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特工传奇:塞西亚式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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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逃亡(1)

尊敬的卡特琳娜·谢尔盖耶芙娜:

昨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投入到一场真正的战斗中。我本不想提到它,不愿提及这里任何危险,但我无法抑制住这场经历带给我的震撼,无法不告诉您我内心的发生的一切。

在苏维埃战胜了所有的强大的敌人之后,还有一些残余力量同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相对抗。这些敌人潜在村庄的深处,隐身于大山的沟壑和褶皱中,他们手里有步枪和土造的火器。当地的民众迷信山神,对劈山修路无法理解。我相信是受了反动分子的鼓动。但我们的意志和信心比早先更加坚定。只有靠这种坚强的信念,才能藐视敌人的侵扰,完成建设隧道的重大任务!

匪徒们实在是低估了我们的实力和勇气,而瓦西里·卡尔莫维奇让我认识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战士。他实在是位不起的苏维埃战士!他提前布设的防御措施为工程营提供了可靠的预警,预先发现了敌人的图谋。在敌众我寡的最初几分钟,瓦西里单枪匹马抢占了制高点迎击山匪,为我们的部队进入战斗赢得了时间。他保护了同志们和隧道建设的安全,自己却受了伤,好在并不严重。经过那次战斗,我们成了最亲近的朋友。现在他短暂回莫斯科养伤。托他给您带上这平安的消息。

我很想知道您那里发生了什么,您的生活怎样?您上次说的给我一个惊喜,到底是什么?让我一直在期待中。

致礼!

弗·希

52.10.24

当他深一脚浅一脚蹚过满是融雪和冰碴儿的泥泞小径,找到红旗村第三街上的那座小屋时,天黑得已经看不见路了,整条街都被泥雪覆盖着,一座座空落落的木屋像被遗弃的古代人定居点。这里的景物似乎完全变了,夏日里充满生机的绿色全然不见踪影,凭借雪地里的一排枯干的老树和远近几家屋子里散出的灯光,才好不容易走近了自己熟悉的那个小院子。这是他父母在六七十年代亲手建造起来的乡间住宅,但母亲已经多年不来这儿了,只有斯季瓦每年夏天到这里拾掇一下院子里的杂草,为几棵果树施上些肥料,在这儿住上几天。莫斯科的空气变得越来越差,而这儿的环境也不尽如人意,一条高速路在田野中穿过,打破了这里的最后一点儿宁静。

跟邻村那一幢幢砖石建造的农舍不同,城里人在乡村盖的木屋只能用来度夏。夜色在这个偏离城市的地带显得十分浓重。推开厚重的铁门,院子里的积雪告诉他,整个冬天都无人光顾这里,看来连附近村庄的流浪汉也懒得来这儿做客了。扭开院子的木门,斯季瓦踩着厚厚的积雪进了院子,在一只花盆下面找到房门钥匙。小木屋一共只有三间屋子,一间八九平方米门斗连着一个宽敞的厨房,它的侧面开门,通向一间同样大小的卧室。整幢木屋里没有什么摆设,只有几样无法搬动或者实在不值钱的家具:厨房里是一张饭桌,三把木椅,卧室里是一张双人床和一台老式的明斯克牌电视机。屋角放着一个木板箱,并没有上锁,里面储藏着几件工作服或者简单的器具。如果他要锄地种菜的话,工具得从城里带过来,任何有用的东西都不能放在这儿,因为常有些四处流浪的人住进来,用这儿的东西,或者顺手带走它们。父亲在世时,每次秋后离开前都要收好所有的东西,但总会留心在小厨房的桌上留些米面干果。若是真有盗贼破门而入,至少可以得到些果腹之物,不致毁坏屋子里的器物家什。斯季瓦里里外外查看了一遍,这里的一切都如他秋天离开时的样子。

屋里的空气似乎比外面还要阴冷,四周悄无声息,只能听见外面农户家传出的狗叫声。斯季瓦在床沿上坐下,一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到这儿来,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干什么。

只有他身上的几处伤痛提醒他,他刚躲过一场劫难,奇迹般地生还人间。他一侧的肋骨一定是受了伤,一路上隐隐作痛,但他知道这并无大碍,也许断掉了几根肋骨,但至少没有殃及心肺,否则他早就一命呜呼了。除此之外,他再没发现其他损伤。

斯季瓦尽力理顺整个事情的脉络层次,一遍一遍回忆这一天发生的一切,不让外来的任何事情干扰,把这些细节固定在大脑中。他很清楚,人的大脑经历过突如其来的撞击,生理上的自卫机制会释放出一种酶,将大脑中的可怕记忆洗掉。这就是为什么许多人经历灾变后无法回忆起整个过程的缘故。不过,斯季瓦早就经历过恐惧和压力训练,大脑的承受能力指数远远高于常人,他完全相信自己头脑里所有记忆的真实性。

支离破碎的记忆在慢慢组合成一幅完整的图像。将那短暂的几分钟内发生的一切清晰还原。冲撞过来又飞驰而去的一辆辆卧车的型号和车牌号、车窗中探出的枪口和飞速碾过他们那辆沃尔沃的黑色影子。但他最真切的记忆只有一个,那就是特列霍夫临危不惧的镇定表现,清楚记得他最后的那几句话,记得他的大声呼喊、他将自己推出车门的巨大力量……特列霍夫带着枪伤开过了最后的一公里,他的沃尔沃翻滚了过去,后面的钢铁杀手飞速撞向它……还有,冲天而起的火球,震耳欲聋的大爆炸,公路上此起彼伏的汽车喇叭声……

着陆的一撞让他短暂失忆,脑子里留下的唯一模糊的印象已经是自己在狂跑,跑出沙地,朝远离灾难的方向奔跑。这是他的训练培养出的技能,还是一种人类求生的本能?他越过隔离墩,跳下高速路肩,任凭身后的撞击和爆炸激起一连串的烟火直上高空,任凭公路上的汽车撞成一团,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一个念头催促着他不停地奔跑,尽快逃离那片血与火的杀戮场。

他猛然发现自己进入了一片黑幽幽的森林。地上的雪完全没有融化,他的双脚陷在了雪地里,低矮的小树和杂草不断刮擦着他的脸,还有刺骨的冷风。他很快清醒过来,除了耳朵里巨大的轰鸣以外,他并没有感到任何疼痛。他定下脚步,回头张望他跑出的那片地方。

公路在林子后面隐约可见,他离出事地点已经远隔几百米,他能听到远远的警笛声,隐约看到那令人不安的红蓝两色警灯不停地闪烁,以及反衬着灯光的一团黑雾。直升机在天上盘旋,蓝白两色的飞行器发出巨大的响声,最后落在了公路的正中。拥堵的车流被警察疏散,直到最后他看见有七辆卧车、两辆载重卡车被拖车拖走。四辆毁坏的最严重的汽车被吊上了高架拖车。透过密匝匝的树枝和草丛,斯季瓦看到那辆熟悉的银灰色的沃尔沃几乎变成了黑色的铁架子。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浑身阵阵发冷。他成了一个置身事外的人,让他觉得可耻。他不断想象着特列霍夫几分钟前的样子,假设他顺利逃出火海的情形。他会奇迹般逃出重重围堵,幸免于难吗?他应该不会死的!他应该还有机会!一想到自己的上级已经葬身火海,一种强烈的冲动催促他折回去,回到他的身边,无论他是伤是死,他都要守候他的身旁。但是,这种欲望很快就被按压下去了。不,他不能回去,他的生命是特列霍夫用自己的死亡交换来的,他必须离开这里,他的任务就是逃生。

他转身朝着林子深处走去,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林子里幽暗阴冷,地上白色的积雪的反光成了他辨认道路的唯一光亮。时而有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哗啦啦飞过头顶的树梢,或是几声猫头鹰的鸣叫。也许是天生的方向感帮了他的大忙,也许是因为城市周边的林子面积并不太大,不足以让他迷失方向,不久他就听见了表明城市特征的公路噪音,看见了标志森林结束的高压线,然后是屋舍稀落、初上灯火的城郊地带,还有那列路经他父母乡下木屋所在村庄的电气火车……

清点身上携带的东西有:自己的居民证和工作证、格尔穆特小本子和他自己的那部手机。此外还有特列霍夫在最后一刻塞到他手里的东西:他的手机和一只信封。斯季瓦的外套撕破了一只袖子,但那本小说还在口袋里。娜杰日达交给他的钥匙袋装在衬衣的口袋里,还完无损地待在那儿。斯季瓦把这些东西全都摊在床上,一样样检视着,希望这堆物证能帮他拼凑出一个合理的答案,解释刚发生的一切。

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屋里没有任何取暖设备,只有一个用来做饭的四个火眼的电炉。斯季瓦把所有的按钮都拧到最大,屋里的温度才慢慢变得可以忍受了。

那台小电视还能用。斯季瓦看遍了所有频道,没有任何一家媒体报道了环莫斯科公路107公里发生的交通意外,就连莫斯科六台报道交通意外的午夜版《城市警讯》也没有提及这次交通事故,一场发生在姆斯库特化工厂的大火占据了它的全部时间。

面前摆着两部手机,特列霍夫的手机不停在响,来电号码也各不相同。斯季瓦对特列霍夫的家人一无所知,他们得到什么消息了吗?他们一定会焦急地拨打这个手机的。斯季瓦不敢去接。他能对着电话回答什么呢?特列霍夫是无法逃出生天的,他把生的机会留给了下属,自己却选择面对死亡。斯季瓦不敢想象自己会有这样的干练和胆量,在瞬间发生的一切面前,特列霍夫的反应是那样坦然、那样镇静,换了任何一个驾驶者,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动作也会让身边副驾驶座位上的人面临更大危险。特列霍夫用自己的性命做代价,向自己的学生展示了勇气和干练的真正含义。

斯季瓦为自己的胆怯而自责,但他十分清楚,他不能暴露自己。那些躲在暗处的人也一定在加紧搜索,而自己唯一需要做的就是逃出他们的控制,只有这样才能做下一步打算。斯季瓦说了声抱歉,关掉了特列霍夫的手机。对特列霍夫的家人,他会有机会解释一切的。

但是,他自己的那部手机却毫无动静,连一个打进来的电话也没有。

斯季瓦呆坐在床边,极力思索着事件的每个细节。数据库那些莫名其妙被删掉的资料、娜杰日达和格尔穆特的遇袭、档案馆里丢失的案卷,光天化日下发生的谋杀……一切都说明他们的调查触动了一根危险的神经,有人在阻挠对这个案件的调查,而且他们的所有行动都被这个看不见的黑手所监控。希尔诺夫的死变得更加不同寻常。他留下了什么让暗处的敌人如此看重的东西?他们难道不是以老建筑师的死亡来掩盖一切,再下手剿灭所有的知情者,清除获取秘密通道上的所有障碍?继续推断下去,斯季瓦觉得自己陷入一个巨大的罗网之中。敌人的枪口早已瞄准了他们,只是他们并未及时意识到这一切的严重性。

现在他该怎么办?无论暗中的对手是谁,一定不会放松对他的监控,而这敌人很可能来自机构的内部,至少他们在他的周围有着隐秘而强大的布设。他是继续逃,还是尽快向总部高层汇报这一切呢?

斯季瓦很快打消了后一个念头--这绝对不是明智之举。暗处的敌人很强大,他们一定在这条通道上设置了障碍,巴不得他送上门来。

逃走!无论是为了求生,还是为了揭开这个重大案情的真相!特列霍夫一定支持他的选择,为了他,斯季瓦也必须争取最大的自由,继续完成未竟的工作。

娜杰日达的那本小说封皮已经破损,但并没丢页。她和格尔穆特现在情况如何?

“你赶紧找个时间,好好读读她的书里写了什么。”特列霍夫的话又在他的耳边响起来。

这时候的心境让他无法读下去,但他还是翻开了这本书。

借着昏黄的白炽灯光,斯季瓦竭力让自己的心沉到书页中。女主角卡嘉的恋人萨沙在遥远的边疆铺设铁路,长期的离别,还是情感的疏离,让她陷入了一场感情危机。她生活中出现的另一个男人,军官瓦西里·卡尔莫维奇,从此改变了一切。他们的恋爱带着少有的浪漫色彩,但一切仅仅是一个开始。女主角深深陷入对瓦西里的依恋,在她眼中,他不但强似自己的丈夫,甚至是一个完美的精神化身。一系列故事后,军官却道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整个故事急转直下,悲剧随之发生。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成了永别,卡嘉眼睁睁看着瓦西里被从自己的身边带走,从此失去音讯。小说暗示是萨沙用计陷害了情敌,也暗示瓦西里被军事法庭以叛国罪处决。

萨沙的原型跟希尔诺夫十分接近,虽然在书中卡嘉和瓦西里留下了爱的结晶,但实际上,娜杰日达明明白白是希尔诺夫的女儿。只是写书的时候她并不知情,直到获得希尔诺夫的遗产才如梦方醒,一下子无法接受现实,因为卡嘉,也就是娜杰日达的母亲,一直让女儿认为杳无音信的瓦西里是她的生身之父,隐瞒了她身份的真相。如果这不是一种假设,那么,萨沙,也就是现实中的希尔诺夫,与自己的妻子之间的深重积怨,一定是瓦西里的死。究竟萨沙如何使瓦西里遭逮捕并被秘密处决?小说留下了一个空白。一面是抱有刻骨之情的恋人,却杳如黄鹤,不知生死,另一面是不被自己所爱的丈夫、事业遭遇停滞的建筑家,特定历史环境让小说主人公感情纠结,命运多舛。卡嘉在情人死后不久生下了他们的孩子,并永远离开了莫斯科。小说编织出一个特定环境下的因果关系网。一个超越时代甚至伦理常规的爱情与高压政治的阴谋相互冲突的故事,很能吸引现代读者,但真实情况会是这么简单吗?

莫斯科远郊的深夜寂静无声。斯季瓦终于读完小说,心绪久久难平。很难相信一位建设高级指挥会因为恋爱事件被逮捕并以叛国罪处死,哪怕事情发生在五十年代那个政治高压的恐怖时期。难道瓦西里的死另有因由?希尔诺夫是否在自我谴责中度过余生?在将遗产留给自己几乎无缘相见的女儿时,也未能透露这巨大隐衷,难道他不需要为自己辩解吗?娜杰日达是否得到了父亲的什么书面澄清?或者,如果不是突遭杀身之祸,希尔诺夫本打算告诉女儿更多事情?

小说让现实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杀死瓦西里的仅仅是萨沙的报复,还是某个看不见的执政者为了维护前方工程而清除了叛逆?小说留下的空白需要用大量历史真相填补,凭直觉,斯季瓦感到这真相一定就是希尔诺夫的死因,一定是敌人处心积虑需要弄到手里的东西。

我逃离那块土地,

或许它不再会被巨大的太阳烧焦,

我开始这塞西亚式的逃亡,

但我没有一年,没有一个月,不过短短的几天。

或者仅仅是一个严冬的午后,

我要穿越整个山巅,去告别我的爱人。

亲吻她的嘴唇,

同我的爱告别,

甘愿随夕阳一道陨落……

他把书页翻到这段诗句。特列霍夫会作何判断?他已经做出了判断?

小说家本人呢?她这本爱情悲剧故事,实际上掩盖着哪些未解之谜?她显然也在寻找。她找到了什么?格尔穆特又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那个小本子上到底写了什么?

他们两人也同样处于危险之中。格尔穆特不会很快知道刚刚发生的一切的,这场公路谋杀上不了电视报纸,那些隔离的病房的墙壁屏蔽了外界的无线电信号,根本无法接听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