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休息日天好,刚刚下过入冬后的第一场雪,空气新鲜极了,太阳红灿灿的斜在天空,连风吹在脸上都觉得暖洋洋的。晓铃先生和我们几个年轻的同伴,相约上路,往东迎着阳光直奔罗山城而去。这段路大约二十里,体弱者须走两个小时。晓铃先生体虽不弱,毕竟年过半百,我们进城时,已快十一点了。城不大,没有几座像样的楼房,街道也不规整,似乎垃圾也没有专人清扫。接近中午,城里有限的大小饭店挤满了操北京口音及南腔北调的各色人等。他们大都同我们一样,一面接受再教育“继续革命”,一面按其本能“继续”享受口福。我们簇拥晓铃先生找了几家饭馆,最后在一个相对干净一点的地方,围着一张破桌子坐下,然后去“喊菜”--那是“革命”时期,没有服务员到餐桌为你点菜,而是食客自己挤到卖菜口去开单,喊出菜名,我命名为“喊菜”。嗬,你听那喊菜的声音,腔调不同,口音各异,但有一个菜名却十分一致且喊得最响,这就是“圆鱼”。圆鱼,几乎成了北京食客们必不可少的一道菜。现在我已经不记得当时还要了什么菜、什么饭,但大盘圆鱼,印象是永不磨灭的。晓铃先生一边吃,一边为我们这些极少吃或者如我这样根本没有吃过圆鱼的人进行启蒙。他的话,别的我记不清了,只剩两点还留在脑子里:一是说“圆鱼的裙是它最好的部分”;一是说“圆鱼最好的吃法是做羹,营养最丰富”。我坐在晓铃先生旁边,边听边吃,圆鱼裙和圆鱼肉飞快下肚;还为没有吃到圆鱼羹遗憾不已。只后悔当时我太贪嘴,吃得过多,回到干校,肚子难受,折腾到半夜。多少年后的今天,我研究李渔《闲情偶寄》,读到李渔引古人两句诗“新粟米炊鱼子饭,嫩芦笋煮鳖裙羹”,忽然想起当年晓铃先生“圆鱼最好的吃法是做羹”的话,真是“英雄所见略同”。鳖羹,传统名吃也。近些年请朋友吃饭时,总要点一道“清炖甲鱼汤”--这是后话。
当时我们不但在饭桌上大吃圆鱼,而且还要买许多带回去,给因故不能进城的同伴。
集中在罗山的干校,光中央各部委的就有十来所,人气甚旺。比起对“继续革命”的理解和实践,他们于圆鱼的认识和热爱倒是更为积极,也更为一致,大约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吧。一时间,圆鱼价格猛涨,且有供不应求之势。
之后,我们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即中国社会科学院前身)的干校,因所谓“树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之美名,辗转到息县、又到明港军营专门搞“清查运动”;又因林彪之死而“运动”势头锐减,且广大“革命群众”已经十分“厌战”,于是到附近稻田钓鳝鱼和到池塘捉圆鱼,就成了大家兢兢业业、专心致志从事的一项“业余”活动,可谓“热火朝天”--刘再复是当时的钓鳝能手。而且,越到后来越是“敌我不分”,革命群众和清查对象联合起来一起钓鱼、捉鳖。我是北方人,于钓鱼捉鳖不在行,只好跟在精于此道的许志英等人后面提壶,站在田埂上或池塘边,瞪大眼睛看着他们的每一个动作,时刻准备着把他们钓出来的鳝鱼和捉到的圆鱼放进壶里。
钓鳝鱼常常获得丰收,晚上宿舍里用自制煤油炉熬鳝鱼汤,别有风味--张锡厚煤油炉做得最地道,鳝鱼汤熬得也不错。然而,捉圆鱼的成绩却不理想;我们在附近大小池塘跑遍,而且风雨无阻,带上雨伞、穿着胶鞋,矢志前往;无奈收获甚微。
想当年我们学部在北京“池浅王八多”,又集中在建国门内五号那个小小“池塘”里,只需围而捉之,“王八”易于上手;京城内外的革命造反派时常光顾,总是硕果累累,捉到一大批“王八”在大院里游街、批斗,一时闻名于京城、乃至闻名于全国--只是后来历史证明他们捉的是假“王八”。没料想,现在我们这些曾经被捉过的众多假“王八”,在远离京城千里的河南池塘里捞真王八,难度却如此之大。
也许是真王八不屑于见假“王八”?未可知也。
《蟹》原文并评:蟹之美
蟹【原文】
予于饮食之美,无一物不能言之,且无一物不穷其想象,竭其幽渺而言之;独于蟹螯一物,心能嗜之,口能甘之,无论终身一日皆不能忘之,至其可嗜可甘与不可忘之故,则绝口不能形容之。此一事一物也者,在我则为饮食中之痴情,在彼则为天地间之怪物矣。予嗜此一生。每岁于蟹之未出时,即储钱以待,因家人笑予以蟹为命,即自呼其钱为“买命钱”。自初出之日始,至告竣之日止,未尝虚负一夕,缺陷一时。同人知予癖蟹,召者饷者皆于此日,予因呼九月、十月为“蟹秋”。虑其易尽而难继,又命家人涤瓮酿酒,以备糟之醉之之用。糟名“蟹糟”,酒名“蟹酿”,瓮名“蟹甓”。向有一婢,勤于事蟹,即易其名为“蟹奴”,今亡之矣。蟹乎!蟹乎!汝于吾之一生,殆相终始者乎!所不能为汝生色者,未尝于有螃蟹无监州处作郡,出俸钱以供大嚼,仅以悭囊易汝。即使日购百筐,除供客外,与五十口家人分食,然则入予腹者有几何哉?蟹乎!蟹乎!吾终有愧于汝矣。
蟹之为物至美,而其味坏于食之之人。以之为羹者,鲜则鲜矣,而蟹之美质何在?以之为脍者,腻则腻矣,而蟹之真味不存。更可厌者,断为两截,和以油、盐、豆粉而煎之,使蟹之色、蟹之香与蟹之真味全失。此皆似嫉蟹之多味,忌蟹之美观,而多方蹂躏,使之泄气而变形者也。世间好物,利在孤行。蟹之鲜而肥,甘而腻,白似玉而黄似金,已造色香味三者之至极,更无一物可以上之。和以他味者,犹之以爝火助日,掬水益河,冀其有裨也,不亦难乎?凡食蟹者,只合全其故体,蒸而熟之,贮以冰盘,列之几上,听客自取自食。剖一筐,食一筐,断一螯,食一螯,则气与味纤毫不漏。出于蟹之躯壳者,即入于人之口腹,饮食之三昧,再有深入于此者哉?凡治他具,皆可人任其劳,我享其逸,独蟹与瓜子、菱角三种,必须自任其劳。旋剥旋食则有味,人剥而我食之,不特味同嚼蜡,且似不成其为蟹与瓜子、菱角,而别是一物者。此与好香必须自焚,好茶必须自斟,僮仆虽多,不能任其力者,同出一理。讲饮食清供之道者,皆不可不知也。
宴上客者势难全体,不得已而羹之,亦不当和以他物,惟以煮鸡鹅之汁为汤,去其油腻可也。
瓮中取醉蟹,最忌用灯,灯光一照,则满瓮俱沙,此人人知忌者也。有法处之,则可任照不忌。初醉之时,不论昼夜,俱点油灯一盏,照之入瓮,则与灯光相习,不相忌而相能,任凭照取,永无变沙之患矣。(此法都门有用之者。)
【评】
蟹之美以及食蟹过程中的百般情致,简直叫李渔说尽了。林语堂的《中国人》中,对此有着精彩的描绘:“秋月远未升起之前,像李笠翁这样的风雅之士,就会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开始节省支出,准备选择一个名胜古迹,邀请几个友人在中秋朗月之下,或菊花从中持蟹对饮。他将与知友商讨如何弄到端方太守窖藏之酒。他将细细琢磨这些事情,好像英国人琢磨中奖号码一样。”
蟹之美,美到何种程度?李渔说:“心能嗜之,口能甘之,无论终身一日皆不能忘之,至其可嗜可甘与不可忘之故,则绝口不能形容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李渔可谓嗜蟹如命。“蟹季”到来之前,先储钱以待。自蟹初出至告竣,不虚负一夕、缺陷一时;同时,还要“涤瓮酿酒,以备糟之醉之之用”。糟名“蟹糟”,酒名“蟹酿”,瓮名“蟹瓮”,事蟹之婢称为“蟹奴”(林语堂在《中国人的饮食》中说李笠翁自称“蟹奴”,恐怕是记错了)。而且,李渔认为食蟹必须自取自食。吃别的东西,可以别人代劳,唯蟹、瓜子、菱角三种须自任其劳。“旋剥旋食则有味,人剥而我食之,不特味同嚼蜡,且似不成其为蟹与瓜子、菱角,而别是一物者。”吃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美。后来我读到梁实秋一篇文章,题名《雅舍谈吃·蟹》,也说到同李笠翁差不多的食蟹体验。例如,他也说“食蟹而不失原味的唯一方法是放在笼屉里整只的蒸”,并且,要自己动手。
中国人把蟹作为盘中餐,到李渔所生活的明末清初,至少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扬州大学教授邱庞同在《饮食杂俎--中国饮食烹饪研究·蟹馔史话》(山东画报出版社,2008)中作了比较详细的论述。兹录部分内容,以饷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