德先生。”斯季瓦佯作无精打采地说。他在墙上的大镜子里打量着自己:两眼像浸了血一样通红,但脸颊惨白,新添的伤痕格外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