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南宋吕祖谦之后以至明清,“评点”之作,风起云涌,愈演愈盛,蔚然壮观,广泛出现于各类文献着作。当然,最早的还是“古文”评点,稍后于《古文关键》,南宋还有楼昉《崇古文诀》、真德秀《文章正宗》、谢枋得《文章轨范》等等;明人也有不少选编评点古文之作,如唐顺之《文编》(选周秦至唐宋文为六十四编),《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谓其“标举脉络,批导窾会,使后人得以窥见开阖顺逆”;清人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也是极为普及的古文评点之作。随后,有“诗”之评点,像南宋刘辰翁评点王维、杜甫、李贺、孟郊、苏轼、陆游等人诗,明代蒋一葵、钟惺、孙镶等人之评点李攀龙辑《唐诗选》,清代金圣叹之评点杜诗。有“词”之评点,南宋即发其端--南宋初年杨湜《古今词话》现存条目有从唐庄宗到秦观三十余家词作之遗事,其中部分条目已有对作品的简要评点或论述,宋末的一些词话如黄升《中兴词话》、张炎《词源》等也都有词的评点;至清,词的评点尤盛,我国台湾学者林玫仪用丰富的实证资料介绍了清代词作评点的情况,列出王士祯等着名评点者上百人。有“史”之评点,常为人们所提起的,在南宋,有刘辰翁的《斑马异同评》三十五卷;在明代,有杨慎、李元阳辑订、诸家评点的《史记题评》,有凌稚隆汇辑刊刻、诸家评点的《史记评林》和《汉书评林》,还有唐顺之《荆州先生精选批点史记》、归有光《归震川评点史记》;清代,则有方苞《方望溪评点史记》,等等。更为大量的是小说评点,宋人刘辰翁评点《世说新语》可谓其滥觞,不过影响不大;至明清,小说评点才真正兴盛起来,如明代万历年间余象斗刊刻评点之《音释补遗按鉴演义全像批评三国志传》和《京本增补校正全像忠义水浒志传评林》,李贽(叶昼)之评点《水浒》、《三国》,陈继儒之《新镌陈眉公先生评点春秋列国志传》,杨慎《杨升庵批评隋唐两朝志传》;更为着名的是清代金圣叹等人之评点《水浒》,毛纶、毛宗岗父子之评点《三国演义》,张竹坡之评点《金瓶梅》,脂砚斋之评点《石头记》(《红楼梦》);此外,还有晚清齐省堂、天目山樵之评点《儒林外史》,等等。几乎同小说评点一样繁盛的还有戏曲评点,像明代署名李贽之评点《红拂记》、《玉合记》、《拜月亭》、《玉簪记》、《锦笺记》,汤显祖之评点《红梅记》、《异梦记》、《节侠记》、《西楼记》,魏仲雪之评点《西厢记》、《琵琶记》、《投笔记》,钟惺、谭元春之评点《想当然》,陈继儒之评点《玉簪记》,王思任之评点《牡丹亭》,徐复祚之评点《西厢记》,等等;清代金圣叹之评点《西厢记》,吴人(字舒凫、号吴山)之评点《长生殿》、《牡丹亭》,孔尚任(云亭山人)自评《桃花扇》等等。
中国的评点之学还传到邻国,譬如朝鲜、日本等等。据有关学者介绍,日本刊刻有嘉靖朝鲜本之《须溪先生评点简斋诗集》十四卷(须溪是刘辰翁的号,简斋是陈与义的号);还有朝鲜明宗年间(相当于中国明代后期)尹春年、林芑注解评点的《剪灯新话句解》,朝鲜小厂主人评点《广寒楼记》(朝鲜着名古典叙事作品《春香传》版本之一种),等等。由此可见中国的评点之学的影响已经越出国界。
“评点”之长:点到痒处,直击要害
上节讲到宋元明清“评点”已大面积开花结果,盛况空前。但是,也并非所有评点之作都是精品。譬如,有的学者指出,明清两代某些小说评点常常成为书商推销小说的一种商业手段,评点作为小说流通的广告内容之一向读者刊布而招徕人们购买。书商为了赚钱,往往不择手段,明代谢肇淛在其博物学着作《五杂俎》(有中华书局1959年版和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中说:“闽建安有书坊出书最多,而版纸俱最滥恶,盖徒为射利计,非为传世也。”为货利计,书商假冒“名家评点”刊印小说,或者巧令之徒滥施评点、广为刊印,应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这样一来,粗劣的“评点”之作不免滥行无忌。另外,“评点”也会有同宗同派、朋友、师生……之间的“人情”之作,犹如今天文学批评圈子里“哥们”之间互相吹捧,这就难保评点的客观、公正。当然,历史的河流将淘金批沙,劣质产品不会长久流传,而真正的评点精品则保留下来。上节所列之众多评点作品,绝大多数是历史留给我们的有价值的上乘之作,它们充分展示了“评点”的优长之处。
“评点”作为中国古代一种特有的文论样式,其特点是小、快、灵,犹如一支轻骑兵,东突西闯,机动灵活,便当迅捷,短兵相接,最易于抓住细微之点,搔到痒处,感觉极为灵敏;又常常能够略去繁杂的推演论证程序,一针见血,直击要害。金圣叹评点《西厢记》,在《酬简》“小序”中说:“夫婆娑世界,大至无量由延,而其故乃起于极微。以至婆娑世界中间之一切所有,其故无不一一起于极微。”而金圣叹和其他“评点”高手正是善于抓住“极微”、极敏感而又极要紧之处。
这里谨举几个例子。
譬如,明容与堂刊一百回本《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实际上是叶昼假托李贽之名而作),至第二十五回写王婆、武大、郓哥等人物情事,“回末总评”:“李生曰:这回文字,种种逼真。第画王婆易,画武大难;画武大易,画郓哥难。今试着眼看郓哥处,有一语不传神写照乎?怪哉!”在《水浒传》中,郓哥是个次要人物,其在书中分量,恐怕连武大、王婆都不如,着墨很少;对郓哥的描写,人们可能也不太注意。然而,正是在这个次要人物的描写上,评点者却发现小说家的高明之处,并一语道破其“传神写照”之微妙,点拨给读者。
《西厢记·酬简》中,写莺莺瞒着母亲,首次会见张生,羞羞答答,忸怩作态,欲行又止,欲语不语,金圣叹连批四个“好”字:当写到“(红娘催云)去来,去来!(莺莺不语科)”时,金圣叹批曰:“好!”写到“(红娘催云)小姐,没奈何,去来,去来!(莺莺不语,做意科)”时,金圣叹第二次批曰:“好!”写到“(红娘催云)小姐,我们去来,去来!(莺莺不语,行又住科)”时,金圣叹第三次批曰:“好!”写到“(红娘催云)小姐,又立住怎么?去来,去来!(莺莺不语,行科)”时,金圣叹第四次批曰:“好!”《西厢记·酬简》此段描写,把莺莺细微的心理特点写得恰到好处,而金圣叹这一连四个“好”字,的确抓到此文妙处,好眼光!
金圣叹评点《水浒传》,总能把小说家最精到的地方点拨出来。如,《读第五才子书法》云:“别一部书,看过一遍即休,独有《水浒传》,只是看不厌,无非为他把一百八个人性格都写出来。”“《水浒传》并无之乎者也等字,一样人,便还他一样说话,真是绝奇本事。”“或问施耐庵寻题目,写出自家锦心绣口,题目尽有,何苦定要写此一事?答曰:只是贪他三十六个人,便有三十六样出身,三十六样面孔,三十六样性格,中间便结撰得来。”“《水浒传》只是写人粗鲁处,便有许多写法:如鲁达粗鲁是性急,史进粗鲁是少年任气,李逵粗鲁是蛮,武松粗鲁是豪杰不受羁勒,阮小七粗鲁是悲愤无说处,焦挺粗鲁是气质不好。”《第五才子书序三》云:“《水浒》所叙,叙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夫以一手而画数面,则将有兄弟之形;一口而吹数声,斯不免再吷也。施耐庵以一心所运,而一百八人各自入妙者,无他,十年格物,而一朝物格,斯以一笔而写百千万人,固不以为难也。”这些评语真是入木三分!
毛纶、毛宗岗父子评点《三国》,也总能抓住小说家技巧手法之关节点。“第四十一回首评”揭示小说家“善于用逆”:“大约文字之妙,多在逆翻处。不有糜芳之告,翼德之疑,则玄德之识不奇,子龙之忠亦不显。三国叙事之法,往往善于用逆,所以绝胜他书。”“第四十五回首评”揭示小说家“善于用衬”:“文有正衬反衬。写鲁肃老实,以衬孔明之乖巧,是反衬也;写周瑜乖巧以衬孔明之加倍乖巧,是正衬也。譬如写国色者,以丑女形之而美,不若以美女形之而觉其更美;写虎将者以懦夫形之而勇,不若以勇夫形之而觉其更勇。读此可悟文章相衬之法。”“第四十九回首评”揭示小说家善于“点染”:“所云点染者,如丁奉、徐盛迎风而走,守坛将士当风而立是也;又如赵云扯蓬,其船如飞,小校望见船帆,忽而孔明已到是也;又如曹操见月射波浪,金蛇万道是也;又如黄盖隔二里放火;又如风声正大,不听得弓弦响是也。至于此卷有风,却于前卷先写雾,于后卷又写雨,其余写月、写星、写云,不一而足,俱与风相映射。吾尝叹今之善画者,能画花、花雪、画日,可独不能画风,今独七星坛一篇而如见乎丹青矣。”此外,毛宗岗还在“读三国志法”中谈到小说家技巧之“将雪见霰将雨闻雷之妙”、“浪后波纹雨后霢霂之妙”、“笙箫夹鼓琴瑟间钟之妙”、“近山浓抹远树轻描之妙”、“奇峰对插锦屏对峙之妙”、“不相反则后事不奇”、“不相引则后事不现”、“不大惊则不大喜”、“不大疑则不大快”等等高招。
明清小说评点高手们还共同抓住小说家一个重要的艺术手法,即“犯”与“避”,或者说“同而不同”。这个手法充分表现出中华民族自己独有的艺术个性和美学特点。容与堂本《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第三回回末总评”说:“且《水浒传》文字妙绝千古,全在同而不同处有辨。如鲁智深、李逵、武松、阮小七、石秀、呼延灼、刘唐等众人,都是性急的,渠形容刻画来各有派头,各有光景,各有家数,各有身份,一毫不差,半些不混,读去自有分辨,不必见其姓名,一睹事实,就知某人某人也。”毛宗岗在《读三国志法》中说:“三国一书,有同树异枝、同枝异叶、同叶异花、同花异果之妙。作文者以善避为能,又以善犯为能。不犯之而求避之,无所见其避也。惟犯之而后避之,乃见其能避也。如纪官掖,则写一何太后,又写一董太后;写一伏皇后,又写曹皇后;写一唐贵妃,又写一董贵人;写甘、糜二夫人,又写一孙夫人,又写一北地王妃;写魏之甄后毛后、又写一张后,而其间无一字相同。……妙哉文乎,譬犹树同是树,枝同是枝,叶同是叶,花同是花,而其植根安蒂,吐芳结子,五色纷披,各成异采。读者于此,可悟文章有避之一法,又有犯之一法也。”毛宗岗对“犯”“避”说的贡献在于,他指出了为什么要用犯、避:不犯而避,无所见其避;惟犯而后避,乃见其能避,而犯中之避,越能见出鲜明个性。张竹坡在《金瓶梅》“读法”第四十五条中,也阐述了犯避问题,他的独到之处在于细致地论述了性格刻划上的犯避法:如说:“写一伯爵,更写一希大,然毕竟伯爵是伯爵,希大是希大,各人的身分,各人的谈吐,一丝不紊。写一金莲,更写一瓶儿,可谓犯矣,然又始终聚散,其言语举动又各各不乱一丝。”
当然,“评点”有其所长,也必有所短。若想通过“评点”对重大的理论命题做深入阐发,特别是去进行系统的理论体系建构,恐怕就比较吃力了。
李渔与“评点”
李渔生活在“评点”盛行的时代,而他自己既写书、编书,又刻书、卖书,自然与评点发生密切关系。这种关系不外两个方面,一是李渔评点别人,二是别人评点李渔。
(甲)李渔评点别人
李渔对别人的评点,有这样几个方面:
(一)李渔评点《三国》。1991年版浙江古籍出版社《李渔全集》第十卷收有《李笠翁批阅三国志》,据编者《点校说明》云,他们是据首都图书馆藏清两衡堂本《李笠翁批阅三国志》刊印,封面题“笠翁评阅绘像三国志第一才子书”。《李笠翁批阅三国志》前有李渔《三国志演义序》,里面有一段话是这样说的:“余于声山所评传首,已僭为之序矣。复忆曩者圣叹拟欲评定史迁《史记》为第一才子书,既而不果。余兹阅评是传之文,华而不凿,直而不俚,溢而不匮,章而不繁,诚哉第一才子书也。因再梓以公诸好古者。”落款为“湖上笠翁李渔于吴山之层园”。据此可知:该书成于李渔晚年移居杭州层园(所谓“吴山之层园”)之时;而且是在毛纶、毛宗岗父子评点《三国》之初刻本《四大奇书第一种》之后--“声山”是毛纶的号,《李笠翁批阅三国志》显然是在李渔为“声山所评”之《四大奇书第一种》作序之后刻印的。《李笠翁批阅三国志》中一部分眉批是照搬毛本夹批,一部分眉批是在毛批基础上增删或改写,也有一部分乃李渔新批而与毛本不同,不乏精彩之处;而且对嘉靖本《三国志通俗演义》有小量的合理修订。
(二)李渔评点朱素臣《秦楼月》和徐士俊(若耶野老)《香草吟》,且为《香草吟》作序。因为李渔于戏曲,不论创作、演出还是理论,都是一流专家,所以他的评点和序言,都相当精彩。
(三)李渔纂辑并评点《古今史略》和《千古奇闻》。前者是李渔根据数十种记载而纂辑的历史通俗读物,自远古至崇祯十七年(1644)清军入关,凡十二卷;书眉作了大量批语,鲜明表现了李渔的历史观点。后者是李渔专为妇女编辑的一部通俗历史读物,凡十二集;每篇文后都有评语,其中大部分为陈百峰所写,少部分出自李渔之手。
(四)李渔编辑并评点《资政新书》(初集、二集)。该书是李渔搜集明清官吏案牍文章(少部分为李渔自己撰写)汇编而成,凡一千二百多篇,供官员治理政事参考。书中有李渔大量圈点和品评文字。
此外,有的学者认为李渔还评点了《金瓶梅》--即所谓《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二十卷,世称《金瓶梅》“崇祯本”,浙江古籍出版社还将其收进1991年版《李渔全集》第十二、十三、十四卷。但是,“崇祯本”评点者是否确为李渔,是有疑问的。评点者究竟是谁,有人说是冯梦龙,然证据并不充分;有人根据《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卷首发现署名“回道人”(即李渔)的题诗,断定评点者为李渔,但是,这理由太单薄,也不能令人信服--连《李渔全集》第十二卷点校者也认为,若确定该书为李渔所评点,证据“尚嫌不足”。
(乙)别人评点李渔
李渔生前身后,也有许多人评点他的作品。
李渔在世时和过世后刊行的《李笠翁一家言全集》之文、诗、词、《闲情偶寄》、《窥词管见》等等,都有别人评点;其《笠翁十种曲》、《无声戏》、《连城璧》、《十二楼》、《合锦回文传》等等,也都有别人评点。评点者大都是李渔的友人,赞美之声,充斥书眉和序言之中,对李渔的成就和优点给予充分肯定和褒扬;当然也不免过誉之词。
据我不完全统计,对李渔各类作品进行评点者,大约上百人,其中不乏名家,如吴伟业、钱谦益、尤侗、余怀、曹尔堪、丁澎、吴绮、何采、毛先舒、毛奇龄、陈维崧、宋琬、彭孙遹、杜濬等等。
本书为何以“评点”研究李渔
笔者在1982年曾出版《论李渔的戏剧美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又出版《李渔美学思想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并于2007年修订再版。那些着作都是对李渔论着和美学思想基本问题的理论阐述。但是,李渔是个“杂家”,仅就《闲情偶寄》而言,其涉及的面非常广泛,戏曲、歌舞、服饰、修容、园林、建筑、花卉、器玩、颐养、饮食等各方面的思想十分丰富,且不乏精彩之处;而仅仅大而化之地分几个基本理论问题论述李渔,总觉得难免遗漏其许多细微的光彩点,而且形式也太呆板,不足以把那么幽默而闲散不羁的李渔之方方面面展示和揭露出来。因此,我想到了“评点”--何不用这种小、快、灵的“轻骑兵”在李渔所经营的几乎无所不包的园地里再涉猎一番,把那些旮旮旯旯的地方都跑到,对细微末节亲手触摸触摸?也许能发掘出一些宝贝儿。
这就是这部《李渔【闲情偶寄·窥词管见】评点》的由来。
而且“评点”这种形式充分表现了中华民族特色,有西方理论形态不可替代的优点;我本人又喜欢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因此,“评点”之天马行空,深得我心;我与“评点”,一拍即合。
其实,这项工作我已经开始数年,陆陆续续写了许多评点文字,其中一部分在《今晚报》等报刊上发表。
考虑到出版社排版和印刷的方便,本书中之“评点”,重点在“评”,即在李渔每一段文字之前后,随机写下我的评语;至于“点”,也不用古人之“标点”符号、色彩涂抹、长勾短画之类,而只在我认为之警策处,加上现代汉语常用的重点号。另外,《闲情偶寄》和《窥词管见》原刻本中均有“眉评”,本书为了出版社排版的方便,我把它们加上括号,并用另外一种字体标出,放在所评文字之后。
我所做的工作,仅仅是一种尝试,就像种一块“试验田”,至于成功与否,或者哪里可取、哪里失败,有待方家评点。
杜书瀛
2008年国庆节于安华桥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