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其实你就是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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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人呵你是多么了不起的杰作(7)

季羡林:看见你知道什么是美丽

之一:儿童和智者,常常一步之遥

他的背后,摞着高高的书。当然,他的沙发前,是一个可以推拉的正好卡在沙发扶手上的小条案,案上铺着一张张书写整齐的稿纸。当然,《光明日报》曾有文章说京城学界书最多的有两人,那第二人我熟悉,第一人大家都熟悉--季先生。

记得季先生家里的墙,好像是用《四库全书》曲折砌成。走进季先生的家,方知什么叫坐拥书城。没想到的是,久住医院的季先生,把病房也住成了书城。

当然,医院是不能随便堆砌书的。季先生也只是在他那单人沙发的后边码着书。不过,有季先生端坐沙发,这一方小小的空间,

便如一座书城,一个文化重镇。

季先生的助手李先生,特意在这座书城的左右各放上一把椅子,让梦溪和我坐在季先生的近旁。季先生听力减退,左耳是听不见了。李先生在一米多的“远处”,尽可以说季先生的逸事,反正先生听不见。她说起季先生这一辈子都是守时,总是凌晨4点半起床,夜晚9点半睡眠。几十年前季先生常打乒乓求,正打着呢,一想起有什么事到了时间,放下球拍就走,把她气的!

“不让我听见?”季先生的眼睛隐隐地有一种调皮。

李先生知道季先生听不见,接着说:他打乒乓球大都是小碎球,打得又笨!

“我什么都笨季先生笑笑地、轻轻地说,“我属猪他怎么都听见了?

我们大笑。我说李先生,你讲季先生乒乓球打得不好,可是季先生这话就好像反应极快的一记抽球!

如果将来发明一种乒乓球,不是用球拍对打,而是用思维对打,那么,季先生是很难有对手的。几年前钟敬文先生问梦溪:“你是北大毕业的吧?”梦溪不是北大毕业,但他的知交好友,多在北大。梦溪还未及回话,季先生的乒乓球已经发将出去:他不是北大毕业,但比北大还北大。

季先生的思维,像乒乓球运动员,又像潜水员。潜得很深很深,再深再深。当年胡适说,研究佛学,就要像季羡林那样。从胡适说话到21世纪的今天,多少年了?然而季先生还潜在佛学的深海里。我们看他那天,没坐多久他就说起“佛”字的来源问题。他说佛教从印度传来,一般都认为“佛”是“佛陀”的省略,“佛”字应该是梵文,但不是,是吐火罗文。为什么?梦溪说季先生1947年写过《浮屠与佛》,探讨的就是这个问题。1989年又写过一篇。也许两篇文章还不能让季先生尽情尽意,所以他坐在医院的书城里,越想越深。季先生这么说的时候,那种“属猪”的调侃全没了,只有一种智者、思想者的大痛苦。

我看到他右侧的电视机上,放着一只绒毛的博士熊,气象极大。熊博士头带博士帽,一手抱着一卷博士证书,毛衣上绣着5个大字:季羡林教授。

季羡林教授就是坐在病室里,就是坐在电视上,也是气象万千!也让人慑服于震撼于智者的力量。

他左侧床边的灯罩,用透明塑胶条贴着一张纸,上边写着药物服法的一条条。这些事情不是他思考的范围,所以只能逐一记在最不会找不到的灯罩上。

这只灯罩,向我提醒毕竟季先生在病中。我和梦溪拿出一样样好玩的东西给季先生。我一直相信人皆有童心,不管他是9岁还是90岁。大智者尤其是大儿童。这次发现季先生胖了些许,脸色也红润f,变成一个可爱的孩儿脸。我好像第一次读到那4个字:鹤发童颜。

我拿出一只玩具兔,按动开关。那兔子飞快地拨动它手中的电吉他,为季先生献上一曲。兔子边走边唱,偶尔停一刹那,又想着变换一种方式来取悦它的观众--来回晃动脑袋、转动眼睛、伸展耳朵。季先生从他那小条案上,使劲探过头来,高兴地观看这位流行歌手的表演。那专注好奇的神情,一看就是9岁。兔子停顿的刹那,季先生说:它在琢磨琢磨。

是的,兔子要琢磨琢磨不断地出新花样。孩童最喜欢新奇,智者最不能承受的不是缺钙缺锌缺营养缺维他命,而是缺新。所以儿童和智者,常常是一步之遥。

曾经有位季先生的崇拜者,苦苦地想跟我们去看望季先生。我们如何地说不可以的,那朋友还是不依不饶。梦溪被逼无奈,只好打电话问李先生怎么办。李先生说,季先生说了,一个祖芬就够热闹了。

有一个工艺品,是一个小女孩骑在一只大纸鹤上,她的手里又举着一只小纸鹤。女孩的童花头跟我相似,我送这个骑鹤女孩给季先生,也是想送上我的祝福。

李先生大笑:这女孩的头和祖芬完全一样!

季先生立刻用双手做一个短发披到双颊的模样:祖芬的发型是这样的。

连我自己都觉得我和那女孩的发型很像,而季先生一下就能看出不同。我又一次看到一位年方95的乒乓球运动员的敏锐。

我知道季先生背后常管我叫“长不大”。其实,只有长不大才能懂长不大。

季先生的同辈学者,许多都故去了。唯季先生童真依旧,依然孜孜于学问。他说:如果他们都在,我季羡林算什么?

李先生笑:你四十几岁的时候就当学部委员,那时你是最年轻的。

前几天,中秋前夕,亚洲华文作家文艺基金会一行18人,特地从海外来京,为季先生送上一块终身成就奖的奖牌,上写:“季羡林大师,着作等身,文通中外,丰富了中华文学的内涵,拓展了白话文的境界,诚为文化瑰宝,本会为表崇高敬意,谨赠记念牌一座。”我么,更看重一幅丝织的季先生的照片。本来是一位朋友在杭州为季先生订做的,没想到浙江的普通工人们一听是季羡林先生,激动得都要求织上一把。结果这幅丝织像是200名工人你一把我一把地用心织就,而且有200工人的签名。华文作家送终身成就奖给季先生,那是顺理成章。浙江的工人们崇拜季先生,那真是一份惊喜,一份来自民间的终身成就奖。

再看那端坐电视机上的熊博士,大气象里透着一种孩子气。知季先生者,熊博士也。

我们回到家里,才发现本来带去3本书,不知怎么糊里糊涂地又带回了一本。电话铃响,是李先生的:梦溪,也真奇怪了,你们一来,你们的话先生都能听见,你们一走,他又听不见了。还有,季先生说,你们明明带来3本书,还有一本怎么找不到了?

之二:看见你知道什么是美丽

我说:“有没有给一两岁的孩子玩的玩具?”

“是给你自己买还是送人?”售货员说。

我笑:“也送人,也给我自己我是想玩,是我想玩。我买拨浪鼓,买一摇婴儿就会笑的铃铛,买各种能吹能响能逗婴儿的小玩具。梦溪也去买玩具。售货员问:“给多大的婴儿买?”梦溪说:“就是我这样大的婴儿。”

终于我家开起了玩具店:绒毛熊、卡通狗、大娃娃、小娃娃、会响的气球榔头、能走的绒毛小鸡……我们先排出16件能摇响的玩具,再把其他玩具分成16份,然后装进16个口袋。因为:在2001年元月6日星期六的晚6点,有16位朋友要聚会。这16人的平均年龄七十来岁,最高年龄是90岁,季羡林先生。

我曾经写过文章,认为地球数字化的同时,一定会伴随着卡通化,现代化必然会释放缤纷的个性和美丽的童心。6日早晨起来,看到京城盖上了一条雪被。小孩喜欢玩雪,如同喜欢玩沙子。因为雪和沙在小孩手里,可以堆出、捏出任何可以想象到的东西。而且一切可以推倒重来,新的憧憬从这一次开始。白雪,使想象扩充,梦幻延伸,创意纷呈,使儿童更智慧,使成人更天真。

傍晚,16位成人驾着瑞雪,来到建国门的一家咖啡厅。季羡林先生的秘书李玉洁说,她两次“使坏”想让季先生别来;天这么冷,路这么远!季先生说:这是朋友聚会,又不是开会不是应酬,不累,下雪后,她又说雪天路滑是不是别去了?季先生说做人怎么可以这样?说好去一定要去的。

我就感到雪一样的温厚,雪一样的冰清玉洁。梦溪说今天有几位的名字与雪有关系:玉洁先生、董秀玉、王蒙夫人瑞芳。李泽厚笑其实谁的名字都可以和雪有点关系,雪化了有溪,就是梦溪。我说那么雪化了也有泽,就是泽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