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早饭时,余校长才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叶碧秋太小,连县城都没去过,王主任又不是一般的人,随便找人带去省城,会让王主任觉得受到轻视。想来想去,还是由他亲自送去最合适。同时,他还有一个很久以来就有的念头,既然去了省城,就抓住机会向同行学习取经。所以,到时候,他要请王主任帮忙,在省城里找所小学让他听课。
万站长愣了好久才说:“如果蓝飞能顶得上去,老余离开一阵也未尝不是好事。”
蓝飞毫不谦虚:“我在中心小学锻炼了几年,日常教务不会有问题。”
万站长说:“界岭小学可不一样,这里有许多让人看不懂的东西。”
蓝飞说:“不就是天天早上对着荒山野岭吹笛子升国旗吗?”
万站长说:“你太轻狂了,难怪你妈总是担心。”
见蓝飞不做声,余校长反而替他辩解:“年轻人不狂不傲,就会未老先衰。”
接下来的事情就谈得很细了,按万站长的要求,余校长这一走,界岭小学的教务工作,就应该由邓有米主导,蓝飞只是邓有米的助理。余校长也提了一个要求,前两次来支教的老师,有毕业班时就带毕业班,没有毕业班就带五年级。今年没有毕业班,就让蓝飞教五年级,而将孙四海调整到自己教的一年级。三个人谈妥之后,又将此事扩大到邓有米和孙四海那里。
他俩什么也没说,只用怪怪的目光看着余校长。
等万站长走了,余校长才对他俩说,昨天夜里突然想起毛主席的话,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于是就反复对自己说,蓝飞年轻,千万不要成为他的绊脚石。这次送叶碧秋,自己想在省城撑一个学期,明的暗的,学些东西回来,也当是对自己的充电和培优。余志刚上初一,还可以离得开,等到余志上初三了,就是将绳子套在脖子上,自己也不会离开界岭半步。
邓有米忽然问:“如果这期间有转正指标下来呢?”
余校长说:“老邓,你不要整天都想着这事。过年只有几天,不吃肉也能过来,平常日子有三百六十天,光靠勒紧裤带可不行,今天都过不好,老想着明天又有什么用!”
三个人正在说话,已经走到山坡那边的万站长突然转回来了。
万站长将余校长盯了足足两分钟才说:“我想起来了,昨天夜里你问过我,有没有转正指标。”
余校长说:“这是民办教师的心病,见人就要问。”
万站长说:“我也是民办教师出身,看得见你心里正在想,蓝飞来界岭小学,一定有不可告人目的。所以,老余呀,你是只老狐狸,一夜之间就将自己打扮成外出学习取经的模样,其实是想回避那个凭空想出来的难题。我,姓万的,界岭小学三位民办教师的铁杆朋友,在此对天发誓,派蓝飞来这里教书,只是答应他妈妈的要求,此外再无任何私念,更不是要给他镀金。如有半句假话,就让明爱芬的墓碑飞起来砸碎万某人的狗头。”
这一次,万站长真的走了。
学校内部的事比较容易,因为刚开学,学杂费还没用完,财务上还有点钱,需要说明一下。若是已没有钱了,甩手就走也不会影响教务工作。余校长重点要做的是,赶到村长余实家,将蓝飞介绍给村长,也将自己的动向交代一下。
与村委会打交道的事情,在原有的三位老师之间,一向配合得很好。想不到蓝飞一来就拒绝与余校长一同前往。余校长劝他,到一个新地方,头三天都是客人,主动与主人见见面,往后也好说话。蓝飞坚决不肯去,还说,凡事最开始的做法是关键,否则形成惯例,想改也改不过来。余校长没办法,只好独自前往。
好在村长余实被王小兰的小叔子约去玩麻将,不在家。村长余实的妻子有些惊讶,万站长走后这么多年,乡里第一次派人来领导界岭小学,她觉得这是大事情,会在第一时间告诉村长余实,让他马上去学校看望蓝校长。余校长本想纠正说,蓝飞只是校长助理,又想如果这样特别强调,就太无趣了。
余校长绕到王小兰家,还没进去,就听到王小兰的小叔子在屋里叫喊:“嫂子,你沏的茶香一些,再给我们来一壶茶吧!”紧接着,王小兰的丈夫说:“小兰,客人要你过去沏茶哩!”随着大门一响,王小兰闪了出来,她没有看到站在暗处的余校长,只顾涮茶壶。这时,村长余实在屋里说,王小兰的样子,像是好久不用的景泰蓝茶壶,擦一擦就能放亮。王小兰听见后,小声骂道:“猪狗不如的东西,还当村长!”余校长便放弃了进屋的念头。
本来已与叶碧秋的家人说好第二天出发,余校长又将行程往后推了几天。村办小学校长外出这么长时间,不与村长余实当面请假,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可是村长余实第二天没来,第三天也没来。
余校长趁空去课堂上听了蓝飞的几节课。私下里与邓有米和孙四海议论,蓝飞讲课一点不比两位支教生差。当着蓝飞的面,余校长还是找些问题提醒他,譬如说,不要动不动就将教鞭甩得叭叭响,更不要轻易让回答问题错了的学生罚站。还有一个问题,余校长忍着没有说。蓝飞到界岭小学才三天,正式上课才两天,就骂男生:“果然是界岭的男苕!除非当教授的也是男苕,否则下辈子也休想考进大学。”余校长听到的就有十几次。一开始蓝飞还忍着不骂女生,到了第四天,他终于开口,指着一个他还叫不出名字的女生说,难道你也是界岭的名牌货--女苕吗?余校长不是不敢说,他想通过这事,给蓝飞一个深刻教训,才暂时没做声。
那天上午,村长余实终于来了。
村长余实一来就在学校的黑板报上用粉笔写了一行字:同学好,今天早上是谁用弹弓将余壮远家的猪射伤了?请你们明白,壮远一生气,后果很严重!最后的落款不是村委会,而是校委会。
蓝飞见了,也不说话,上去就用黑板擦擦去几字,再用粉笔改成:村民好,今天早上是谁用粗话将教育事业的神圣伤了?请你们明白,师生一生气,后果很严重。落款也由校委会改为村委会。
村长余实盯着蓝飞看,蓝飞也盯着看他。
余校长连忙上前向蓝飞介绍:“这位就是我们村长。”
蓝飞似笑非笑地说:“又不是皇上,怎么连姓都没有?”
村长余实也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姓余,余校长的余,单名实,不是不打不相识的识,而是老实的实!这些年,在界岭我一直是孤独求败,希望蓝助理能在此地多待些时间。”
村长余实说完扭头就走。
余校长追上去,抢着将自己要去省城的事告诉他。余校长还有意夸张一些,说是万站长安排自己去省城名校上挂学习。
村长余实只顾走路,哼都没有哼一声。
见此情况,余校长决定午饭之前就下山。
他将孙四海和邓有米叫到自己家里,要他们私下与村长余实保持必要的沟通。在余校长家寄宿的孩子,由孙四海负责管理。余校长再三叮嘱,周末下午放学,路程远的孩子回家时,必须是孙四海和邓有米亲自送,千万不能指望蓝飞。在乡初中读书的余志,他也托给了孙四海。无非是请他代领自己的工资后,将其中一部分按需要交给余志。余校长还写了一张纸条给王小兰,请她在照顾李子的同时,顺便关心一下余志。放假回来时,将家里的腊肉割一块,假期吃不完的,用罐头瓶装上,让他带到学校去拌饭吃。余校长这样写的目的,也是为了让王小兰能够光明正大地来学校。
平常总觉得事情太多,一天下来没有不累得够呛的。眼看要离开学校了,余校长却想不起还有什么事情需要交代。差不多要想破头了,才记起来,还有家里养的猪和菜地的事忘了说。他一开口,孙四海就说笑话,听说省城到处都是吃不完的剩饭菜,干脆将猪牵到省城去,养肥了再牵回来。
孙四海这样说话,让大家觉得一定是蓝飞来了。
事实果然如此。余校长便宣布开一个正式会议。
所谓开会,也就是几个人看着余校长将学校大印交给蓝飞。
这件事余校长事先没有同任何人商量。蓝飞毫不客气地将大印接过去锁在自己的抽屉里,邓有米的脸上才出现一些不快的表情。余校长这样做也是有考虑的,邓有米主持工作,印章由蓝飞保管,可以预防大权独揽。
这时候,叶碧秋的父亲和小姨送叶碧秋来学校了。
眼看就要上路了,邓有米还将余校长拖到一旁,提醒他:学校大权旁落,万一蓝飞胆大妄为,将大印乱盖一通,出了问题谁负责?余校长晓得邓有米是担心万一有转正指标下来,蓝飞会不会私下做一些有利于自己的小动作。余校长没有将这层纸捅破,只说留得界岭在,处处有柴烧。
从界岭到县城,一路很紧张。出发时,余校长就想,会不会遇上蓝小梅呢。路过细张家寨时,真的在小路上面对面遇上了。蓝小梅大惊失色地问,是不是蓝飞将他挤走的,或者是他不想帮帮蓝飞。余校长讲了半天,才将这事解释清楚。蓝小梅这才告诉他,那个同蓝飞做交换的支教生骆雨,哮喘病又发作了。他自己也灰心不已,只好放弃支教任务,回省城去了。余校长心里难过,嘴上却说,中心小学可是吃亏大了,白白丢了一个老师。
余校长刚走几步,蓝小梅又追上来提醒他,到省城后,先找个地方让叶碧秋洗脸梳头,再去王主任家。女孩子出门,漂漂亮亮的样子,是最好的见面礼。
离开蓝小梅后,剩下的时间,刚好赶上回县城的最后一辆班车,不要说去乡初中同余志话别,就连与站在路边的万站长打声招呼,都没时间了。班车到了县车站,就听去省城的夜行班车的售票员大声嚷嚷:“这是最后一班了!再不走就只有住饭店了!”余校长便拖着叶碧秋和一大包行李挤上去。还没坐稳,客车就开动了。
余校长对只顾想心事的叶碧秋说:“这些客车简直是你的专车。”
夜行班车上全是到省城进货的小商小贩。那些人在街上叫喊惯了,声音非常尖锐,而且闲不住,眼睛盯着谁了,就想与谁说话。因为是最后上的车,车上的人又不愿意对号入座,余校长与叶碧秋只能分散坐下。
车上的人越吵,叶碧秋越不说话,眼睛一直盯着窗外。
靠窗边的女人就说:“你这样子像是从界岭来的。”
想不到叶碧秋硬邦邦地迸出几个字:“我就是界岭的。”
女人来劲了:“你这样子很机灵,哪像是界岭的女苕。”
叶碧秋说:“我妈就是女苕,长得和你一模一样。”
坐在后排的余校长怕叶碧秋惹事,连忙打圆场。那女人觉得没趣,便主动调换座位,让余校长和叶碧秋坐到一起。
一出县界,夜行客车上就安静下来。
余校长困了,他要仍在盯着车窗看的叶碧秋也睡。也不知过了多久,余校长忽然听见,明爱芬在耳边不停地唠叨。他有些不爱听,又不能不听。明爱芬在说张英才和被张英才拿走的转正指标。她说,张英才一去就是九里雾,十里烟,连人毛都不让你看见一根,早知这样,还不如将转正指标让给孙四海。余校长突然醒过来,哪里是明爱芬,是叶碧秋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似睡非睡的叶碧秋在问:“到了省城,能见到张老师吗?”
余校长说:“你还记得想张老师?”
叶碧秋说:“那次我掉到水塘里,是张老师救了我。”
余校长说:“好好的路不走,你怎么掉到水塘里?”
叶碧秋说:“我看到张老师与一个漂亮女孩牵着手的样子,心里就发慌,想从旁边绕过,不小心滑进去的。”
此时的叶碧秋像被催眠了一样,迷迷糊糊的,问什么答什么。余校长问她见过张英才几次。叶碧秋半闭着眼睛说,张英才走后,学校放了三个寒假,两个暑假。估计张英才也放假了,她就悄悄下山,去找张英才借书看。五次当中,只碰上一次。但是,那天张英才的母亲正在骂他不晓得报恩,邓有米那样周密计划,孙四海那样恃才傲物,余校长那样忘我工作,这三个人能一致同意将转正指标让给他,简直是奇迹中的奇迹,否则,他一辈子也进不了大学。她听到张英才像是哭了,哀求母亲不要再说了,本来心里就一直难受,还要天天听她的指责,在家里都没有个人尊严了。叶碧秋不敢进屋,在他家附近的树下坐着等,不一会儿就看到张英才背着背包冲出来,骑上自行车,不知去哪儿了。
下半夜,车上的人都睡着了,叶碧秋的话像梦呓。
余校长明白,叶碧秋恋上张英才了。
余校长想到,再过几年,余志也大了。到县里读高中,自己还能支撑。如果高考落榜,回到界岭,谈恋爱到结婚成家,负担也不算大。真的考上大学了,不说每年的几千元学费,单单每个月要吃要喝的生活费,就算将自己少得可怜的工资全给他,也还相差甚远,这个压力要比界岭小学的担子重许多倍。这么多年,余校长养成了习惯,想不通的事就不去想。可夜行班车像只不倒翁,晃几下,又把他的思绪晃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他睡不着,越想越觉得迷茫,还情不自禁地嘟哝,责怪明爱芬,手一摊,脚一伸,一口长气出尽之后,随随便便就将夫妻俩的责任全推给了他一个人。
早上七点,夜行班车到了省城。十年前,余校长曾带着明爱芬的病历来省城求医问药。他以为自己记得路,下车之后才发现当初的记忆毫无用处。余校长不敢大意,按照王主任信上留的电话号码,用公用电话打了过去。王主任一听余校长亲自送人来,并且还是张英才在文章中写到的叶碧秋,非常高兴,要他们在原地不动,他亲自来接。等了大约五十分钟,王主任自己开车,和他那穿着孕妇衫的妻子一起来了。他俩不带他们直接回家,而是去了一家美容院。
两个女人进去后,王主任和余校长就在旁边的小吃店里吃早饭。王主任问余校长,又不是请他来当小阿姨,怎么也背着一只大包。余校长本来就想尽早与王主任谈心,见他主动问,就将自己的想法如实说了。
王主任立刻露出灿烂的微笑:“这是新生事物,理当帮忙。如果操作得好,这一次真的能让界岭小学上头版头条。”
余校长没料到王主任会如此重视,一连说了七八次感谢。
才两个小时,跟在王主任的妻子身后从美容院里出来的叶碧秋,已经变得让余校长认不出来。原来王主任的妻子带她到美容院,与蓝小梅先前叮嘱的意思一样,是要将叶碧秋身上的寒碜模样去掉。王主任两口子还与叶碧秋约定,回头不管问她是哪儿人,就说是王主任妻子的小表妹。除了抬高叶碧秋的出身,也能避免使用童工之嫌。
余校长说叶碧秋:“你这是从粥锅跳进肉锅里。”
没想到叶碧秋说:“我只做四年,就回界岭!”停了停又补充说:“我也要当民办教师!”
王主任的妻子对余校长说:“想不到下一代也崇拜你!难怪老王逢会就讲,民办教师是当代最伟大的民族英雄!”
见余校长不好意思起来,王主任就说:“我说这话可不是夸张,这三十年来,大半个中国的孩子,全靠你们这些清瘦的民办教师进行精神抚育啊!”
安顿好叶碧秋,王主任两口子就开始张罗余校长的事。
好像没费多大劲,第二天下午,王主任先与省实验小学的汪校长见过面,晚上又带上余校长,在一处茶吧,三人一起面谈。坐下来后,余校长发现他俩像是在发暗号,互相眨了几次眼睛。说来说去,就是不提余校长到学校听课或者实习的事。余校长急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才听汪校长无奈地答应,让余校长到实验小学当一个学期的门卫,食宿之外,每月工资三百元。余校长觉得很意外,一时没了主意,见王主任不断朝他点头,便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