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心神损耗,竟比司医神君研制出来的忘情丹还要厉害。仙界里但凡是个神仙下界历劫回来以后念念不忘的,都需得去司医神君那处讨一颗忘情丹来。
早前,天后娘娘通过昆仑镜看见太子殿下在人界悲痛欲绝的形容时便已让司医神君备好了忘情丹,可太子殿下对历劫所经历的事情漠不关心,看来是用不上了。
通往冥界的黄泉路尽头,有一条黄泉河。河水呈红色,里面堆埋了白骨累累。每日同一个时辰,便会有一批从人界收回来的小鬼渡河,准备下一次轮回。
不想投胎只想做孤魂野鬼的小鬼,想必没有,它们都想自己下辈子投胎能投一个好人家,一辈子衣食无忧。自然,一入冥界,小鬼们就显得特别的乖,生怕做错了一点事情而惹得鬼差大哥们的不如意,使得自己没有一个好胎可以投。
然,冥界里东躲西藏不想投胎的,却真的破天荒有一只小鬼,她做了孤魂野鬼十年。大多数时候都是躲在忘川河河畔的一株冥竹内,天天望着奈何桥上路过的鬼魂,天天念着她的烬师父……
四下无鬼无影儿的时候,她才敢偷偷地跑出来,在忘川河边拿河水当镜子照,然后再跑去三生石边,抓着小石头刻一遍她烬师父的名字。
夏云烬。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她不知写了多少遍夏云烬,但是都没有等来她想要等的人。
她想,要是等不来她就不去投胎了,便一直在这里等着。可是等得太久了,她心中有些矛盾,既想烬师父能快点来,又不想他快点来。要是烬师父没来,就说明他在阳间一定是生活得很好,她希望他能生活得好。
但是后来,她被鬼差发现了。
有关历劫的一切,太子殿下的记忆始终模模糊糊,直到半夜里他突然惊醒。仍旧是什么都没想起,但是他清晰地感觉得到,有人在想着他念着他。那种感觉,就好似在心口里破了一个洞,伤口越来越大痛越来越明显,直到要把他整个人都吞噬。
沉丹色的幽幽魅影,在月色中天的夜晚不声不响地走出了别栖宫,九重天宫阙重重,他便寂然行走。最终去到司命宫敲响了司命宫的大门。
司命本是瞌睡兮兮的,一开门见到门口站着的不喜不怒的烬殿下时,月色成了他的映衬,逆着月光容颜看不分明,丝丝长发泛着月华的光亮在空中漂浮。此情此景,莫说瞌睡,司命的魂儿都怕要被吓跑了。
“烬、烬殿下,您怎么……”
太子殿下负着手抬步进入司命宫,侧目睨司命一眼,道:“怎么,本宫来不得?”
“不是,这天儿这么……”
太子殿下尾音抬高些许,道:“天儿晚了,本宫就来不得?打搅你瞌睡了?”
司命唯唯诺诺跟着,道:“下官怎敢……”
太子殿下来,是要看自己的命格簿子。司命星君双手奉上的时候,谄媚道:“烬殿下尽管看,但这命格委实不是下官所写,下官写的全被天命给改了,就改成了如今这书上所载的样子……”
“嗯?”太子殿下扬了扬眉毛,翻开书页,金色的字迹尚且光华未褪,“你想表达个什么?”
司命星君是个趋炎附势的,嗫喏了两下,赔笑道:“这命格不代表下官的立场和观点。”意思就是说白了,不管太子殿下满意还是不满意,这都跟司命没关系,都是天命惹的祸。
这许许多多的文字,汇聚成了一幅又一幅陌生而熟悉的画面,透过那双泛着金色光华的瞳孔,在他脑海里活跃了起来。牵扯着被埋在最深处的记忆。
小离儿……
在人界的相遇,他们经历的重重,几经磨难,几经生离死别,太子殿下暗自懊恼,这些事情怎会被他轻易忘记。最终……最终……
那是一本断了页的残缺不全的命格。最终,那画面定格在青叶纷飞的竹林里,他面对着的一座孤坟……
小离儿死了。
从那命格中他终于知道,他的小离儿为什么会死。原来……竟是他一手造成的!他何时中了蛊毒自己不知道,是他的小离儿为了帮他把蛊虫引出来而遭此劫难,若非是他当时一手阻止小离儿切掉自己的手指,兴许结局就不会是这样……
太子殿下凤目里怒意翻涌,暗潮澎湃,一手抓住司命的衣襟把他揪过来让他也看看那命格,沉沉地问:“后面的呢?就只是这样?”
司命弱弱道:“这也不是下官想要的结果啊……”
太子殿下放了司命星君,翻手之间整个书殿风起云涌,无数书籍纸页疾速翻飞,凤眸不断变深变暗,那些书的内容竟同一时间被太子殿下所吸收,他在最短的时间里翻阅了司命宫历代以来神仙下界历劫的命格,随后缓缓一闭眼,周遭恢复了平静。
他张开眼,看着目瞪口呆的司命星君,淡淡问:“官靖离不是同为下界历劫的仙族,她……只是一介凡人?”
司命星君点头:“是啊是啊,原本下官给安排的是西海神女,因天后娘娘有意招神女为太子妃,所以命下官让烬殿下和神女一同下界先培养感情……可谁能想到……”话未说完,只见眼前一道风过,太子殿下就没影儿了。
他赶到冥界时,天雷滚滚,九天之上撒下来的闪电如一尾又一尾的银蛇纠缠不休。天边堆积的云层分外厚重,没有了往昔祥和安宁的霞光,只余下一抹月色惨白。
冥界的黄泉河水一浪高过一浪。河中白骨森森怨气冲天。
太子殿下一袭沉丹色锦袍,身量英挺,三千墨发如一匹黑瀑顺得安然,出现在黄泉河的河面上。他不用渡河的老妪为他撑船,独自站在一叶木舟上,素白的手亲自擒着木浆,面色平静,一下一下深深浅浅地拂开河中白骨,抵达对岸。
双脚上岸落地,河水红浪饶是再猖狂也不敢沾湿他的衣角。
太子殿下径直进了十八阎王殿,查看小离儿的前世今生。只是,得来的结果却是,小离儿只有前世没有今生。
忘川河上横着一座奈何桥,桥头放着一块三生石。一位白衣散发的苍白少女,在三生石前伫立了许久,手里拿着略尖的小石块,在上面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刻画着一个名字。
夏云烬。
鬼差也没想到,能抓住一只过了时辰的小鬼。也不知那小鬼躲在忘川河畔究竟躲了多久。
后来她被鬼差抓起来,第二日被强行跟别的小鬼一起拉上了奈何桥。她带着软软的哭腔,道:“我想再等等。兴许,再等等他就能够看得见了。”
奈何桥上,排着队全是等待轮回的小鬼,若是每一个小鬼都想要等上一等,岂非是冥界要大乱了?
鬼差不耐烦道:“再等,那也是下辈子的事情!”
甚至连后来,那一碗孟婆汤,由不得她拒绝,都是被鬼差给强行灌下的。许许多多的一世画面,在脑海中如排戏一般重新编排了一遍,然后又如戏散了一点点消散在脑海。
她一直觉得,她跟夏云烬,应该有一个完满的结局。只可惜后来阴差阳错了,她没能够等到夏云烬,便转眼之际来了这昏暗苍茫的幽冥。
冥王闻讯刚好来迎接太子殿下,才见了面还未来得及做礼,突然太子殿下便瞬移出了十八阎王殿,下一刻似心有指引般地直接闯去了奈何桥,于万千鬼众当中独独寻找那一抹令他熟悉的身影。
一道沉远的风,扬起了彼岸的朱华红蕊,落入了忘川河里。
几经辗转,猛回头,太子殿下便看见她桥头上,怔怔地。
一袭暗红光芒飘过,太子殿下长臂一捞便将她稳稳地捞进了怀:“小离儿。”
他唤她小离儿。
那一刻她有些想哭,红着眼圈儿,闷闷地道:“公子你真好,你看那些鬼大哥都不会随随便便就抱小鬼的,就你还不嫌弃。我觉得你的怀抱挺熟悉挺舒服的。我在这里等了很久,想不起要等个什么人,我有些灰心了,估摸着我想找的人可能不在这里。不过我却是没时间再等了,你是不是也在等个什么人呢,你要是还有时间的话可以多等一等,大家都要从这里经过的。唔,我要走了。”
她轻微地挣了挣,可太子殿下却抱得更紧。他轻声道:“不是说了让你等着我,我会来接你?嗯?怎的这样不听话。”
也不知太子殿下说的是她生前还是她生后。
时辰尽了,她额上显现出了冥界的烙印,将入轮回。但凡是有此烙印的小鬼,误了时辰不入轮回,那便再也无法投胎转世唯有游荡在天地之间一点一点地消磨殆尽。
太子殿下晚了一步。他来的时候,他的小离儿已经喝下了孟婆汤忘记了他。
那缕背影飘忽而茫然,越走越远。太子殿下忽而失魂落魄道:“不是说了,让你等着我的么。如今,又是要到哪儿去?”
转瞬之间,他身上仙气肆意,红光堪比朱华红蕊。墨发飘飞,丝丝缕缕浸着光。他竟想要强行留下那缕凡人幽魂,打破她的烙印。
当是时,倏地一道凌厉剑光劈天斩下力道惊人,生生斩断了太子殿下和那凡人幽魄联系在一起的红光。
太子殿下定睛一看,那彼岸正站着一位风华绝代的女子,束腰广袖衣袂飘飘,额间一枚冷银色的印记,象征着她东极神女无上崇高的身份。
太子殿下倏地勾唇一笑,凤目里却无往日的柔光,甚至是笑得有两分冷淡,道:“以寻妹妹来了?”
不错,这位正是东极的神女凤以寻。其父乃东极青华大帝,其母乃荒海龙族二代君上,她的母上又与天后娘娘为结拜姐妹,因而太子殿下算得上是她的兄长。这样光芒闪耀的东极神女,仙界里谁人见了都得礼遇三分。
此刻凤以寻手中赫然拎着一柄古老的刻着龙纹机括的上古神剑,她手腕一转抬起剑来,手指往剑刃上弹了一弹,再吹了一吹,嗡鸣声能让所有小鬼吓而退散。凤以寻嘴角一挑,笑得有两分纨绔,道:“母亲的这琅琊剑,是个好东西。我也没想到煞气居然这么重,要是烬哥哥你避闪慢了两分,可能就要被这剑气给伤了。不过还好,外出走了一遭回来,也没有变得有多迟钝嘛。”
她可是好不容易才诓她母亲借来了这把琅琊剑玩两天。比起青华帝君那通透银白的月泠剑,她觉得琅琊剑更为霸气。
太子殿下眯着眼睛看着女子白衣影越走越远,就快要被淹没在了黑暗里,他心中焦急如焚,顾不得与这位妹妹寒暄了,当即移身便要去追。
凤以寻倏地从忘川河彼岸闪身过来,那琅琊剑稳稳地横在了太子殿下身前,道:“大伙儿都说烬哥哥你历劫归来相安无事,那便就此打住吧。再要执着,就该要犯错了。她是个凡人,你让她去。待轮回过后,一转身便忘了,不过三五十年的事情。”
太子殿下冷冷清清道:“我若不放她走呢?”
凤以寻笑一声,道:“我记得我出生伊始,你来东极向我祝贺的时候,便被我一龙尾扫落山谷过,烬哥哥你还想再试一次?”
太子殿下不由分说,就跟凤以寻打了起来。他是徒手,凤以寻也向来不喜占人便宜,便也是徒手。两人打得雷电风驰,白白糟蹋了忘川河岸大片大片的彼岸花,河水翻滚如红浪,激起万丈红浪。
直到小离儿被生生遣入了轮回道。太子殿下蓦然收手,忽而一笑。
那笑容,比十八阎王殿里的鬼畜罗刹还要让人胆战心惊三分。他转身便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冥界。
幸好这位东极的神女去到哪里从来不挑着时候,她尚且还年少轻狂,闯了什么祸都有着东极的父君和母上那两位尊神给兜着。因此她这个时候寻着太子殿下来冥界闹一趟实属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但冥界的忘川河一带被两人打得稀巴烂,如何能不惊动九重天上的天后娘娘。天后娘娘严肃地请烬殿下过去瑶池那边问话,结果太子殿下神清气爽地去了。可是对天后娘娘所说的什么对前世念念不忘企图阻止凡人入轮回一事,太子殿下先是一惊,然后又是脸色一重,状似毫不知情,道:“哦?竟还有这回事?”
天后娘娘冷笑了一声,自己的儿子装疯卖傻哪根筋不对她都能挑得出来,道:“要没有这回事,你会跟以寻打成那样?”
太子殿下若无其事地呷了一口茶,啧了两声,嗓音惫懒,道:“以寻妹妹,不是刚拿了她母亲的琅琊剑出来混么,意气风发的。她来找我单挑试剑也不是奇怪的事”,说到这里兀自笑了一笑,“正好儿臣也觉得她新近有些皮子作痒。”
太子殿下对闯冥界一事是打死都不承认,自然天后娘娘也不能问出个什么名堂来。问到最后,就变成了对太子殿下说教,道是凤以寻好歹也是一个女孩子,他身为兄长理应让着那位东极的妹妹云云,太子殿下一一应下了。
别栖宫冷淡了一段时日,如今正主儿一回来,复又热闹了起来。仙子们喜欢往别栖宫里凑,烬殿下依旧如往日那般来者不拒。仙界里各色各样的应酬仙会他也去得多,似乎这次下界历劫对他根本造不成什么影响。
天后娘娘对此,又是宽心又是忧心,时常以他父君为榜样来教育他,道:“你成天能不能做些有意义的事情?这般沾花惹草的你还能结出一个果来?你父君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没有这样风流过!”
太子殿下思忖了一下,道:“我父君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大抵还在跟母后您斗得家破人亡死去活来吧。”
天后娘娘一怒,把烬殿下一脚踢出了锦云宫。太子殿下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掸了掸袖摆,赏着晚霞一路归去。
站在九重天上,看着那轮落日缓缓沉下,四周围绕着绚烂的云烟织锦,暮风扬起了他长长的发,凤眸中金绯的光泽映成了一片。良久,他缓缓底下眼帘,勾唇舒缓地笑起来,令眼前的黄昏之景都黯然失色,他道:“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小离儿,你长大了没有?应有十四了吧?”
当他再一次去冥界的时候,便注定了他要为此犯错,为此付出莫大的代价。但是太子殿下自己也不知道,何时起自己会变得如此的执迷不悟。
这些天他都是装出来的,仅仅是为了让天后娘娘放松对他的警惕。
太子殿下入了阎王殿,十八阎王整整齐齐地罗列了一排。他便坐在阎王殿的上首,寻找这一世的小离儿。
他确确实实是找到了,她叫姜小离。许是上一世大富大贵过了,这一世她生在乡野,是一个孤苦伶仃的乡野小丫头。
阎王见烬殿下如此关心一个凡人小丫头的命格,便打着商量道:“太子殿下的意思……是不是想让姜小离过得好一些?殿下大人何须这大老远地跑一趟,只差人带个话,下官们便可即可改了她的命啊……”
“不必了”,太子殿下把姜小离的命格簿子又放入千千万万的凡人命簿当中了无踪迹,却道,“本宫亲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