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平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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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爸爸想做个负责任的人

星期六一早,外公给我打来电话,说是青阳城北街上新开了一家江鲜馆,门口挂了四个红艳艳的大灯笼,花篮沿街面摆出一长排,青阳电视台的“生活”栏目组专门去做了一档节目,那个替大家“试吃”的栏目主持人,面对满桌佳肴“哇哇”地直叫唤,看样子有点意思。“怎么样?我们去试试?”外公怂恿道。

我外公桑田离婚、再婚、退休又鳏居后,生活上一直很简朴,一顿快餐还要拨出一个肉圆子留作下顿吃。可是近来不知道怎么就想开了,开始热衷于美食,立志要在半年之内吃遍青阳城的大饭店小馆子,品尝每一道新创名目的菜,好像不把身边的积蓄花光不甘心似的。外婆嗤着鼻子说,这是因为退休教师新近加了工资,加的幅度还挺大,外公一下子觉得钱花不完了,就烧包起来了。

外婆的话我不能全相信,她只要说到外公,言词就偏激,不太像一个小学校长的样子。爸爸说,这是因为外婆对于外公跟她离婚的事情耿耿于怀,心里面还记着仇。

真好玩,两个老人家,一碰到感情上的事,倒像老小孩。

吃饭讲究的是热闹,人多了才有趣,孤家寡人就有点食不知味了,这是外公常常对我唠叨的话。我知道他现在的生活过得很孤单,也知道他除了抓住我,别的没有人可以陪伴他,所以每回他叫我出去吃饭,我尽可能地雀跃呼应。

我爸爸讽刺我:“任小小,你倒像我们家里的一盒万金油,哪里都能够抹一抹啊。”

我唉声叹气回答他:“有什么办法呢?谁让我生下来头上就顶着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六座大山呢?”

我爸爸不无怜悯道:“哎哟,不容易不容易。”

我也觉得我自己不容易。我要六面玲珑地应付好这六个人,简直就是一项浩浩荡荡的大工程。我认为有关部分应该设立一项“家庭团结和谐奖”,然后庄严隆重地把这个奖项颁给我。

十一点整,外公如约到我家楼下等我。自从我爸爸妈妈离婚后,外公一次都没有登过我家的门。他对我爸爸有怨气,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他认为离婚的责任全在我爸爸,哪怕他稍微地对家庭负责一点点,稍微地有一点上进心,事业心,功名心,他女儿桑雨婷也不会毅然出走,连惟一的儿子也不要了。桑雨婷要是不离开的话,他的老伴去世后外婆或许会考虑跟他复婚,一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的过日子,他如今不可能如此孤单冷清。

外公的这些心思我都能明白,要不然外婆也不会称我是“小人精”。可我明白归明白,我对外公的处境还是爱莫能助。大人有大人的想法和选择,小孩子不应该乱插嘴。

深秋,天还没有十分地冷,外公已经早早地戴上了一顶鸭舌帽,穿一件深灰色长风衣,模样像个老帅哥,站在楼门前,回头率百分百。

近来外公每次看见我,头一句都是说:“太瘦了。”接下来一句是:“要好好补一补。”好像这么一说,他喊我出来陪吃馆子就有了站得住的理由。

外公瘦高瘦高,大步流星地在前面走,我要一溜小跑才能跟得上他的走路节奏。而且他在走路的过程中不爱回头,不顾及我是不是追他追得太辛苦。我外婆说,这就是外公自私的地方,他只希望别人迁就他,不愿意多多迁就人。外婆说,这么多年她顾了工作顾不上家庭,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当小学校长的,有哪一个会是闲人呢?外公如果体谅这一点,他们何至于老了老了还要离婚呢?

我紧跑几步追上他,问他说:“你找到合适的养老院了吗?”

他马上心生警惕,狐疑地扭头看看我:“你外婆让你来打听的?”

我连忙摇头:“不对,是我心里一直在想这件事。”

他松口气:“难为你噢。”又说:“我已经打了电话,让你妈妈抽空回青阳一趟,一家人做个商量。她是我女儿,不能不管我。”

我心里暗暗叫苦:桑雨婷回来,我们家里不知道又要多出多少事情。

走到青阳北街,路上花费了二十分钟。外公说,最近的这十年,青阳城扩大了足足有三倍,光是大马路就不知道修了多少条,可惜越扩展越像千人一面的大城市,老青阳的模样一点都见不到了,那些深宅大院青砖花墙统统拆光了,作孽呀作孽呀!外公从前在中学教地理,一说到城市变迁的事,脸上就是一片怀念和惆怅。

江鲜馆的确才开张,也许知道的人不太多,门外虽然堆了一地的烟花炮竹屑故意没打扫,门里面却有点门可罗雀的样子。外公带着我一进门,马上围过来几个穿大红旗袍的女服务员,七嘴八舌地打招呼,喊的一律都是“老板好!”

老板有什么好?除了老板就不会有普通市民过来吃饭了吗?我觉得她们的这种称呼很荒唐,而且也恶俗。

外公背着手,慢悠悠地踱到一排翻着气泡的玻璃鱼箱前,很有耐心地端详那些游来游去的鱼和虾,缩着脑袋睡大觉的鳖,还有慢慢爬动的号称“湖澄湖”来的大闸蟹。两个小姐手执写菜单和圆珠笔,一脸庄重地守在旁边恭候着。结果外公把所有的江鲜鱼鲜端详一番后,最后只点了一道最便宜的“猪尾巴”鱼,指明要红烧,还指明碗底要衬一把嫩秧草,也就是新鲜黄花菜。

小姐没做成大生意,失望而去,给了我们一个气呼呼的背影。外公一脸得意地笑,告诉我说,会吃的食客上馆子都是这样,不点最贵的,只点最好的。“猪尾巴”鱼这玩意儿长相寒碜,上不得大台面,其实口味是一等一地好。

等待饭菜上桌的当儿,他仿佛不经意地问起我爸爸。“还在过他的晨昏颠倒的日子啊?他这一辈子就想窝在家里发霉了?”

我马上报告了爸爸应聘到少管所当老师的事,而且自作主张地把他的薪水数提高到一个天文数字。

外公不相信地一笑:“吹牛吧,你就替他。”

我说:“是真的,他已经上班一个星期了。”

“他做不长的,你看着好了。”

我无话可说:爸爸确实是这样的人。可我心里也实在伤心:外公不光是把我爸爸看扁了,甚至是看死了。“狗改不了吃屎”,这就是外公评介我爸爸的一句话,干脆,决绝,有一点鄙视,有很多无奈。

我在心里说,爸爸你听见没有?没有人看好你,你要自己看好自己,要把这份工作做下去哦,要做到最好哦。

“猪尾巴”鱼热腾腾地端上来,一盆子里有六条,筷子长短,比黄鳝粗不了多少,真是形如其名。外公尝了一口,说不错,鲜,嫩,火候正好,厨子有一手。可我吃了不觉得有多么好。也许因为刚刚说到了爸爸的事,让我一下子就对眼面前的美食索然无味了。

回家,爸爸不在,给我留了个条,说是去新华书店买些语文教辅书。

爸爸也不容易,虽然读过大学中文系,但是没有教过书,他想把自己弄得称职点,首先要给自己补课。

这么说起来,爸爸好像有点痛改前非的模样了,他似乎准备好好地负起这份责任了。

是不是因为那个张成的那篇作文呢?那文章使爸爸看到了前景和希望?但愿如此吧。

周未两天,我的作业总是很多。语文老师、数学老师、英语老师,一个瞄着一个,比赛谁能够把我们打得人仰马翻。谁布置的作业少了,谁就觉得吃了亏,隔一周准保要翻番,把损失补回来。我认为老师们其实也很累,他们在心里面未必愿意这么做,因为每天批改着千篇一律的作业会让他们无聊得发疯。那么,是不是我那个当校长的外婆要求大家这么干的呢?我说不清楚。

楼下有人尖声尖气地喊叫我:“任小小!任小小!”

我飞奔到阳台上往下看,是我最不喜欢见到的赫拉拉。她手里推着一辆女式自行车,车后座上绑个挺大的纸箱子,看样子还很沉,车身都歪到一边去了。

“你下来,帮我把东西抬上去!”她仰头命令我。

我一分钟都不敢耽误,敞了房门嗵嗵嗵跑下楼,手忙脚乱去抱那个纸箱。

“笨不笨啊?绳子不解开就能搬?”她没好气地呵斥我。

纸箱上印着几个红艳艳的字:“富士精品苹果”。一定是她妈妈单位里发的福利品。电视台的效益好,经常有东西往职工家里发,她妈妈有时候就会分出一部份给我们。赫仁责成赫拉拉来送苹果,赫拉拉自然不乐意出这趟差,不乐意就不会给我好脸色,这一点,我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

我等着赫拉拉解开绳子,帮她抬下那个纸箱,看着她把自行车推到楼旁边锁好,然后我们一前一后抬着箱子上楼。

“破苹果,这么沉!”赫拉拉一路都在嘟囔。“任小小你的福气怎么这么好啊,让我妈这么巴结你,三天两头给你们送东西?”

“我没有要你送。”我不服气地低声说一句。

“这是你说的?”她“咚”地把纸箱往地上一墩,“那我一脚把它踢下楼了?”

碰上这么厉害的女孩子,我还能够怎么办呢?我惟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闭嘴,把纸箱子的重量尽量往我身上靠。

这么一来,她反倒又不好意思了,白我一眼,把箱子又往她身边拖一拖。

进家门,我用两只手把箱子拖到阳台上,硬纸板在地砖上擦出嗤嗤的声音,留下一道发白的拖痕。赫拉拉先到厨房去洗手,嫌我们家的擦手布不干净,没有用,甩着水珠儿出来,钦差大臣一样地各处走一遍,视察一切。

“你们家这盆发财树,多少天没浇水啦?叶子都干成这样啦!”

我忙不迭地接了一罐子水去浇。

“沿着盆边浇一圈,不能当头往下泼,你想弄死它啊?”

没办法,总是她的话有道理。

“你爸从来都不擦电脑吧?你看看键盘上这层灰!”她把手指头上沾的灰翻给我看。

“地板也好多天不拖了吧?油腻得都能粘住脚,真可以!”

她一路巡察,一路指责,但是从来不会动手纠正。这是她跟她妈妈不一样的地方。她妈妈要是来,看到家里的脏乱差,二话不说,挽了袖子就干活儿。这么比较,我还是情愿她妈妈来的次数多一点。

她最后屈起中指在我头上敲了一个毛栗子:“懂事点,记住给我妈打个电话,谢谢她的苹果。”

用的完全是长辈对小辈的口气了,这让我心里半天都顺不过气儿来。

接下来的事情,就让我更加忍无可忍,她居然大咧咧地坐在沙发上,把手往我面前一伸:“各门主课的作业本,统统拿来我看看。”

我终于放任自己大叫了一声:“凭什么?”

她的细眼睛刀子一样剜了我一下:“你以为我愿意看你那些破作业?是你爷爷吩咐下来的,责成我履行对你的监察责任。他说你爸爸太懒,太没有责任心,由着他放纵的话,任小小会成为第二个任意。”

我真想冲到墙上,一头把自己撞死。我头上已经有了六座大山,平白无故又多出来第七座。如果我爸爸妈妈将来都再婚,我还会有第八座第九座。人惨到这份儿上,还活什么活啊?

“去--拿--作--业--本!”她严肃地、一字一句地命令我。

我的确还是怕她,一百个不情愿也得乖乖拿给她。

她以一种非常尊贵的姿势坐在沙发上,身子略歪,胳膊搁在扶手处,两腿舒舒服服地交叠,哗哗哗地翻完一本,往旁边随便一扔,手伸出来,由我递过去另一本。我心里想,如果让我选择一个成语形容她,那就是“颐指气使”。

可我任小小凭什么让她“颐指气使”啊?我姓任,她姓的是“赫”,我爷爷这人长不长脑子啊?

庆幸的事情是,我的学习成绩算是优秀,我做家庭作业从来不敢糊弄,赫拉拉即便有意要找茬,她也实在挑不出多少把柄来。

“一篇作文就写这么几个字?还不如兔子尾巴长。你这人也有意思啊,应用题不错,计算题反而要错。这是你写的英文单词?左手写的吧?看着这么别扭?……”

我看着她的嘴巴一张一合地动,我决定一句话也不回答。我不搭她的腔,她一个人说着就会觉得没劲,就会早点收场。

她终于意识到了,站起来,似笑非笑地对我说一声:“任小小,你这是软抵抗。”

“我没有。”我说。

她又剜我一眼:“你以为你是谁?谁不是从八岁过来的?告诉你,你肚子里有几条蛔虫我都能知道!”

拜托!这话怎么说得这么恶心?

她连一声告别的话都没有说,气呼呼地下了楼,脚步子走得很响,像个“男人婆”。我不知道她回去会如何向爷爷汇报。管不了那么多了。

晚上,我爸爸认认真真地趴在桌上制作一份“课程计划表”。他原本以为,既然是让他去教“文学辅导课”,领着大家一本本地欣赏世界名着就可以了,简单得很啊!结果看完一个班的作文,不是这么回事,那些学生的程度普遍比较低,大部头的文学作品肯定是读不进去的。爸爸思来想去,最终买回来的是一本初三语文课本。他说,由浅入深地引领大家学,效果可能会更好,要是拿大家伙一榔头砸下去,把那帮学生砸晕了,砸跑了,再也不肯来上他的文学课了,他不也显得挺没面子吗?

他挑了课本里的一篇文章,坐到电脑前,噼里啪啦地往里面打,准备单单印出来,下周上课发给大家做讲义。我凑到他身后,头从他的肩头上探过去,饶有兴致地看。我爸爸到底是资深的“网虫”,打字实在是太熟练了,十个指头在键盘上波浪起伏一样,发出来的声音不是单纯的“啪、啪、啪”的,是“哗哗哗哗”连成一片的。屏幕上的那些字符撅着屁股扭着腰,一个挨着一个地跳出来,活像快乐舞蹈的小人儿。

我仔细地读他打出来的文字:

夏天七月的早晨!除了猎人,有谁体会过黎明时候在灌木丛中散步的乐趣?你的脚印在白露沾湿的草上留下绿色的痕迹。你用手拨开濡湿的树枝,夜里蕴蓄着的一股暖气立刻向你袭来;空气中到处充满着苦艾的新鲜苦味、荞麦和三叶草的甘香;远处有一片茂密的橡树林,在阳光下发出闪闪的红光;天气还凉爽,但是已经觉得炎热逼近了。过多的芬芳之气使得你头晕目眩。灌木丛没有尽头……

我的鼻息拂动了爸爸的头发,他扭过头来看我:“怎么样?文章棒不棒?”

我问他:“是一个猎人写的吧?”

他笑起来:“啊哈,错,是俄罗斯的一个伟大作家屠格涅夫写的。当然,他写的肯定是他经历的生活,切身感受。当代作品中很难再看到这么美的文字了。”

“为什么呢?”

“森林草地都没有了,上哪儿体会那样的喜悦?人们都在为衣食忙忙碌碌,又如何有心情去欣赏自然美景?”

这句话说得有点悲凉,跟我爸爸浑浑噩噩过日子的形象一点也不像。原来他对这个世界是有自己的看法的。

我想了想,告诉他:“你那个作文写得好的学生,他会喜欢你选了这篇课文。”

我爸爸立刻欣喜异常:“你确信?”

“他喜欢田野啊!”

爸爸一仰头,哈哈地笑起来:“任小小,你越来越精了哦!我这篇文章还真是为他选的。”

我说得准吧?我爸爸这人做事就是这样的,他迷上了什么,就会很投入,事情该不该这么做啊,做下去的结果又会怎么样啊,他才不管,不烦那个神。

这么说起来,爸爸是一心要把那个叫“张成”的孩子培养成他的得意门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