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让夏雪父母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邓有米将两万元存款单还给教育站后,被检察院作为赃款扣留了。夏雪的父母知道,一旦被认定为赃款,名义上是要上缴国库,实际上只在账面上划转一下,又回到收缴单位,变成他们的工作经费。夏雪的父母说,早知会这样,还不如用邓有米省下来的这笔钱,帮余校长和孙四海交了那笔工龄钱,早点让他们转为公办教师,一了半辈子的心愿。
夏雪的父母伤心时,才让大家想起来,夏雪已经死了。
因为百感交集,夏雪父母的心里也乱套了,他们悲愤地说,这些钱是他俩一分一厘地攒起来的,本想留作女儿出嫁时用。女儿生前恨死了那些手也脏、钱也脏的人,想不到她死后还要被拖进不明不白的官司中。夏雪的父母这样说过之后,谁也不忍心去问夏雪是如何死的。那是白发斑斑的父母送走秀发飘飘的女儿后,所留下的最后伤悲、最深情感和最难最苦的苦难。
张英才后来得知这些事,也和大家一样惊讶。
邓有米曾经向夏雪的父母发誓,他不敢说多长时间,但一定会在二位有生之年,在界岭这里,还给夏雪一座教学楼。邓有米还说,未来的合同中一定要写上,教学楼的竣工酒席要摆在一楼教室里,请建筑公司老板喝酒时,头顶上的二楼教室要堆上一百只装满沙土的麻袋。这个主意是夏雪的父母替他想到的,夏雪的父母说,当年金门岛上的国民党守军验收碉堡时,就是让承包人待在里面,外面用大炮轰。所以,当解放军万炮齐轰时,那些碉堡居然没炸毁。
村长余实讥笑邓有米,差不多三十年省吃俭用,才凑到一万元工龄钱,想凑齐十万捐款,未必还想再活三百年?邓有米义正词严地告诉他,说不定不用等到界岭小学再建新楼,余实的村长就当不下去了。邓有米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让村长余实很愤怒,脸上的几块肌肉抽搐了几次,不敢有进一步动作。骂了一堆脏话后,村长余实转过身去,在方书记面前显出一副忍辱负重的样子。
对于方书记前后判若两人的变化,张英才一点也不惊讶。
方书记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就让蓝飞起草一份给有关部门的情况简报,建议开除邓有米的公职,然后亲自打电话给检察院院长,让他接待前来举报的村长余实。有在县教育局帮助工作的经历,张英才深深地明白,凡有领导干部在没有割袍断义的必要时主动要求处罚某个人,就说明这位领导急切地渴望升迁。
第一场雪落下之前,成菊来到学校,要余校长写个证明,并且盖上学校公章,她要去县教育局要回邓有米交的那一万元工龄钱。余校长按她的要求写了证明。成菊刚下山,界岭就开始落雪,很快就将下山的路封死了。按照检察院的布置,放学之后,余校长才将成菊的去向告诉村长余实。村长余实很生气,他不仅又要骂人,还萌发了将谁痛打一顿的念头。等到道路通了,村长余实去向检察院报告时,即便是成菊脸上有个明显疤痕,也没有人清楚她去了哪里。
村长余实想将成菊喂养的鸡和猪抓走,叶碧秋的小姨却不答应。他们两家一向如此,哪怕忘了交代,只要一家屋里没人,另一家就会帮忙照料。毕竟是老村长的女儿,村长余实在她面前还不敢为所欲为。
时间不长,第二场雪又落下来。
这时候,大多数人开始同情邓有米,辛辛苦苦多少年,花一分钱都觉得心疼,好不容易攒了些钱,本以为买到了后半辈子的幸福,到头来只是买了一个能够被开除公职的资格。
积雪刚开始融化,成菊就回来了。
成菊逢人就说,她惦记着自己养的鸡和猪。还说县教育局的人连村长余实都不如,没办法,她只好去省里上访。一向怕事的成菊,突然胆壮了,根本不把村长余实放在眼里。成菊此去见到了教育厅副厅长,副厅长亲自打电话,让县里退钱,还说,如果邓有米真的以一己之力,将界岭小学大楼重新盖起来,他要亲自来剪彩,然后另案解决邓有米的所有问题。
村长余实不相信,教育厅岂是成菊这种女人想进就能进去的地方。成菊说,只有当官的才怕当官的,自己什么都不是,也就什么人都不怕。成菊出门时,就将邓有米当成宝贝的那张发黄的报纸带在身上。那上面有张英才几年前写的那篇文章和王主任拍的照片。成菊说,教育厅的看门人一见到这张报纸,就将她领到副厅长那儿。村长余实还是不相信,他要成菊将退回的钱给大家看看。成菊居然学会了冷笑:想看别人的钱,最好到银行门口站着。村长余实更生气了,他觉得成菊正在得到某位高手的指点。
教育局退钱给成菊的事,余校长后来也问过,成菊却是笑而不答。
余校长说:“邓校长不在,你可不要乱来。”
成菊说:“我没有乱来,是老邓要我这样做的。”
至于邓有米要她做什么,成菊不肯多说一个字。
一旁的孙四海将话岔开:“你家老邓还好吗?”
成菊说:“哪有不好的,从教一个班,变成只教一个人,胖得都快像教授了。”
孙四海又说:“那么调皮的家伙,老邓能镇住?”
成菊自豪地说:“老邓只讲了一个故事,再出一道数学题,就将那孩子征服了。”
孙四海想,那道数学题一定是夏雪出过的“将123456789等数字,不重复地填在□□□□×□=□□□□中”。追问之下,果真是如此。那孩子算了两天,也没算出结果。邓有米告诉他,结果是1963×4=7852,还说界岭小学的学生解这道题,没有超过十分钟的。邓有米将那孩子刺激了一下,回头又讲了一个与学语文有关的笑话安抚他。
成菊不会讲普通话,她将邓有米讲过的笑话悄悄说给蓝小梅,再让蓝小梅用普通话讲给大家听。蓝小梅听后,自己先笑一阵,才讲给大家听。
“一名骑兵在作战中不幸被俘。敌军首领对他说,由于你在作战中表现英勇,在杀你之前,可以满足你三个要求。骑兵想也没想就说,我想对我的马说句话。首领答应了,于是骑兵走过去,对他的马耳语了一句。马听后,疾驰而去,黄昏时,背了一个漂亮女郎回来。当天晚上,骑兵便与女郎共度良宵。第二天,敌军首领又让骑兵提出第二个要求。骑兵再次要求和马说句话。首领答应后,骑兵再次跟马耳语了一句。马又呼啸而去,黄昏时,又背了一个更为漂亮性感的女郎回来。让骑兵又度过了快乐的一夜。敌军首领大为叹服:虽然你的马令人大开眼界,不过明天我就要杀你,现在,请你提出最后一个要求吧。骑兵想了一下,还是要求同他的马单独谈谈。敌军首领觉得很奇怪,不过还是点头应允。帐篷里只剩下骑兵和他的宝马。骑兵死死地盯着他的马,突然揪住它的双耳,气冲冲地说:我再说一遍,带一个旅的人来,不是带一个女的人来!”
张英才觉得,编这个笑话来说明学习汉语拼音及普通话的重要性的人,也是一个高手。
村长余实所担心的高手,其实就是他们三个,如果加上蓝小梅就是“四人帮”了。张英才一回界岭小学,余校长就将邓有米的去向告诉了他。如果检察院的人真正了解民办教师,很容易就能抓到邓有米。在几间破教室里待了二三十年,到了这种地步,唯有找学生帮忙。邓有米决定到外面避风头时,余校长和孙四海就要他去找叶萌,如果叶萌的老板还需要人教他的小儿子,那可是最好不过的去处。邓有米一走就是几个月,日思夜想的成菊要去看望,“四人帮”们在一起商量几次,最后还是觉得蓝小梅想的办法最好。本来说好,去县教育局要钱只是外出的借口,没想成菊真的这样做了,也真的将钱要了回来,至于成菊将钱弄到哪里去,她虽不说,大家心里都有数。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成菊跑去上访也是真的,见到教育厅副厅长也是真的。只是过程有些造假。成菊只对余校长说了真话,她去教育厅时,那里正在盖一栋仰头看不到顶的高楼。成菊说,夏雪父母捐的那么一点小的楼都要花十万,教育厅的楼盖得像界岭小学后山那样大,要花多少钱?只要节省一只墙角,全省的民办教师就不用交钱买自己的工龄了。上班的人临时挤在旁边的旧楼里。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偶尔有人肯搭理她,也是说,民办教师已经全部转为公办教师了,怎么还有民办教师问题!成菊手里的旧报纸,也没有引起大家的兴趣,甚至还有人说破旧校舍前举行的升旗仪式是无聊的政治秀。情急之下,成菊抓住一位将“无聊”升级为“无耻”的年轻官员,说既然你们这么恶毒,那就别怪我更恶毒,说完张嘴咬了那人一口。门口的保安赶来踢了她一脚,头发也被揪掉了好几撮。不过成菊的苦肉计也成功了。省报一位记者正好路过,见成菊倒在地上,还护着那张报纸。那位记者是王主任的同事,知道这件事,就给在外地采访的王主任打电话。王主任又给副厅长打电话。这才有后面的那些突如其来的变化。
这些事,万站长后来才晓得,他心酸地说,界岭小学之毒扩散得很快呀!
大雪一场接一场,界岭之地本来多雪,这么多的雪却是多年未见。
好不容易等来机动三轮车可以通行的日子。这天,万站长突然带着黄会计来到界岭小学。黄会计是来送工资的,万站长却是来祝贺的。黄会计一下子送来两位公办教师的工资,一位是张英才,另一位是余校长。万站长向余校长表示祝贺,又夸奖蓝小梅是理财高手,不声不响地就将余校长的工龄钱交上了。余校长很尴尬也很惊讶,对万站长说,这笔钱不是他们的。万站长不相信,要不然怎么转正呢?
蓝小梅默不作声地走到下面村里,将成菊叫来。
成菊承认,教育局退钱时,她当场就将余校长的工龄钱代交了。
余校长无可奈何地说:“那孙四海哩,怎么能丢下他不管呢?”
成菊说:“我和孙老师说过,他要我瞒着你。”
万站长说:“老余,这笔钱是要还的,你就写个借款字据给成菊。”
眼看木已成舟,余校长只好提笔写了一张字据。
“老余复老余,何德又何能,同志加同事,关照更关心,民办转公办,苦人加苦命,小钱算大钱,教龄换工龄,阳谋似阴谋,认钱不认人,千元和万元,欠债又欠情,债由我来还,每厘还十文,情有儿孙谢,干爸叫一生。”
写罢搁笔,大家都说余校长写得好。
成菊也说这样最好:“回头给邓有米写信,让余志叫声干爸,给他热热身。”
放寒假之前,打工回来的人到学校来看孩子时,都要到教学楼的废墟看看。当中有很多在建筑工地打工的,见所谓的混凝土像豆腐渣一样,没有不痛骂建筑公司黑心的。听说邓有米发了誓言,大家都找余校长,真的再修教学楼时,他们都愿回来帮忙监工。
过年之前,余校长收到夏雪父母的一封来信。信中说,那碗油盐饭,让夏雪尝到了世上最美的美食和亲情。夏雪的父母还让余校长转达对邓有米的问候,千万不要为那场事故背包袱,那是社会原因造成的,与界岭小学的人没有任何关系。所以,他俩最近做了一个决定,将自己工资的一半存起来,估计四五年就能积攒到十万元,那时候,他们再来完成夏雪的心愿。
过年时,成菊流了一场相思泪,但因为夏雪父母的这封信,大家心情还算过得去。有了蓝小梅,学校的老师和家属相处得更加融洽。从正月初一开始,大家便约好,各家拜年。不仅下山去了张英才家和万站长家,还去了王小兰家。当然,是装作顺路,进屋去的只是女人。蓝小梅让男人别进屋,余志也像模像样地站在外面。蓝飞推了他一把,说他现在还不算男人。蓝飞是腊月三十上午才来界岭小学的,正月初二下山去万站长家拜年后,就没有返回。蓝小梅笑着对大家宣布,蓝飞已经正式谈恋爱了。
一说到爱情,张英才就忍不住拿出凤凰琴,一边弹奏,一边朗诵压在玻璃板下面的诗抄。
一过正月十五,乡政府就派人来界岭,宣布村委会要改选了,而且强调说,与往年不同,这次改选上面会派巡视员坐镇。一开始大家没当回事,以为又是乡里来几个人,上午在会场上板着脸坐到散会,然后由新当选的村长陪着吃一餐丰盛午饭,下午再将新选出来的村委会成员叫到一起说些套话,太阳还有老高时就走了。如今有了载客的机动三轮车,也许会吃了晚饭再走。过了几天,巡视员真的来了,一看不是乡政府的人,而是从县团委抽调出来的蓝飞,界岭人的兴趣突然浓了起来。
村长余实却不高兴。虽然有意见,但没法改变,因为蓝飞不只是界岭的巡视员,他的观察对象是全乡所有的村。后来又听说,选举的时候,可能还有比蓝飞级别更高的巡视员到场,村长余实这才放下心来。
往年的选举活动,界岭小学的三位民办教师是雷打不动必须参加的,从选民登记,到唱票计票,都是他们的事。今年的情况有所不同,张英才是公办教师,余校长也成了公办教师,村里已无权支使。剩下一个孙四海,老会计去通知时,他却说自己最近特别忙,这种事情只能让别人做。老会计正在失望,余校长说,自己和张英才可以在课余时间帮忙。村长余实有一天专门来到界岭小学,对孙四海说,是不是觉得自己是最后的民办教师,要成重点保护的文物了,反而比公办教师的架子还大。孙四海也没好话回应,他要村长余实收敛一点,不然,自己这一票就得不到了。村长余实大笑不止,临走时高声放话,没有孙四海这一票,也能稳操胜券。
村长余实这样说话是有道理的,从正式公布改选那天起,除了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登记参选村长。上次改选中击败余实、后来又辞职不干的叶泰安,过完年一直在家里待着,大家都以为他会再次参加竞选,可就是不见行动。临近截止时间时,叶泰安终于放话,说自己玩不过余实,不再同他玩这个游戏了。
眼看着自己就要在没有竞争对手的情况下自然当选,村长余实格外高兴,走到哪里都会欣然接受别人的赞扬。那天下午,村长余实信步走到界岭小学。因为是这个月最后一个周末,王小兰又到学校来接李子。村长余实正好看见她从孙四海屋里出来。一向落落大方的王小兰,看到村长余实时忽然脸红了。她觉得,村长余实的眼睛里藏着一种让她害怕的东西。
村长余实来学校,也像王小兰一样,是为了接在乡初中读书的儿子。在操场有太阳的地方,蓝小梅用两条长凳架着一只宽大的晒箕,将拆开后浆洗过的被里、被面与棉絮,用一枚粗大的缝衣针重新缝到一起。考虑到蓝飞的关系,村长余实上前去同蓝小梅客气地打了个招呼,然后恭维蓝小梅说,她既是余校长的福星,也是界岭小学的福星,这一次只怕还要成为他的福星。
说着话时,一辆机动三轮车停在操场边的路口上,从车上下来的全是在乡初中读书的学生。村长余实没找到儿子,就问余志和李子。余志说:“我们请村长的儿子坐专车去了。”一会儿,又来了一辆机动三轮车。余壮远果然孤零零地坐在上面。见到村长余实,余壮远委屈地说:“余志带头排挤我。”学生们被余壮远的模样逗笑了,李子的笑声显得格外响亮。余壮远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火气,眼睛一转就找上了李子,冲着她叫骂:“大婊子,细婊子,还有一个假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