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特工传奇:塞西亚式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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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逃亡(7)

没人留意接受疗法的病人,他一直在白色的床单下死人一样躺着,像实验室里的白鼠一样任人摆布。当大墨镜高官突然发现手术台上空空如也时,他已经感到了后背上挨了重重一击。两个参谋立刻去掏手枪,但这老家伙动作更加迅速,猛地一扭大墨镜的手腕,让这个浑身赘肉的官僚成了一块厚厚的人肉盾牌,拖着他闪身转向门的一侧。他的对手们惊慌后退,因为这个疯狂的家伙已经掌握了对抗的筹码--那只大墨镜放在手术台上的蓝色针管。被擒者费力挣脱也无济于事,针头“噗”的一声戳进了他的脖颈。

“想知道我是谁,对吗?难怪你弄不明白知道!老子在前方卖命那阵儿,你还不知在哪儿戴围嘴吮酸黄瓜呢!”格尔穆特挣掉伤臂上的绷带,伸展了一下活动自如的手臂,紧紧勾住大墨镜的脖子,“这回可要记住了,我的代号是‘刺猬’!来历很简单,因为我名字是纳扎尔,那年头我们都这么叫。找去吧,按这个名字找,兴许你的档案库里还能找到点儿蛛丝马迹!不过,他们一定是把我从那里头删除了,因为他们欠我的太多,谁也不肯为这些旧账买单!您愿意吗?快,别耍什么小聪明,乖乖听我的指令!你的时间还剩多少,就看你自己调兑的这剂毒药够不够厉害了!让你这两个蠢才放下枪!”

格尔穆特一手捏着俘虏的脖子,俯身捡起地上的手枪,打开保险,将大墨镜高官的肩膀当了枪托,对准那两个年轻助手,把他们赶到门边上。“打开门!”

“打开门,快点儿!”大墨镜高官半闭两眼,全然丧失了意志力,哀求般地吩咐着。几个人在格尔穆特的逼迫下进了走廊。

“娜杰日达到底在哪间屋子?快说!”

走廊的尽头传来敲门声,大墨镜身上的电话响了起来,格尔穆特替他掏出手机,将它扔给呆立一旁的参谋。

“是总部打来的,外交部出面协调,总局已经同意G国的请求,”参谋战战兢兢地传话,“他们已经找到医院来了,还有一些外国记者……”

“快,下命令!别忘了,你的命在我的手上!”格尔穆特把针管狠狠插了一下,大墨镜无力地呻吟起来。

“让……让他们进来,去,去……打开走廊的门!”

……

半个多小时后,医院才平静下来。D博士提心吊胆地给受伤的高官做了一番处置,确信刺入他体内的药剂不至于危及性命。大墨镜摇晃着从几分钟前他的囚徒躺过的手术台上站了起来,觉得浑身都像被毒药泡过了一样,又是酸疼又是麻。他摇摇晃晃拖着步子走到窗前向下观望。楼下的空地上空空如也,快闪党们连一个人影也没剩下,那辆黑色奔驰车带着他的两只囚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查到具体的人了没有?是不是出了内奸?”高官有气无力地嚷了一句。

“网报在压力下妥协了,向我们通报了原始爆料人的信息,”他的参谋战战兢兢地说,“他们在十几个小时前收到的线人素材,是由一部手机发出的。我已经查到了机主登记信息,名字是阿纳托里·特列霍夫……”

进入夜间行车,车厢外面漆黑一片,让人无法辨别行车速度。

斯季瓦也无法分辨,到底是什么让他和她,共同分享包厢的陌生男女进入了一种奇妙的关系之中。

黑暗中,听着对面铺位上发出轻微的鼾声,斯季瓦一时不知自己置身何处。

再次回到这个庇护所,他发现包厢里面的一切全变了样。这个漂亮女人又让他吃了一惊--几分钟内她变出了戏法,小桌铺上了一块洁白的桌布,上面已摆满美酒佳肴:一瓶高加索产红酒,边上是摆在精致瓷盘中的黑鱼子酱和萨拉米香肠,一块香喷喷的烤小牛肉竟散发着刚烤出来的热气,还有配餐,一块法国奶酪、鳄梨水果沙拉和几片黑面包。斯季瓦弄不清这些东西是从哪儿变出来的。卡特琳娜自己也摇身一变,换上了一套优雅大方的淡紫色衣裙,像殷勤好客的女主人一样喜气洋洋邀请斯季瓦落座。

“跟那些山里人不一同,我们也有我们的风格,有俄罗斯人的传统!怎么样,您喜欢吗?”

“这真让我受之有愧……”

“作为受邀宾客,一般会先夸赞女人的衣着,”她嗔怪说,站在门边不大的地方摆动裙幅,等待他的评判。

“您的漂亮是用不着我的恭维的。”

“恭维什么时候都需要!”

“您真的很漂亮,卡特琳娜·拉祖诺夫娜!”斯季瓦脸红了。

“谢谢!就叫我卡嘉好了。”卡特琳娜翩然落座,“希望这些合乎您的口味。我们要在这儿待十六个小时,否则就太沉闷了。我们开始吧!我真是饿极了。无论什么时候,我一见到让我感兴趣的人,就会感到肚子很饿,就像《谜中谜》里的情节那样。”

“真的?其实我一看见您,心里就想到了美丽的奥黛丽·赫本!”他说,觉得自己变得更大胆了。

“既然这里有两个演员,我们不就足以上演一出戏了?”卡嘉嘴角一扬,露出女人受到娇宠的微笑,那是一种只有俄罗斯女性才具有的、为自己贤妻良母的品德而自豪的表情。或者,她是在扮演贤良的角色?这次奇遇带给他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一切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但又让他痴迷神往。

“让我借花献佛,敬我目前这个美丽而神秘的女人一杯!”斯季瓦把斟满的酒杯递到她手里,两人“叮”的一声碰了一下杯。

“为我面前的神秘男人干杯!”

“没有任何神秘,只是怕真相让您失望。”斯季瓦一饮而尽,实诚地说,“但愿上天给我们机会,让您了解我。”

“我已经了解够了。”卡嘉不以为然地说,“了解一个人要花多少时间?一刻钟,还是一辈子?算了吧,我不会把感情浪费在无聊的事情中。我不要了解,我只相信直觉。现在,我们可以好好享受一下短暂的旅途时光,这就是我买普通包厢的唯一乐趣。”

“这是您的癖好吗?”

“难道不好吗?一种陌生人之间的游戏。人们萍水相逢,但没有对过去的顾虑,也不去费心打算什么未来,不打探对方的背景,但他们却完全像老朋友或相爱的人一样相处。这不很迷人吗?”

“我不知道还有这种游戏。”斯季瓦垂下眼去。

“就叫它‘列车上的陌生人’吧。一下车,一切就不复存在了。生活本身太沉重,一次选择就会决定一生。可一次火车旅行就好多了。我真希望一辈子一直这么换车啊,上车下车啊,然后什么都忘掉。”

这话触动了斯季瓦的神经。“您真是这样生活的吗?”

卡嘉黯然地摇摇头。

“很难碰到合适的玩家。实际上,一次都没有。”

“如果真那样生活,岂不太过悲观?”

“悲观?我看这是最大的乐观了,不是吗?”

“这倒是一种无害的人生观,但似乎它配不上像您这样天性快活的人,对我这种颠沛流离的人倒更合适吧。”

“您怎么看出我天性快活?”

“难道您遭受过什么磨难?”

“嘘--您又在刺探我的生活了。”卡嘉又像对待小动物那样,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

“是不是我们已经开始这种游戏了?即使我是在刺探,也可以理解,那是出于对恩人的感激之情,可以原谅。”

“不,我们互不打探。”卡嘉嘴巴抿成一条缝。

“好吧,我什么也不问了。”

两人相视而笑。火车加速了,太阳变成了一个红色的大球,跟在后面飞跑着。

“但这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其他事情,比如,我们依然要享受这十几个小时,而且,会享受得更好。”说着,卡嘉又给斯季瓦的杯子斟满。

“我不知道这是否可能。比如,什么是陌生人?我们现在就已不再是陌生人了,我们……”

“对,我们不再是陌生人。我们是妻子和丈夫。独守家门的妻子终于等回来了远行的丈夫,丈夫一边享受她精心准备的晚餐,一边寻思如何安慰受苦的妻子。”卡嘉做出委屈的表情。

斯季瓦做出一脸蛮相,夸张地吃着,一边说:“是啊,没有我的日子,你一个人是怎么过得呢?我让你受苦了,我可要好好补偿你啊。”

卡嘉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对新婚不久便分别。他从前方回家探亲,妻子用很难弄到的东西做出一桌丰盛的饭菜迎接他,但他不知道,她的心已经另有所属。这顿饭是他们的最后一次晚餐,就像是她对自己良心的补偿。她再也不是他的人了,正在盘算如何向他解释,而这时他还沉浸在回家的兴奋之中,慢慢品味着久违的美酒佳肴,憧憬着这个家庭的未来……”

“这个就太伤感了。”卡嘉细品着一块干酪,摇着头,“您倒是很能编故事。”

“这故事真正发生过,巧的是主角也叫卡嘉。”

“是您亲身经历的?对不起,我打破了自己的规矩。”

“看,我的命运好像跟卡嘉这个名字连在一起了。”

“我能知道这些个同名者的事情吗?”

“我们已经定好,不互相打探。”斯季瓦故作严肃地说。

“可这回跟我有关!”卡嘉急不可耐。

斯季瓦笑了,转身从背包里拿出那本书,“她就在这儿,您自己看吧。”

卡嘉拿过书前后翻看着,她对英文读物并不陌生,“卡斯特拉?这是本纪实小说吗?我们就要经过它写的地方,卡格拉荒地。这个卡嘉也是卡斯特拉人吗?”

“跟您一样,是跟卡斯特拉扯上关系的人,一个俄罗斯女人。”

“那她的结局如何?”

“受尽感情折磨,失去了她的爱人,失去了她拥有的一切。”

“惨。”

“她心里同时有了两个男人,但现实让她无法选择,她的犹豫和寡断促成了悲剧。事实上,特殊的时代毁掉了三个人。”

“难道男人会这样被轻易毁掉吗?这个卡嘉看来不同反响。”

“过去的年代是你我无法体验的,也许这就是这本书吸引读者的地方,它在国外挺有名气。”

“您喜欢这个悲剧的卡嘉?”

“我?谈不上喜欢。我读它只不过是一时消遣……”

“可我不喜欢悲剧。我认为,这绝对取决于您怎么看待生活。生活不过是一些单独的事件,您很难说某一件事的真正性质,悲还是喜,那不是一种足够客观的态度。反正,我这里不会给悲剧留地方,当然,我也不喜欢所谓的喜剧。但愿我生活中的离别、重逢、背叛、死亡,都不要以悲喜剧的形式出现……”

他们之间的对白你来我去,像初次登台的演员,生怕出现冷场,也像两种初次相遇的野生动物,被对方的奇异特质深深吸引,但天性中的高傲让他们用一种佯攻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好奇,又用这种方式吸引对方,保持陌生感带来的神秘。对卡嘉,可能是一种自我保护,对斯季瓦来说,也不啻为一种伪装。但是,这样的谈话不会维持太长时间,因为真实的感情被强行抑制,就像在明火堆上压了一层湿柴草,早晚会掀起滚滚浓烟。现在,斯季瓦特殊的感官系统体验的不是一种危险,而是一种特殊的感情,一种诱因,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东西。他为此深感不安,害怕自己失控。难道他真的会失控?不,他已经慢慢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卡嘉喜欢看到的男人,而她也变成了他心目中完美女性的化身。他朝包厢门上的大镜子里望去,上面映出一个醉意微醺的人,这个人根本不是他自己,而对面的女人,他根本不认识,卡嘉毫无醉意,她轻挽裙裾,在铺位间狭窄的过道上跳起舞来,又拉起他一块跳舞。列车的颠簸让他们的舞不成步,跌跌撞撞,但很快合上了轨道敲击出的特殊节拍,她为他斟上一杯又一杯,亲吻他,他们的唇吻粘在一起,他们的身子也不能再近。

原来一切会是这样,一切可以这样!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可以一见如故,像全无隔阂的亲人一样相拥相抚,只要一分钟,只要一个心神相合的意念,一切就会随之发生逆转。斯季瓦屏住鼻息,尽量不让自己在她的肌体散发出的诱人香气中迷失,但他终于还是迷失了,他进入一种奇妙的状态--他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斯季瓦,好像在模仿另一个人,但这个人并不是别人,是他的另一个自己,只是他从未感觉到这个自我的存在。这个陌生的自我比原来的一个更有力量,一旦发觉有人在模仿他,便强行取代了后者的位置。斯季瓦感到心里集聚起一股巨大的能量,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顽固的雄心。卡嘉也在模仿,她抛开那种俄罗斯知识女性的矜持娴雅,变成了风情万种的山地女人,一个受高加索山脉滋养的雌性生灵,对自己的男人任性恣意摆布,转瞬间又对他柔情蜜意,百般呵护。黑夜降临,列车的震动与年轻心脏的跳动相叠加,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天然引力超越了一切,将两个躯体紧紧锁住,不留一点空隙。黑暗中,他们盲目而又急切地相互探寻,穿越无知与有知的边界到达萌发快感的最深处……这时候,整个世界都被他们抛在了脑后。

清醒的意识再度复原时,最初的困惑同时重现。难道是上帝在施展法术,让他绝路逢生?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上帝让这个逃亡者进入一生中未曾涉足的极乐之境,是否意味着他在快速接近死亡?不,绝不!斯季瓦想,在完成我的使命前,我绝不会死,也不能死!他打了一个寒颤,大脑更加清醒,负责警戒的中枢神经变得活跃起来。感谢那两个警察,他们已经明白告诉他,他逃对了方向,这就是敌人最最害怕的,从此,他的逃亡就变成了有力而快捷的出击。敌人一定也在前方等着他,路途会更加凶险,但他不会在乎,一定要抢在敌人的前面。

斯季瓦确信自己恢复了先前一个干练的特种兵的常态。他必须采取新的行动,只有不停地行动才能打乱敌方的思维套路,最终接近他的目标。

他挪下铺位,手里摸着了自己的外套和背包,穿好鞋子。轻轻扳开门锁,斯季瓦在流入门缝的微光中望了望熟睡的卡嘉,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声“再见”,然后闪身出去,把门轻轻带上。

夜行的列车在旅人的睡梦中潜行,钢轮铁轨的碰撞声似乎变得更轻,让人无法感觉到它正悄然放慢速度,停靠它的第一个中途小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