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校长忙着给自己和学生们准备早饭,没有注意到砌匠们是什么时候走的。等他做好早饭,走到门口喊孩子们吃饭时,操场上已见不到他们的影子了。有片刻时间,余校长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身后响起呼噜呼噜的喝粥声,余校长以为是哪个调皮的孩子,在嘲讽他煮粥时舍不得放米。余校长猛一转身,说:“我要看看是哪个捣蛋鬼,没长牙齿,只会用嘴唇吃饭!”却看到万站长坐在那里。
余校长说:“你怎么没走?他们要扣押你哩!”
万站长说:“如果听你的,我早被他们抓住了。”
万站长将碗里粥喝完了,才接着解释。从后门上山时,发现叶碧秋的父亲拿着木棍横在小路上,他觉得不对,便躲到孙四海为种茯苓准备的香木堆里。等叶碧秋的父亲撤走了,他索性沿原路回到学校。
余校长夸奖他,到底是站长,比校长棋高一着。
万站长很严肃地提醒余校长,这件事看上去似乎有点来头。匠人们讨债从来都是斯斯文文的,如此极端手法,恐怕背后还有别的故事。余校长倒不紧张,他自信很快就能弄清楚来龙去脉,因为最早来报信的人,正是闹得最凶的叶碧秋的父亲。
到这一步,万站长更不想走,他要等叶碧秋的父亲上工后,当面问个究竟。
叶碧秋的父亲吃过早饭再来学校时,看见万站长还在六年级的教室里听课,便想离开。万站长几步追上来,将他请到余校长的家里。好言好语地问了好久,也没问出个名堂。
叶碧秋的父亲说的都是实话,若是提前就了解砌匠们的计划,自己头天晚上就会向余校长通风报信。他也是一大早才从砌匠们那里听到这个计划的。好在大家要他去小路上埋伏,他才有机会提前敲门报警。不过,叶碧秋的父亲还是感觉到,这事没完,下一步还有事情要发生。
如此一来,余校长更不让万站长在学校里待下去了。
余校长从屋里拿出那双皮鞋,要万站长在路过细张家寨时,顺便交给蓝小梅。
余校长说,皮鞋虽然是自己买的,送给蓝小梅却是邓有米和孙四海的主意。成菊和王小兰脚大,穿不了三十六码的鞋,蓝小梅才有资格当替补队员。
见万站长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自己,余校长又说,如果李芳穿着合适,也可以送给她。女式皮鞋终归是给女人穿的,总不能穿在男人脚上。
万站长将手摆得像狗尾巴,他说,那个女人,除了她自己,这辈子不会再有人给她买鞋了。
万站长接过皮鞋,走了不远,便又站住,回头问余校长,王主任的那篇文章到底如何,教师节过去好久了,还没有动静,是不是真的能够发表?
这些时,一天到晚都在操心校舍整修,余校长将这事忘干净了。经万站长提醒,他也觉得不可思议。文章的事,当初都是王主任主动说的。每次说起来,口气都很肯定,而且旁边都有人在。王主任已经为界岭小学做了重大宣传,没有必要再在自己面前吹牛表功。所以,余校长相信,王主任说的话是会兑现的,只不过要稍晚一点。
万站长觉得,余校长太轻信王主任了。屁大一点的界岭都如此复杂,一省之城只怕比一万个界岭相加还要复杂。万站长要余校长写封信,问候一下王主任,顺便提一下文章的事,看王主任如何回答。
余校长将笔提起又放下,反复斟酌,才告诉王主任,自己从省城回来后一切都好,界岭小学也一切正常,只是王主任拍过照片的那根旗杆,差点被山上滚下来的大石头砸断了。
万站长开始不满意,看了两遍之后,一拍大腿,指着余校长的鼻子说,难怪邓有米说他是狐狸精,以王主任对界岭小学的了解,肯定明白,这块大石头,必然要给学校带来巨大的损害。
送走万站长,余校长就去找叶碧秋的父亲。一开始说的都是整修房屋的事。叶碧秋的父亲判断,这三间教室是连在一起的,一间毁了,另外两间也会有问题,这要等雨雪连绵的日子才能看出来。看看旁边没有别人,叶碧秋的父亲说,早上的事,按他的看法,与村长余实没关系,倒是王小兰的丈夫在起作用。不算他自己,六位砌匠,有三人是李家的亲戚。所以,他只能假装积极,凡事冲在前面。
放学之后,余校长见孙四海扛着锄头往后山上走,突然想起来,这几天,李家表哥有事没事去后山上转过好几次。也许那些人想扣留万站长只是幌子,背后瞄准的是孙四海精心培育三年,天气晴朗之后就能收获的茯苓。
老村长在世时,分给孙四海这块山地。种的第一窖茯苓跑了香,丢的多,找回来的少。第二窖茯苓提前卖了,借给学校做了维修费用,到现在也没还。现在是第三窖了,孙四海早就想好了,卖了这窖茯苓,给王小兰和李子添置一些衣物,其余的钱,全部存起来,做李子读高中时的学费。
余校长装作去看明爱芬的墓地。本来只是借口,一到那里,便认真地扎了一只草把子,先将墓碑擦拭一遍,又将墓地里的牛粪铲除干净。还将余志的身体情况、学习情况、生活情况,连蓝小梅为他做了一双布鞋的事,全都说了一遍。他很想告诉明爱芬,自己送了一双皮鞋给蓝小梅,又怕她不高兴,夜里托梦骂他,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接下来,余校长很自然地走到孙四海的茯苓地里。地面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长,正在嬉戏的两只松鼠看到他,马上钻进旁边的树林里,大概是觉得不是威胁,一会儿又钻出来,继续先前的快乐。临近收获,茯苓地里几乎没有事情可做,孙四海也只是过来看看。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余校长瞅着时机提醒孙四海,是不是搭一座茅棚,请人帮忙守夜,这么好的茯苓,要是被人害了或者偷了,就太不划算了。
孙四海说:“要守夜也只能是我自己来。”
余校长也说:“反正到哪里你都是一个人睡觉。”
余校长说着就要动手搭茅棚,孙四海连忙说:“你还当真了呀,这茯苓可不是好偷的,你就让我好好在家里睡觉吧!”
余校长提醒他:“万一有人往茯苓地里泼甲胺磷呢?”
孙四海听出话里有话。过了好久,他才说:“真有人想害我,别说往茯苓地里泼甲胺磷,就是往碗里放老鼠药,我也防不胜防!”
余校长说:“既然想到了这一步,依我看,还不如找个茯苓贩子,将这些茯苓估个价卖出去。”
孙四海惨淡一笑:“现钱不抓,不是行家。现钱一抓,全是行家!”
又说了一阵,二人就往回走。
天黑之后,孙四海一反常态,吹笛子时,不是在家里,而是绕着操场一圈圈地走。寄宿学生中年龄小的几个,跟在孙四海身后绕了几圈,就回屋了。剩下孙四海,在徐缓的笛声中,一直走到附近村里的灯火都熄了,才停下来。
第二天早上,升旗仪式结束后,孙四海对余校长说,他的建议很对,反正是穷,也不在乎卖现货多赚几个钱,何况挖出来的现货,还有可能不如估算的多。
孙四海上午托人带信,下午,一个茯苓贩子就找上门来。孙四海领着他到地里看过之后,很快就达成口头协议,只待明天再来,正式签订合同,交付现钱。临走之前,茯苓贩子从怀里取出一块红布系在旁边的树枝上。这是行规,说明这块地里的茯苓是他的了。即使有人想偷,也不敢下手。因为偷的茯苓,不经茯苓贩子的手,是变不出来钱的。
约定时间到了,茯苓贩子却没有来。孙四海并不在意,山里人,特别是这些走乡串户收山货的贩子,说不定在哪儿遇上艳事,将说好的事延后几天是很常见的。孙四海下午临放学时才得知情况有变。茯苓贩子托人带来一张纸条,说昨天交给孙四海的五十元信用钱,由他留下买酒喝。这意思是说,孙四海的茯苓他不要了。
接下来的事情,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那天上午,学校的老师正在上课,讨债的砌匠又来了。有两位爬到后山上,各自拿着两瓶甲胺磷,大声叫喊,限余校长中午十二点之前,将所欠的工钱尽数付给他们,否则,就将学校的茯苓地毁了。
余校长和邓有米急了,一个在操场上安抚,一个跑到山上解释,说茯苓地是孙四海私人的,与学校无关。可他们根本不听,还说,前几年为了应付上面来检查,学校就是用这块地里的茯苓抵房屋维修费的。
孙四海一直在教室里上课,直到放学时,他才走出教室,将一张写好的合同交给李家表哥。所谓合同,其实就一句话:经甲乙双方友好协商,同意以孙四海自有地本季所产之茯苓,折算成界岭小学三间教室本次维修之全部款项。
不等余校长和邓有米插手,两个人当场签字画押了。
邓有米说,别看那块地里的茯苓长得好,今天晚上就会全部跑香。
李家表哥说,跑得再远,也不会跑到学校的操场上。
余校长非常生气,却又没办法发脾气。
接下来,砌匠们用一个星期时间,将倒塌的教室整理得勉强可以使用。
做完这些,那些人才将药材贩子叫来收茯苓。
起窖时,在茯苓地正中心挖出一窝菜花蛇。
按规矩,这块地里的茯苓价格要翻一番。
更神奇的是,挖起来的茯苓,有三分之一是包裹着香木须根的,如此价格又要上调许多。药材贩子当场点数,这种被称为神苓的茯苓,无论大小,每一只另外再补五元钱。
心高气傲的孙四海,已懒得再计较这些了。
叶碧秋的父亲跳出来打抱不平。李家表哥说,大家都是砌匠,你怎么吃里扒外。叶碧秋的父亲说,自古以来,匠人若是欺侮老师,在老天爷的眼里,都要罪加一等。李家表哥只好答应,将另两间教室的瓦翻盖一遍。叶碧秋的父亲还是不同意,非要他们将药材贩子另外付给的现金,如数补偿给孙四海。叶碧秋的父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说若不答应,他也往茯苓地里泼甲胺磷。李家表哥没办法,却不肯对孙四海让步,说要退钱也只能退余校长买横梁的那部分。此外,还要叶碧秋的父亲自己去翻盖其他教室的瓦。
余校长拿到退回来的钱,想转手让给孙四海。
孙四海却不领情。别人以为他会看重这些钱,他却说,大不了再等三年,下一次收茯苓时,看这些人还能弄出什么花招。余校长又想将这些钱用在另外两间教室的整修上,但不只是邓有米和孙四海反对,就连叶碧秋的父亲也反对。因为破碎的瓦太多,叶碧秋的父亲又弄不来新瓦,只能将完整的瓦集中铺在屋脊的正面,再割些茅草铺在屋脊的反面。余校长见学校变成这样,难过地不断地责怪自己无能,将学校越办越差,让学生们在茅草棚里上课。大家说,这与他毫不相干。就像老山界大庙,香火好不好,原因不在和尚、尼姑,菩萨不显灵,就没有人去磕头。小学中学没办好,丢脸的是乡里和县里,大学没办好,丢脸的是国家。余校长只好苦笑地随着他们的话说,一个民办教师,的确犯不着将那些十丈长的竹竿都搭不着的责任揽到自己的肩上。
那天,李家表哥得意洋洋地跑来转悠。
郁愤难忍的余校长便将他作为发泄对象。
“你们晓得孙老师为什么如此慷慨吗?”
李家表哥当然不晓得。
余校长郑重地说:“因为爱!”
李家表哥那张得意洋洋的脸变得煞白。
季节又在变化。
离界岭小学很远的山坡上,阔叶的乔木开始变艳丽了。那些为数不多的红豆杉,总是独立在山的不同寻常处,用常青的叶冠,将满树的红果衬托得格外亮眼。
已经是十月了,在地势稍低的地方,庄稼仍在漫不经心地生长,一点收获的心情也没有。那些在墨绿丛林中生发出来的红叶,让张英才想起界岭小学那几张红得不太正常的脸庞。
张英才头一次前往界岭小学时,虽然有万站长陪同,这条路仍然让他觉得神秘莫测。如今再次走来,往日的神秘已被漫无边际的忧郁所替代。一路上,山沟里的阴凉,山脊上的清凉,都没有第二个人与他分享。张英才觉得奇怪,没有同路的人,有迎面而来的人也行,然而,从上山开始,这条路就归他一个使用。这种情景,有些意味深长,似乎是对他一去不返的这几年的深刻回应。
不是万站长不肯陪他来,是李芳定了一条不近情理的家规。
看在张英才是丈夫亲外甥的面子上,李芳不再旧事重提。
这一次李芳的表弟又没有分到转正指标,她也不再追究。
关键的问题在于,李芳在万站长的皮包里发现一双女式皮鞋。
那一天,被抽调到县教育局工作的张英才因公事回来,本来要见万站长,却只见到李芳。李芳用有史以来最难看的脸色对着他,哪怕他身上带着县教育局的公函也没用。张英才只好先回家。张英才关上门,将那份公函放到桌子上。父亲先看,看完之后连连说,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做好人一定会有好报呀!母亲后看,看完之后抹着眼泪说,余校长他们总算有出头之日,我家英才也不用愧疚一辈子了。一直以来,家里的人总在提醒张英才要对余校长他们感恩。张英才这样做也是为了缓解父亲和母亲多年来内心的压力。张英才不让父亲和母亲往外说,毕竟这次回来只是将一些有疑问的情况核对一下,正式文件要等情况核实汇总之后再下达。张英才打听了两天,谁也不清楚万站长去了哪里。第三天上午,张英才正要再去乡教育站,母亲从外面回来,说听别人说,这几天李芳总在细张家寨躲躲闪闪,只怕是听到什么闲话,想找人家的麻烦。
张英才懂得母亲的意思,二话没说就往细张家寨赶。刚走进村子,就听到蓝小梅家里传来叫骂声。张英才冲进屋子,看到万站长伸出双手将蓝小梅护在身后,自己脸上却被李芳抓出几道血痕。“哪有你这样当外甥的,余校长让你捎皮鞋给蓝小梅,你却往我包里塞!这下子好了,舅舅是越说越黑,你来与舅妈说明白吧!”舅舅劈头盖脸一顿骂,张英才全听到心里去了。他走上前去,想将舅舅推开,却又害怕李芳那虽然白嫩,却锋利无比的十指,只好顺着万站长的话现编现说。
张英才说皮鞋是余校长在省城买的,本来想给王小兰,不料码子小了,王小兰不能穿。又想送给成菊,那个女人也是大脚穿不了。后来,余校长的儿子余志提醒说,蓝小梅曾给他做了一双布鞋。余校长才决定将这双送不出去的皮鞋送给蓝小梅。事后,张英才听说他凭空虚构的这些事,居然全是真的,也忍不住啧啧称奇。那天他进门之前,万站长已如此说过一遍,见张英才的说法相同,李芳的火气才消退下来。
因为太愤怒,李芳的思绪全部集中在皮鞋上。皮鞋的来龙去脉弄清楚后,她规定,从即日起,以公路为界,万站长不许往北边去,北边的几所学校交给教育站的黄会计管,他自己只能管公路南边的几所学校。
后来有空说起这段有惊无险的事,万站长还心有余悸地叹息,危难之时,还是血缘关系最靠得住。
与万站长见面后,张英才将核实后的情况带回县里。
等他再次回到乡教育站时,相关红头文件已经揣在怀里了。这些红头文件让万站长忘了近来所有的不快。
万站长很想亲自去界岭宣布这条喜讯,但一方面由于李芳立了家规,不好马上违反,另一方面,全乡十几所小学,他和黄会计两个人全部跑一遍,最快也得两天。因此,万站长觉得,让张英才跑一趟界岭小学,是最理想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