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余校长终于听到一阵熟悉的摩托车响声,连忙跑出来。摩托车是万站长的,骑摩托车的人却是黄会计。黄会计将工资数给他们,说希望从下个月开始,大家都能拿到公办教师的工资,这可怜兮兮的三十五元,他都不好意思发了。黄会计告诉他们,万站长送李芳到省城最好的医院治病去了。当会计的三句话不离本行,说虽然乡计划生育管理站比教育站有钱,可也应付不了一个癌症病人,万站长将家里这些年存的钱全部取了出来,还怕不够,又找他借了一些,才敢带着李芳出门。
余校长有些担心蓝小梅,黄会计刚走,他便拦了一辆三轮车去细张家寨。
果然,蓝小梅也是刚听到李芳的消息。
余校长一进门,她就直往他怀里钻,开始还咬着牙不哭出声来,后来实在忍不住了,索性放开嗓门大哭,泪水很快就将余校长胸前的衣服湿透了。蓝小梅哭的是,最后关头,万站长还是显出男人的品质。换了别的人,说不定会将积蓄藏得紧紧的,反正是要死的人,不愿意多花冤枉钱。余校长明白,蓝小梅对万站长还是有一种复杂的感情。
那天晚上,蓝小梅不让余校长返回界岭小学。
小别胜新婚,余校长也不想急着走。
因为夜里贪欢,早上醒来,外面稻场上已有人在忙碌。余校长怕蓝小梅难堪,打算从后门离开。蓝小梅却要他明明白白地从大门出去,说,他走后门自己才会难堪。还拿出一包香烟,要他出去后见人给两支。
送余校长走时,蓝小梅特意站在门口大声说:“星期六一定要回来呀!”
蓝小梅将这句话说得百转千回柔情万种,一如新婚妻子在叮嘱离家的丈夫。好多年没有女人这样对他说话了,余校长听得心里热乎乎的,也不管有多少人在看,连忙回答:“学校一放假我就回来。”
一包香烟散发完,余校长正好走到细张家寨村边。收下香烟的人开玩笑说:“余校长,你也太小气了吧,喜糖也没见到一颗,两支烟就将大名鼎鼎的半老徐娘弄到手了!”
余校长索性放开胆子回答:“礼轻人意重嘛!”
说归说,周末余校长再来细张家寨时,特地带了几斤水果糖,每家送了一包。两个回合下来,细张家寨的人就认可他是蓝小梅的再婚丈夫了。
月底那个周末,余志要回家,余校长就没有去细张家寨。这也是他与蓝小梅商量好的。一般这个时候蓝飞也会回家看看,毕竟还没同他说清楚,蓝小梅也怕蓝飞会给他们难堪。
因为蓝小梅说过,等蓝飞离开后,她会到界岭小学来。从周日下午余志和李子回来,余校长就在盼望,只要听到机动三轮车的响声,就要到门口看一眼。机动三轮车过了五趟,车上却没有蓝小梅。
星期一又等了一天,蓝小梅仍然没来。
星期二一大早,余校长就被一阵机器声响吵醒。
余校长起床后,自己先洗漱了,再去将寄宿的学生叫醒。有几个新入学的一年级学生,才五岁多一点。界岭小学是两年招一次新生,这些出生年份不巧的孩子,要么延后一年,要么就得提前一年入学。五岁多的孩子还不会穿衣服,不会洗脸和刷牙。
余校长正在手把手地教他们,蓝小梅突然进来了。
跟在她身后的是蓝飞,还有一对中年夫妇。
蓝小梅上前替下余校长,让他去招呼客人。因为时间太早,还没来得及烧开水,余校长想去厨房,却被蓝飞拦住。
余校长给孩子们穿戴好了,将他们带到操场上,举行升旗仪式。十几个寄宿学生排好队,邓有米和孙四海也将笛子准备好了。听到余校长号令,一会儿就将国旗升上半空。
升旗仪式结束后,那对中年夫妇也不用人带路,自己绕着学校转了一圈,然后就站到最早是万站长,接下来是张英才、夏雪、骆雨,最后是蓝飞住过的屋子门口。那扇门上挂着的其实是把假锁,见他俩想进去,余校长伸手一扯,锁就开了。屋子里很干净,连霉味都没有。余校长说,说不定哪天教育站就会送新老师来,所以,每个星期都会将这个屋子打扫一次。
中年夫妇站在桌子前,盯着玻璃板下面的诗抄。
余校长就向他们介绍说,这首诗是第一位支教生夏雪压在那里的。
整个早上,中年夫妇什么也没说。
蓝小梅将早饭做好,请他们上座时,也只听到那女的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蓝飞也说不出对方的姓名,只告诉余校长,两位客人昨天下午到县团委,今天一大早就乘专车赶到乡里,再换乘机动三轮车来到界岭小学。余校长也不急着问他们有何贵干,时间一到,他就去三四年级教室上课。这一届一二年级由孙四海负责,五六年级由邓有米负责。
第一节课下来,邓有米对余校长说,那对中年夫妇一直在他的课堂上听课,莫不是上面派来抽查教学质量的?余校长说,若是检查教学工作的,肯定要了解各个班级的情况,不会只去邓有米的班。上午最后一节课,中年夫妇又去那间一直是给外来的老师住的屋子,默默地坐到下课铃响。
要吃午饭了,蓝飞才去看他们。
中年夫妇冲着蓝飞点点头说:“就这样定了。”
蓝飞很激动,叫大家都去办公室。
当着中年夫妇的面,蓝飞对大家说,这二位好心人,是从省城来的,代表自己的孩子捐款十万元,建一所新的界岭小学。中年夫妇还是不肯吐露姓名,他们唯一的要求是,建新学校时,一定要将这间专门给外来教师住的屋子保护好。
余校长想起蓝小梅说过,蓝飞想用社会力量给界岭建一所新的小学。他将中年夫妇打量半天,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觉得他们不像有钱人。
余校长从未碰上这种事,完全不知所措。
蓝飞却内行多了。他问中年夫妇要不要用捐款者的名字给学校命名。中年夫妇不同意,就连在界岭小学中间加上“希望”二字的提议都没答应。他们只管将钱汇到县团委的专门账户上,再由县团委按相关规定转给界岭小学。
事情商量好了,中年夫妇就要告辞。
蓝飞跟着他们跳上机动三轮车时,蓝小梅说:“我不走了。我要在老余这儿住一阵子!”
蓝飞不敢相信地盯着蓝小梅。
蓝小梅平静地说:“你要愿意,可以将老余叫爸爸。当然,叫叔叔也可以。”
蓝飞大叫一声:“妈妈,你都快五十岁了呀!”
蓝小梅说:“就因为快老了,我才急着将自己嫁出去。”
余校长觉得自己不能不说话了,上前说:“我和你妈妈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过我们也会尊重你的意见。”
蓝飞差点要说丑话,嘴都张得老大了,见那对中年夫妇在盯着自己,便闭了嘴。再张嘴时,那句话已经变了样,他用拳头在余校长的胸脯上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
“没想到你胃口超大,还要我送上一位压寨夫人!”
机动三轮车开走了,余校长才察觉,因为太紧张了,两边太阳穴都胀得发疼。
有一阵,中年夫妇的来历成了界岭小学的热门话题。
从他们一进那间屋子就不肯出来的情况分析,大家一致认定,他们要么是夏雪父母,要么是骆雨父母。孙四海、王小兰和李子认为真正的捐款者是夏雪,余校长、蓝小梅和余志认为是骆雨。邓有米和成菊,则无定论。这种争议很快蔓延到学生当中,又扩散到整个界岭。
直到张英才出现,话题才有所转移。
张英才带来三份招收全民所有制合同工表格,这是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最正式的手续,只要按照要求填写,再一级级地交上去,最后盖上县人事局的大印,余校长他们的历史就要重写了。
在一片喜气中,蓝小梅注意到张英才的脸上挂着一丝忧郁。
蓝小梅看见,张英才至少冲着旗杆顶上的国旗长吁短叹了五次。余校长判断,张英才的忧郁是爱情问题造成的。蓝小梅戳了余校长一指头,说他像个小青年,明明是单相思,却将遍地麻雀看做吉祥鸟。余校长不服气,就去问张英才。张英才迟疑一下,承认和女朋友的情感确实有些问题。蓝小梅对余校长的得意不以为然,谈恋爱不顺利的人很多,谁也不会冲着国旗叹气。余校长于是做了个朝天叹息的样子,说这就是仰天长叹。
张英才拿到填好的三份表格就下山去了。
余校长留张英才在山上住一晚,尝尝蓝小梅做菜的手艺,他没有答应。他要余校长将自己先前住过的屋子留着,不要做别的用途,说不定哪一天,要回界岭小学教书。余校长告诉他,那间屋子里一切照旧,就是玻璃板下多了一首爱情诗抄。
别的人都将这话当成玩笑,唯独蓝小梅认为这不是信口开河。
隔了两个星期,万站长带着李芳从省城回来了。
第二天一早,他就陪同县团委方书记一行人来到界岭小学。
余校长叫邓有米去请村长余实,蓝飞也跟着去了。
村长余实果然还记得蓝飞说过的话,邓有米一说建学校的事,他就问,将来还要在学校门口挂上自由民主基地的牌子吗?他推七推八地不想来,说又不是发救济款,建小学的事由万站长和余校长决定就行。蓝飞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方书记很快就要当副县长了。村长余实愣了愣,只好跟着他们走了。
大家现场办公,将校舍建设方案确定下来。总体原则是旧房子先不动,新教学楼就建在旧教室旁边。教学楼的图纸是统一设计的,但凡是捐建的学校,必须照此修建,这也是为了让县团委做的工作更加一目了然。按规定,捐十万元,当地政府或者村里也要出资十万元。二十万元建一所小学是不成文的标准。考虑到界岭地处偏远,人口不多,学校不需要建那么大,加上界岭之穷早已名声在外,县团委同意村里不用出钱,多做配合就行了。不过既然村里不出钱,各种建筑事务,也不许村里插手。
至于基建任务的负责人,理所当然是界岭小学的一把手余校长。
正事谈完了,蓝飞才向方书记介绍,余校长是自己的新爸。
方书记很惊讶,蓝飞的母亲愿意改嫁到界岭,又表扬蓝飞在长辈的婚姻问题上表现很得体。方书记又夸奖余校长,说余校长若是年轻十岁,一定要将他树立成团委系统的先进典型。
余校长连忙说:“孙老师比我小一些,应当可以。”
万站长说:“界岭小学的老师都是一个样,说落后都落后,说先进都先进。”
方书记想听听孙四海的事迹。余校长刚说孙四海当年是个失学的流浪少年,是老村长慧眼识人,将他带回界岭,做了民办教师。孙四海就打断他的话说,自己这辈子也当不了先进。方书记问他为什么。
孙四海说:“我犯了一个巨大的三角恋爱错误!”
方书记大笑起来:“这是一种美妙的错误。现在的年轻人,谁没谈过三角恋爱。没有魔鬼三角体验,就看不到爱情的伟大。”
孙四海说:“如果对方是有夫之妇呢?”
方书记不笑了:“那就另当别论。”
蓝飞岔开话题:“孙老师应当向万站长学习如何成人之美。”
方书记不懂这话的意思。蓝飞就将万站长、余校长和蓝小梅之间的故事说了一遍。方书记又笑了起来,在场的人只有蓝飞陪着他笑,其余的人都板着脸。连村长余实都觉得,蓝飞这样说话,有牺牲长辈的尊严取悦上司的嫌疑。
于是,大家就不约而同地问候万站长,说好久不见,他瘦了很多。万站长苦笑着说,这些时在省城医院得到的最大收获是,妻子的癌症,丈夫也有一半。至于妻子的情况,万站长表示,还不那么悲观,但是,往后每个月都得去省城医院做放疗,最终还要考虑换骨髓。虽然他俩有些积蓄,这次去省城治病就花得差不多了,如果真的要换骨髓,那可是要花大钱的事。
这时,蓝小梅做好了饭。
大家坐下后,村长余实说,本来应该由村里出面招待方书记,一方面是方书记没有提前打招呼,另一方面村里的经济情况实在太差。蓝飞也不想让方书记觉得招待不周,说这是自己在界岭吃过的最为奢侈的一顿饭。
方书记倒是宽厚:“母亲做的饭菜,当然是人生中最奢侈的。”
听到这话,蓝飞赶紧端起酒杯,冲着蓝小梅和余校长说:“幸亏方书记的教诲。我就借方书记的吉言,敬妈妈和余爸爸一杯酒,祝二位长辈幸福安康!”
蓝飞一口气喝了三杯,而只让余校长喝一杯。
方书记带头鼓掌,忽然又问界岭小学有没有民办教师。得知余校长他们都是民办教师,方书记说,这些时,县委几次开会研究解决民办教师问题。那几位坐火箭上来的家伙不了解实际情况还情有可原,最要命的是对民办教师没有感情,硬是将民办教师说成是对中国教育事业的侮辱。方书记说,自己当场站起来,从县委书记开始数,会场上的二十多人,有一半以上受过民办教师的恩泽,这才将几位无知无畏的父母官镇住了。
听到这话,余校长举起酒杯,说了些感谢的话。方书记告诉他们,虽然自己说了重话,最终确定的政策还是有美中不足,转公办时,他们自己还得掏些钱买回从前的工龄。邓有米很紧张,问大概要付多少钱。方书记说,具体算法由人事局操作,应当在民办教师所能承受的范围。余校长他们这才略微放心。
方书记和蓝飞他们一走,村长余实就提出让李家表哥他们来盖教学楼,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万站长不同意,这样的工程,必须交给建筑公司或者专业工程队。村长余实不死心,又想用村里的名义让这些人成立一个工程队。万站长说,教育部有规定,校舍建设,必须是正规的建筑公司才可以。村长余实生气了,一甩手走开,不冷不热地说,不要以为有了钱真的就是老大了。
万站长不管这些,商量到最后,大家一致同意,就找乡里的工程队,将一应事情全部承包出去。
要谈的事情都谈了,万站长也要下山了。余校长说,蓝小梅有事找他。万站长迟疑一下,说自己也忘了祝福他俩。蓝小梅将一只红包交给万站长,让他给李芳买点营养品补补身子。
万站长接过去时,眼圈红了。
蓝小梅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递过去。万站长没有接受,他将自己的手帕掏出来,擦干泪水,说从今往后,别说眼泪,就是唾面也只有自干了,再用蓝小梅的手帕擦眼泪,就不是男子汉,也对不起余校长。万站长还说,任何其他祝福,对余校长和蓝小梅都是画蛇添足。过去,余校长每次都将转为公办教师的机会让给了别人,现在好人得到好报了。过去他不相信这些,现在他相信了。再不相信,就没办法解释,自己像烈火一样苦苦烤了蓝小梅多少年,却不及余校长平平淡淡地送双皮鞋。
看着万站长走远了,蓝小梅将自己的手塞到余校长的手里,由他牵着,慢慢地在操场上走了一圈。她说,万站长就是这样,别看他头脑一热,将摩托车开得像火箭,一会儿风一吹,就没事了。说不定他还会转回来,做个样子,让我们放心。蓝小梅话音刚落,万站长真的骑着摩托车返回来,冲着余校长和蓝小梅说,刚才的话有些赌气,现在说的才是真心话。万站长没有再说祝福的话,而是要蓝小梅好好照顾余校长。于公,是照顾他的下级与同事;于私,是照顾他的朋友与兄弟。
万站长这一走,好多天没有再来。
周末,余校长和蓝小梅去细张家寨搬东西,特地到教育站去看望李芳。正要进门,忽然听到万站长正在屋里教李芳朗诵一首爱情诗:当你老了,头发白了,暮思昏沉。
偎着炉火打盹,请取下这页诗笺。
回望你眼中的昨晚温柔,慢慢读。
慢慢读,回想那昔日浓浓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者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着你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