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平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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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的爸爸是“宅男”(1)

我的本名叫任小小,可我在学校里却有个很俗气的绰号:小当家。一开始有人叫我这个带有女性意味的绰号的时候,我恼火,气愤,不顾一切地跟人家打过几架。没用。我的同学们仍然嘻皮笑脸地,唱歌一样地在嘴边上挂着这三个令我耻辱的字。我爷爷用他当局长的口气告诫我:如果你不能阻止一件事情的发生,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置之不理。我听从了爷爷的话,每当有人喊我这个绰号时,我会非常“好莱坞”地耸耸肩,抛过去一个傲慢至极的笑。我的同学就吓住了,心里反而惶恐起来,想,不见得这是一个颂扬美德的词儿吧?

实际生活中,我的确照管着我和爸爸两个人的家。你比如说,下午放学后,老师会提醒:想上课后辅导班的同学留下,想在学校里完成作业的同学也留下。这时候,我会在全班同学的注目中兔子一样地窜起来,拎上我的早已经收拾好的书包,急匆匆拉开座椅,往教室门外跑。我听到了身后嘻嘻哈哈的嘲笑声,可我坚定地不回头,嗵嗵嗵嗵一口气地奔下楼梯,穿过操场,夹在那些蹦蹦跳跳的一年级的小孩子当中,闪出学校的大门。

你也许会想,我的爸爸是不是身患绝症呢?又或者,是不是一个残疾人呢?他干吗需要一个八岁孩子的照料呢?

如果你真是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

我爸爸出生在一九八0年元月一日,今年刚满三十。很年轻吧?有一次他带着我去参加一个网友聚会,人家看到我之后惊呼:“哎呀任意,你还有这么小一个弟弟!你爹地了不起,老当益壮啊!”我爸满脸通红,再也不好意思解释什么,笑了笑,算是默认。从那之后,我干脆管爸爸叫“老哥”,我爸呢,大着嗓门儿答应,眉飞色舞的,显然对这个称呼挺享受。

由此看来,我爸爸其实是不乐意早早地成为一个爸爸的。

我们班的女同学都认为他长得超级帅:身高一米八,皮肤是小麦色,国字脸,高鼻剑眉,尤其是他的睫毛,又浓又密,毛茸茸的,很像美国电视剧里的偶像级明星。在他的脸颊下方,有一块结结实实的咬肌,当他生气和发怒时,甜枣大的咬肌就在皮肤里上下滑动,像一只跳来跳去的小老鼠。不过呢,这样的时候真不太多,大多数时候我爸爸是迷迷瞪瞪的,懒散和消极的。他总是窝在家里不出门,夏天只穿着一条沙滩短裤,上身打赤膊,脚上趿拉一双浅蓝色的泡沫拖鞋,连头发都剃光,免得他费事打理。冬天他裹着一身棉睡衣,脚上套着有“凯蒂猫”图案的毛绒鞋,头发虽然留到了一寸长,却是横七竖八地支愣着,一瓶“沙宣”牌的男士发膏,他用了两年才用去一小半。报纸上管我爸爸这样的年轻人有个称号,叫“宅男”。我认为很形象。可我把报纸拿去给爸爸看时,他懒洋洋地瞥一眼,拖长声音说:“这是我的一个网名啊,怎么上报纸了?”

甭管是谁发明创造的词,说的就是我爸爸这样的人。

想想看,我放学怎么可以不回家,不费心照料我的爸爸呢?如果不给他把晚饭买回去,他要么叫外卖,要么抓两筒薯片混日子。外卖我已经吃够了:盒饭总是鸡腿和排骨,煮成酱黄色干巴巴很可疑的模样。麦当劳的牛肉汉堡令我作呕。炒面里的油脂有一股蛤喇味。而且,报纸和电视上都说了,麦当劳是垃圾食品,外卖盒饭吃多了会得脂肪肝。可是,我也不能指望我爸爸会像我同学妈妈们那样,打扮得整整齐齐出门,去菜场买新鲜的菜和肉,回家又洗又煮,煎炒烹炸,弄出一桌子热腾腾的美味,等着家人上桌。我没有那份福气。我每天放学时从菜场旁边的小吃店里买回主食,包子或者是烧卖,也有时候是发糕,拿回家里后,微波炉转两分钟加热。然后从冰箱里搬出一个保鲜盒,同样用微波炉加热。保鲜盒里要么是梅干菜烧肉,要么是红烧带鱼,卤猪肝,爆炒尤鱼片,诸如此类。这是我的外婆和新奶奶轮番做好了送到家里来的。她们会同时带来洗干净的小白菜,菠菜,西红柿,丝瓜,茼蒿……同样储存在冰箱里,我爸爸可以很不费事地利用这些原料,打进去一两个鸡蛋,做出一份不算美味但是营养足够的汤。

我熟悉小吃店里每一样面点的价钱:肉包子一块二,菜包六毛,烧卖一块,发糕五毛,豆沙包七毛。我也熟悉菜场里每一种生鲜食品的价钱:鲫鱼七块八,西红柿一块六,青椒三块三,后腿肉……不过我没有买过菜,我只是习惯了路过时瞥一眼标价牌。我想总有一天,到我再长大几岁之后,我会代替外婆和新奶奶,承担为爸爸买汰洗煮的任务。

这样说起来,同学们喊我“小当家”,其实很贴切,有嘲笑的意思,但是没有无中生有的抵毁。我不能接受,是我的自尊心作祟。

顺便说一句,我爸爸不是吃城市低保的人,也不需要我爷爷拿钱贴补给他用。相反,足不出户的我爸爸有能力养活他和我。他工作的内容,我一说大家就会懂:他是个网络写手,靠着替别人打理博客而挣钱。开博客的大多是名人,娱乐明星,体育明星,电视名嘴,股评家,健康顾问,收藏高手……林林总总。这些人其实都很忙,今天北京明天上海的当着“空中飞人”,压根儿没有太多时间更新自己的博客。也有些人是没有能力,比如体育界的大腕文艺界的大腕,让他(她)打球作秀可以,让他(她)在博客上谈谈人生,谈谈感慨,谈谈国内外见闻,稍带着指桑骂槐地攻击一下竞争者,他(她)们写得出来吗?写得出来也没那个耐心写啊。这就需要雇上一个我爸爸这样中文系出身的“准文学家”,有很多时间,有一点情调,有不多不少的见识,有机智漂亮的文笔,隔三差五地替他(她)捉刀写篇博文贴上去,让广大网民们惊喜一下也满足一下。

我爸爸的手里,不定期地保持有五个到十个优质雇主,钱多人傻,愿意买我爸爸那些小情小调的博文。我曾经拐弯抹角地向他打听,他的雇主们都是哪些大名鼎鼎的明星,我好说出去向同学们炫耀炫耀。可我爸爸死活不吐一个字。他说这是“职业道德”,人品问题,就像医生不能透露病人的病情,律师不能泄漏委托人的案卷一样。我爸爸说,正因为他在这方面做得好,有信誉,他的雇主才会源源不断,他才有能力养活我,供我上学。

我爸爸挣钱最多的一个月,银行卡上打进来一万多块钱。了不起吧?

当然,我爸爸说,这活儿也不容易,写每篇博文时,他都得把自己化身为“博主”,说着各种各样不同风格的话。球星是球星的口吻,演员是演员的作派。不能露怯,不能穿帮,更不能把文章写得没滋没味。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尤其是深夜来临时,我爸爸就目光炯炯地端坐在电脑前,噼噼啪啪地敲键盘,自己写,也看别人怎么写。还得临时“充电”,补充与雇主们有关的各行各业的知识,关注时事政治,小道新闻,社会热点,包括网友的辣评。

也因此,每天早晨我被闹钟唤醒起床上学时,我见到的从电脑前撤退下来的爸爸,总是两眼通红,胡子拉碴,歪头耷脑,“癞狗扶不上墙头”的模样。我不得不改变角色,当他的“老哥”,替他热牛奶,烤面包,看着他囫囵吞下去之后,送他上床睡觉。

这一觉,他基本上要睡到我下午放学回家。睡足了觉的爸爸,才能在深夜里精神抖擞地敲出那些很八卦的废话。那时候的爸爸,脸色红润,印堂发亮,鼻尖上排列着细细的汗珠,双腿绷紧,上身挺直,就像一棵刚从地里拔出来的鲜嫩鲜嫩的水芹。

我妈妈叫桑雨婷,爸爸喜欢喊她“小胖”,其实她一点儿都不胖。她不仅不胖,甚至是相当的苗条,个高,腿长,走起路来,脚尖成一条线,不认识的人会以为她是时装模特儿。这么漂亮的妈妈怎么是“小胖”呢?我认为这是爸爸用他的个人喜好把妈妈“妖魔化”了。也许爸爸幻想中的好女人,就应该是胖胖的,乐滋滋的,围着布裙做这做那,浑身上下都冒着热腾腾的奶汁的气味。

爸爸在电脑上翻查他们从前的照片时,经常冒出的一句话就是:“小胖那时候多纯洁。”有时候还说:“小胖那时候最喜欢哭,打一针都会哭。现在她不哭了。不哭的女人最可怕。”

他们两个人是青阳老乡,又是同学,大四的时候在外面租房子住,一不小心就有了我。爸爸解释这件糗事的时候,反复强调说:“少男少女啊。”爸爸想减轻他的责任。二十二岁的人哪里是少男少女?根本的原因是我爸爸做任何事情都不思前想后。

怀孕的妈妈很害怕,不敢告诉我外婆,一个劲地躲在出租房里哭。爸爸对她“喜欢哭”的印象,大概是从那儿来的。可是妈妈是个女孩子啊,她不哭又能够怎么样?他们也试图去医院打胎,一共去了三次,每次都以妈妈哭着回头而告终。她怕疼,也怕羞,还可能她在意识深处是喜欢我的,舍不得把我在花生米那么大的时候就杀死。

遮遮掩掩地毕了业,爸爸妈妈回到青阳老家,赶快领结婚证,用报纸上写明星绯闻的话,就是“奉子成婚”。婚姻登记处的人惋惜地说一句:你们都是刚刚才到法定结婚年龄啊。两家的父母都气坏了,都说,这个时代的年轻人,哪有不立业就成家的?等你把家庭操持好了,再回头去找工作,你的同龄人差不多把你甩出去十万八千里了。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一恼火,把他们两个人扫地出了门。好强的外婆甚至宣布要跟桑雨婷脱离母女关系。爸爸妈妈又没工作又没钱,可怜巴巴地挤在一间出租屋里,靠大学同学中学同学们接济着混过去几个月。本来以为惨淡的日子要持续很久,却不料等我一出生,四个老人在医院里看到我的第一眼,就决定回心转意,原谅两个年轻人的“少不更事”。外公外婆急急忙忙地打扫房间,把女儿和外孙接回家“做月子”。爷爷奶奶忙着四处看房,最终掏钱给爸爸买下一个两居屋的公寓。七八年之前,青阳的房子实在不贵,要是放在现在,掏光几代人的积蓄也买不起了,这是我爷爷的话。

有了房子,有了孩子,我爸爸是不是应该振作精神,找一个工作,担负起养家活口的责任了?爸爸好歹也是省城名牌大学的毕业生,考公务员,当老师,去企业谋个白领职位,不应该特别困难吧?

可我爸爸不这么想。老婆和孩子由丈母娘家养着,他一个人晃晃荡荡,父母家混顿中饭,岳父母家混顿晚饭,从来不觉得生活有什么压力。要是爷爷唠叨得紧了,摆了脸子,他就干脆不再上门,一个人躲在住处吃方便面拉倒。他振振有词地宣布:“要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情,宁缺毋滥。”僵到最后,还是心疼儿子的老人们投降,隔三差五地,奶奶拎着大盒小盒烧好的菜肴上门,爷爷绷了脸跟在后面,给他热好菜,盛好饭,看着他吃,稍带着帮他收拾屋子,拖地擦灰,最后长叹一声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