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渔之前早有人论述过情景问题。宋代张炎《词源》卷下“离情”条引了姜夔《琵琶仙》和秦少游《八六子》两首词后谈情景关系云:“离情当如此作,全在情景交錬,得言外意。”明代谢榛也谈到情景关系,提出“景乃诗之媒,情乃诗之胚”,“情融乎内而深且长,景耀乎外而远且大”。与李渔差不多同时的王夫之论情、景关系时亦云:“情景虽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哀乐之触,荣悴之迎,互藏其宅。”“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景中生情,情中含景,故曰,景者情之景,情者景之情也。”张炎、谢榛、王夫之都对情景关系作了很好的论述。只是,似乎他们没有如李渔、王国维这么明确的说出“情主景客”的意思。
李渔之后,也有很多人谈情景关系,如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云:“耆卿镕情入景,故淡远。方回镕景入情,故秾丽。”刘熙载《词概》云:“词或前景后情,或前情后景,或情景齐到,相见相容,各有其妙。”沈祥龙《论词随笔》云:“词虽浓丽而乏趣味者,以其但知做情景两分语,不知作景中有情、情中有景语耳。‘雨打梨花深闭门’,‘落红万点愁如海’,皆情景双绘,故称好句,而趣味无穷。”田同之《西圃词说》云:“美成能做景语,不能做情语。愚谓词中情景不可太分,深于言情者,正在善于写景。”况周颐《蕙风词话》云:“盖写景与言情,非二事也。善言情者,但写景而情在其中。”但我觉得都不如李渔和王国维直接点出“情主景客”来得透亮、精辟。
因此,我觉得还是李渔、王国维更加高明。
“第十则”评:可解不可解
第十则【原文】
诗词未论美恶,先要使人可解。白香山一言,破尽千古词人魔障--爨妪尚使能解,况稍稍知书识字者乎?尝有意极精深,词涉隐晦,翻绎数过,而不得其意之所在。此等诗词,询之作者,自有妙论,然不能日叩玄亭,问此累帙盈篇之奇字也。有束诸高阁,俟再读数年,然后窥其涯涘而已。
【评】
唐圭璋先生《词话丛编》给此则的小标题是:“词要可解”。
李渔主张“诗词未论美恶,先要使人可解”。一般而言,这是对的。我也喜欢那些既可解又意味无穷的诗词。
但是,还应看到,正如董仲舒《春秋繁露》所言:“诗无达诂”。
诗词,广义地说包括一切文学艺术作品在内,就其“通常”状态而言,其所谓“可解”,与科学论文之“可解”,绝然不同。诗词往往在可解不可解之间。还有某些比较“特殊”的诗人和“特殊”的诗词,像李商隐和他的某些诗如《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就“不好解”或几于“不可解”,历来注家争论不休,莫衷一是;当代的所谓“朦胧诗”亦如是。而“不好解”或几于“不可解”的诗,并不就是坏诗。还有,西方的某些荒诞剧,如《等待戈多》,按常理殊不可解。剧中,戈多始终没有出现。戈多是谁?为何等待?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然这几于“不可解”的剧情,在这个荒诞的社会里,自有其意义在。你去慢慢琢磨吧。
诗词以及其他文学艺术作品之所以常常“无达诂”和“不可解”,或者说介于可解不可解之间,原因是多方面的,最主要的是这样几条:
一是就文学艺术特性而言,它要表现人的情感(当然不只是表现情感),而人的情感是最复杂多变的,常常让人费尽心思捉摸不透。
二是由文学艺术特性所决定,文学艺术语言与科学语言比较起来,是多义的,有时其意义是“游弋”的。譬如辛弃疾词《寻芳草·嘲陈莘叟忆内》:“有得许多泪,更闲却许多鸳被;枕头儿放处都不是,旧家时,怎生睡?更也没书来!那堪被雁儿调戏,道无书却有书中意,排几个‘人人’字。”词中的“雁儿”,既是自然界的大雁,也是传信的雁儿,在下半阕,它的意思来回游弋,要凭读者把握。再如何其芳诗《我们最伟大的节日》第一句:“中华人民共和国,在隆隆的雷声里诞生。”这“隆隆的雷声”,既是自然界的,也是社会革命的。作者在这首诗的小序中说:“一九四九年九月二十一日,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在北京开幕。毛泽东主席在开幕词中说:‘我们团结起来,以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大革命打倒了内外压迫者,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了。’他讲话以后,一阵短促的暴风雨突然来临,我们坐在会场里面也听到了由远而近的雷声。”显然,何其芳诗中所写,既指“暴风雨突然来临”时天空中“由远而近的雷声”,也指诗人在会场所听到的毛主席“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这种社会的雷声。这两种“雷声”在诗中交融在一起。
三是诗词写的往往是作者片刻感受、霎那领悟,或者是一时难于界定、难以说清的缕缕情思,譬如李清照那首《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你看她“日晚倦梳头”、“欲语泪先流”,想趁“尚好”之春日“泛轻舟”,忽儿一变:“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这变幻莫测的情思,一时谁能说得清楚、说得确切?
四是从接受美学的角度看,读者的个人情况复杂多样,阅读的时间地点氛围各不相同,因此对同一篇作品解读也各式各样,很难获得大家统一的理解,因此给人造成诗无达诂、诗无定解的印象。还是以李清照为例,看她最着名的《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而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大多数人都说这首词写于李清照晚年,她在述说国恨家愁的凄凉晚景;但是我的一位老同学、李清照研究家陈祖美研究员却提出不同见解:此乃李清照中年所写,述说她与赵明诚夫妻情感之事。陈祖美自有其根据,我听后觉得不无道理。“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信然。
五是诗词和其他文学艺术作品本来就应该“言有尽而意无穷”,读者也不可能用“有尽之言”说完“无尽之意”。这应该是“诗无达诂”最基本的理由。
“第十一则”评:文章忌平与反对套话
第十一则【原文】
意之曲者词贵直,事之顺者语宜逆,此词家一定之理。不折不回,表里如一之法,以之为人不可无,以之作诗作词,则断断不可有也。(方绍村评:文情逆乃生,诚哉。)
【评】
这一则仍论填词之创作技巧,唐圭璋先生《词话丛编》给它的小标题是:“词语贵直”。
其实李渔这里说的主要不是“词语贵直”,而是强调填词时应该做到“曲”与“直”互相映衬、互相彰显,即通过“意曲词直”、“事顺语逆”,以造成变化起伏、跌宕有致的效果。李渔说:“不折不回,表里如一之法,以之为人不可无,以之作诗作词,则断断不可有也。”此言深得诗词创作之三昧。
譬如李渔自己的一首小令《忆王孙·苦雨》:“看花天气雨偏长,徒面青青薜荔墙。燕子愁寒不下梁。惜时光,等得闲来事又忙。”这首小词不过短短三十一个字,五句话;但是波澜回旋,曲折荡漾。先是赏花偏遇天寒雨长,“徒面青青薜荔墙”;等得天暖雨晴,可以趁这好时光看花了,可是“等得闲来事又忙”--又没空儿赏花了。真是:人有空儿,天偏没空儿;天有空儿,人却没空儿了。末句“等得闲来事又忙”最有味道。
而且何止诗词需要波澜起伏,大概一切文章的写作,都如此。20世纪70年代,我曾到何其芳同志家请教文章写法,并拿去拙作请他指点。其芳同志的一个重要意见是文章一定要有波澜,要跌宕有致,切忌“一马平川”。他一面说,一面用手比划,做出波澜起伏的样子。其芳同志的言传身授,使我受益终生。
我还认为不只诗、词、文章的意思(内容)要曲折起伏,而且其表现形式和文风也忌呆板。譬如“文革体”的文章,不但内容可厌,而且其呆板的文风和俗套的形式(如常常以“东风吹,战鼓擂”之类的格式开头)也令人难以忍受。可惜,现在这种可恶的文风和形式(可能变换了形态)仍然充斥耳目。你看看我们许多报纸杂志的某些文章和电视广播的新闻稿件,你听听我们大小会议的许多发言,套话连篇,铺天盖地,叫人无处躲藏。难怪有“中国铁娘子”之称的吴仪同志在参加2005年全国“两会”小组讨论时,毫不客气地打断东北某省一位领导的话:“你能不能别说套话了。”
“第十二则”评:“一气如话”解
第十二则【原文】
“一气如话”四字,前辈以之赞诗,予谓各种文词,无一不当如是。如是即为好文词,不则好到绝顶处,亦是散金碎玉。此为“一气”而言也。“如话”之说,即谓使人易解,是以白香山之妙论,约为二字而出之者。千古好文章,总是说话,只多“者”、“也”、“之”、“乎”数字耳。作词之家,当以“一气如话”一语,认为四字金丹。“一气”则少隔绝之痕,“如话”则无隐晦之弊。大约言情易得贯穿,说景难逃琐碎,小令易于条达,长调难免凑补。(方绍村评:予亦持此论训儿辈行文,但未若笠翁之剀切详明若此。)予自总角时学填词,于今老矣,颇得一二简便之方,请以公诸当世:总是认定开首一句为主,第二句之材料,不用别寻,即在开首一句中想出。如此相因而下,直至结尾,则不求“一气”而自成“一气”,且省却几许淘摸工夫。此求“一气”之方也。(何省斋评:予姑翁坦庵先生论杜诗亦云:认定首句为主。近人先排对仗,后填起结,索然无味矣。)“如话”则勿作文字做,并勿作填词做,竟作与人面谈;又勿作与文人面谈,而与妻孥臧获辈面谈;有一字难解者,即为易去,恐因此一字模糊,使说话之本意全失。此求“如话”之方也。前着《闲情偶寄》一书,曾以生平底里,和盘托出,颇于此道有功。但恐海内词人,有未尽寓目者。如谓斯言有当,请自坊间,索而读之。
【评】
唐圭璋先生《词话丛编》给此则的小标题是:“好词当一气如话”。
“一气如话”,李渔称为“四字金丹”,的确是个精辟见解。“一气”者,即“少隔绝之痕”,也即李渔论戏曲结构时一再强调的要血脉相连而不能有断续之痕。好的艺术作品是活的有机体,是有生命的,是气息贯通的,像一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一样存活在世界上。倘若他的“气”断了,被阻隔了,就有生命之虞。李渔说的“一气”,即后来王国维《人间词话》说的“不隔”:“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之诗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阙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二月,千里万里,三月,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白石《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拔清愁,花消英气’,则隔矣。然南宋词虽不隔处,比之前人,自有浅深厚薄之别。”我们赋诗填词作文,一定要时常吃些“顺气丸”,使气息畅通无阻,变“隔”为“不隔”。李渔还指出:“大约言情易得贯穿,说景难逃琐碎,小令易于条达,长调难免凑补。”针对此病,李渔以自己填词的实践经验授初学者以“秘方”:“总是认定开首一句为主,第二句之材料,不用别寻,即在开首一句中想出。如此相因而下,直至结尾,则不求‘一气’而自成‘一气’,且省却几许淘摸工夫。”我说李渔此方,不过是枝枝节节的小伎俩而已,不能解决根本问题。要“一气”,最根本的是思想感情的流畅贯通。假如对事物之观察体悟,能够达到“烂熟于心”的程度,再附之李渔所说之方,大概就真能做到“不求‘一气’而自成‘一气’”了。
“如话”,李渔说是“无隐晦之弊”。其实“如话”不仅是通常所谓通俗可解,不晦涩;更重要的是生动自然,不做作。李渔自己也说:“千古好文章,总是说话,只多者、也、之、乎数字耳”又说:“‘如话’则勿作文字做,并勿作填词做,竟作与人面谈;又勿作与文人面谈,而与妻孥臧获辈面谈。”李渔自己就有不少如“说话”、“面谈”的词,像《水调歌头·中秋夜金阊泛舟》:“载舟复载舟,招友更招僧。不登虎丘则已,登必待天明。上半夜嫌鼎沸,中半夜愁轰饮,诗赋总难成。不到鸡鸣后,鹤梦未全醒。归来后,诗易作,景难凭。舍真就假,何事搁笔费经营?况是老无记性,过眼便同隔世,五鼓忘三更。就景挥毫处,暗助有山灵。”这样的“说话”、“面谈”不仅为了通俗晓畅,更重要的是它自自然然而绝不忸怩作态。假如一个人端起架子来赋诗填词作文,刻意找些奇词妙句,那肯定出不来上等作品。现代的大理论家、大文学家们也提出同样的要求。例如朱自清在《诗与话》一文中第一句话就说:“胡适之先生说过宋诗的好处在‘做诗如说话’,他开创白话诗,就是要更进一步的做到‘做诗如说话’。这‘做诗如说话’大概就是说,诗要明白如话。这一步胡先生自己是做到了,初期的白话诗人也多多少少的做到了。可是后来的白话诗越来越不像说话,到了受英美近代诗的影响的作品而达到极度。”朱自清自己的诗文就绝无“架子”,自然平易,如同说话,达到“清水出芙蓉”的天然之美。
岂止赋诗填词作文如此,其他艺术样式也一样,例如唱歌。在2008年第十三届全国青年歌手大奖赛第二现场,作为嘉宾主持的歌唱家蒋大为告诫歌手:你不要端着架子唱,而是把唱歌当作说话。
我为什么喜欢杨绛先生的散文,例如她的《干校六记》?就因为读杨绛这些文章,如同文革期间我们做邻居时,她在学部大院七号楼前同我五岁的女儿开玩笑,同我拉家常话,娓娓道来,自然亲切,平和晓畅而又风趣盎然。这与读别的作家的散文,感觉不一样,例如杨朔。杨朔同志的散文当然也自有其魅力,但是总觉得他是站在舞台上给你朗诵,而且是化了妆、带表演的朗诵;同时我还觉得他朗诵时虽然竭力学着使用普通话,但又时时露出家乡(山东蓬莱)口音。
“第十三、十四则”合评:结尾应含蓄不尽
第十三则【原文】
诗词之内,好句原难,如不能字字皆工,语语尽善,须择其菁华所萃处,留备后半幅之用。宁为处女于前,勿作强弩之末。大约选词之家,遇前工后拙者,欲收不能;有前不甚佳而能善其后者,即释手不得。闱中阅卷亦然,盖主司之取舍,全定于终篇之一刻,临去秋波那一转,未有不令人消魂欲绝者也。(陈天游评:不但词家玉律,并为举业金针。)
第十四则【原文】
词要住得恰好,小令不能续之使长,长调不能缩之使短。调之单者,欲增之使双而不得;调之双者,欲去半调而使单亦不能。如此方是好词。(方绍村评:此论妙极,细绎方解,不独词也。如“君不见,蜀葵花”,“行路难,有如此”,则得之矣。)其不可断续增减处,全在善于煞尾。无论说尽之话,使人不能再赘一词,即有有意蕴藉,不吐而吞,若为歇后语者,亦不能为蛇添足,才是善于煞尾。(何省斋评:止乎其所不得不止,煞尾是也。如闻金声而止,始收得击鼓其镗,踊跃用兵之气。)盖词之段落,与诗不同。诗之结句有定体,如五七言律诗,中四句对,末二句收,读到此处,谁不知其是尾?词则长短无定格,单双无定体,有望其歇而不歇,不知其歇而竟歇者,故较诗体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