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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染整厂一辆运原料的卡车,在街心被一粗壮的妇女拦住了:“今天得跟你们说个清楚,你们的车打这儿一过就震得我房子直颤悠,一颤悠就往下掉灰,一年到头没黑没白地这么糟害人,还有个完吗?”司机满不在乎:“我们从打一建厂的那一天就从这儿走车,你怎么到现在才想起房子会颤悠?”

旁边站着个斜披着短衫横抱着肩膀的年轻人,胸前和双臂上刺满青色的海蝎子(又称琵琶虾),令人毛骨悚然,脸上长满红疙瘩,目光阴沉地盯着司机,突然插了嘴:“你这是人话吗?”司机一愣:“你这又是怎么说话?”年轻人叫赵勇:“我这样说还算是客气的呢!”司机见对方面目不善,没有再吭声。那拦车的女人见赵勇给撑腰,更来了精神,挺着波涛汹涌的大胸脯又往前凑了一步:“我跟你们厂交涉过好多次了,你睁开眼看看,你们厂染什么颜色,我们晾的衣服就是什么颜色,你说你们厂缺德不缺德?”

“有什么事你去找我们头儿去,别挡我的道,我完不成任务可要扣奖金。”司机打着了火。

“我才不找你们头儿呐,叫你们头儿来找我吧。”女人名叫李素娥,就是三义里著名的“大鞋底子”,她往卡车前面的轱辘底下一躺,“有种的你就往老娘身上轧!”

当地居民围了一大帮,神头鬼脸,起哄叫号:“对,叫他轧!”“小子,你敢轧吗?”“没尿了吧?”

目睹了这一场好戏的黄丽金,拉着王宝光赶紧绕道走了。进了老城厢的平房区,黄丽金的神情有点紧张,胡同又窄又乱,地上有水,有时需踩着砖头走过,从低矮的旧房子里发出各种奇怪的响声。令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的姑娘精神紧张……她对王宝光说:“难怪你不骑自行车,这种地方也实在是骑不了车。”

王宝光领女友来到自家门前,拉开门让姑娘先进。姑娘走到门口,往里一探头立即被吓傻了:在极狭小的屋子里,搭着双层床,在下层床上有一对男女正赤裸着身子扭动颠簸。压在上面的是大哑巴王宝发,由于他的世界只有色彩没有声音,在做爱的时候他眼睛看到的只是自己身子下面的女人,黑发飞旋,白光耀眼,汗珠进射,他眼睛兴奋得灼灼如电,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只有自己的渴望和狂烈,极其投入,极其自然。再加上他身体好力气大,那真是无所顾忌,地动山摇,干得惊世骇俗,真活活羡慕死和嫉妒死有声世界的男人们!被他压在身下的是小洋马杨美芬,大概也正处于灵魂失火,熊熊燃烧的境界,竟然没有听到门响,当老蔫儿变腔变调地喊出“二姐”的时候,她才转头向门口看……听不见声音但极端敏感的哑巴也跟着扭过头来,随即“哇”地一声怪叫,急忙把脸转向墙壁,哇哇乱叫。小洋马并不慌乱,只是略有一点歉意:“你看这是怎么说的,老蔫儿的对象来了,我这就给你们腾地方……”

黄丽金从惶遽和羞涩中惊醒过来,转身就跑,她跌跌撞撞,鞋和裤脚都脏了。王宝光在后面追赶,急得变了腔调:“丽金,丽金!”

民信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房亮是个大块头的胖子,一般的胖子都性格随和,有副好脾气。房亮却不然,他胖得暴躁,胖得凌厉,一张点点坑坑的大宽脸冷漠而傲慢,对进出他办公室的属下连眼皮都不抬,用鼻音就打发了。他正在翻找一件什么重要的东西。一会儿翻腾抽屉,一会儿捣腾硕大的写字台,累得他大汗暴流。不停地提裤腰带。因为他的裤腰带吊在滚圆的大肚子下面,每直一次腰就得提一次腰带--这是他的一个习惯性动作,每逢抬脚动步或张口说话之前,必先提提裤腰带。

刚才出去的人投有给他关门,他的开发部经理林洪仁径直走了进来,随手将门关死。

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神秘、兴奋、紧张,抑或是不安,急不可耐地凑近房亮小声问:“您听说了吗?简业修被抓走了……”房亮却有几分不耐烦,连头也没有抬:“我听说了,现在抓人可真容易,也不找咱们核实一下就下家伙!”林洪仁说话一惊一乍,表情也有些夸张:“咱们的‘大将军’还真灵,龙大师确是神了!”房亮倒没有显示出应有的兴奋:“这是不是有点太缺德啦?”“您后悔了?”林洪仁眼睛盯着自己的上司,“商场如战场,不毒不丈夫。”房亮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也对,这是他活该,他先不仁,咱才不义。”林洪仁说出来意:“肯定会有人来调查简业修的事,您可得咬死了……”外面又有人敲门,房亮火气很大地喊了一嗓子:“进来!”

推门进来的是位四十岁上下的女人,白衣黑裙,容貌奕丽,透出一种过人的灵敏和睿智。林洪仁见有漂亮女人找老板便不出声地点点头,知趣地退出去了,来人也没有急于说话,站在旁边静静地观察房亮。低着头在瞎翻腾的房亮半天没听到动静,感觉奇怪才抬起头,眼前一亮,转瞬间露出了对漂亮女人的热情和好奇,而且,他丝毫不想掩饰这种热情和好奇,顺手关上抽屉,要找的东西此时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他一张嘴瓮声瓮气:“找我有事?”

没有事到这里干什么?对方笑了:“我是梨城第一律师事务所的许良慧,为简业修的案子而来,昨天咱们约好了的。”房亮的神色里现出戒备:“对对对,我正在找那个记事本哪……”许良慧问:“找到了吗?”房亮的眼睛里重新恢复了热情和活气:“没有呢,知道你是大律师,得认真接待。”“谢谢,那我就开门见山了?”

许良慧收起了笑容,眼睛逼视房亮,“是你们控告简业修受贿?”“不错,是你替他辩护?”“是的,据你们公司开发部经理林洪仁讲,他是受你的指派向简业修行贿五万元的?”“他怎这么说?这话听起来挺刺耳的,”可房亮又不能不承认,“……我知道那件事。”

“仅仅是知道,还是你下的令?”他抹抹脸上汗珠子:“好吧,是我下的令。”“在此之前,简业修有没有向你索要过这五万元?”

“没有,反正我不知道他张口要过钱。”许良慧对他的正直和敢负责任表示出赞许:“这就是说,是你们违犯国家法规,主动向他行贿?”房亮有点不悦,这个娘儿们,你对她有好感,她却对你步步紧逼:“你究竟想问什么问题?…我想问,你在起诉简业修之前,知不知道行贿也是犯法,在法院量刑的时候应该和受贿罪是一样的。”房亮站起身提提腰带,眼眉立了起来:“这怎么可能,送钱的和收钱的是一个罪?”这回轮到许良慧对这位总经理先生的无知摇头了:“关于这件事,在以后判决的时候法院会向你解释清楚的。我再问你,向简业修行贿的事为什么要等到已经过去了两年多才想起起诉?”“若依着我,一知道工程拿不到手了就告他,是林洪仁老压着,他劝我说这种事只能吃哑巴亏,就算认倒霉得了。”

“嗯?”许良慧眉心动了一下,“林洪仁为了表示不是他没有把事情办好,应该最气愤、最着急才对,为什么反而能冷静地劝你息事宁人呢?”房亮又不耐烦了:“我若成天光去猜测别人的花花肠子里在转悠什么,就别干正事了。”

“这倒也是,你们行贿没有达到目的就打官司,闹得你们的关系户都知道了,就不怕人家都不敢跟你们打交道了吗?…‘大律师这张嘴可真厉害,告诉你,我现在已经揽不到好活儿了,好事都叫杜家那个小王八蛋给占尽了!他不让我好活,我也不让他痛快,简业修肯定是和杜家的势力勾着……”“哦……你能提供证据吗?”

“我有证据也要交到法院,不能给为受贿者辩护的律师!”

许良慧起身告辞:“谢谢你的时间,以后我们还有机会再谈的。”等许良慧出了门,房亮几乎骂出声,这是个什么女人?话还没谈完她说走就走了,说什么以后,以后你再找我谈,我还不一定跟你谈呢!是他觉得话没说完,人家许良慧认为话已问完才走的。她离开民信公司后又找到简业修的家,于敏真正在等她,许良慧进门就问:“宁宁回来了吗?”

“回来了,”于敏真把儿子喊出来,并嘱咐他,“叫许阿姨,”

不知于敏真提前跟儿子说了些什么,宁宁有点紧张:“许阿姨好。”

“你好,”女律师对于敏真说,“让我单独跟宁宁谈。”她进了宁宁的房间:

“想爸爸吧?”宁宁点头,眼里有了泪。“许阿姨是律师,帮着你爸爸打这场官司,你也要帮助我,我才能为你爸爸辩护。”宁宁点头。“你只要好好想一想,两年多以前了,有一天也是这个时候,有两个人送来一个黑包,为这件事你爸爸批评了你,也许你还记得……”

“我记得,”宁宁说,“妈妈已经问过我好几遍了,那天放了学我刚开门进来,就有人敲门,我开了门看见是两个人。他们问我爸爸在不在,我说不在。他们问什么时候回来?我告诉他们马上就回来,因为那天晚上爸爸要去上课,每逢他上课的日子就回来得早。那两个人又说不等了,就放下一个黑包,留下一张纸条,还嘱咐我好几遍,说那个包多么重要,不得让别人看,只能亲手交给爸爸。爸爸进门后看了那纸条就发了脾气,当时还给我订了两条规矩:一条是父母不在家的时候不给不认识的人开门,第二条是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接受不认识的人的礼物。那天我被爸爸说哭了,从那时候起,我就一直遵守着这两条规矩。”

“真是好孩子!”许良慧疼爱地摸摸孩子的头,“你打开那个黑包看了吗?”

“没有,我不知道那包里是什么东西,爸爸也没有告诉我。那天他连晚饭也没有吃,提着那个黑包就走了。”“以后你又见过那个黑包吗?”“没有。”许良慧听到门铃响,紧跟着客厅里有了说话声,她结束了对简宁宁的询问,走了出来。是杨静、叶华和程蓉蓉下班后来看于敏真,顺便交换有关简业修的消息。于敏真向他们介绍了许律师,叶华说:“法院在我们那儿查了几天账,今天收摊了。”

自称对丈夫最了解的于敏真也最急切:“结果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建委的账都在我心里装着哪,绝对没有问题。”叶华看看许良慧,“简主任要想在钱上做手脚就瞒不了我,我是他提起来的,他把整个建委的财务都交给我了,跟他打交道也这么多年了,我看他是个有大想法的人,绝不会因为贪点小铵毁了自己的前程。所以我不相信他会收下民信的那五万块钱,实话说,他如果真想弄钱,有的是机会,又何至于蠢到让别人攥住自己的把柄。”

杨静很想从许良慧嘴里听到点新消息,可许大律师只是听他们说,自己却一直不吭声,就问:“许律师,简主任现在怎么样?”许良慧说:“由检察院转给法院了,很快就要开庭。”叶华又问于敏真:“区里的头头谁来了?”于敏真摇头:“谁也没有来。”杨静不屑:“头头们到这时候躲还来不及哪,杜华正尤其不会来。

这事牵涉到他和他的儿子。”

坐在角落不被人注意的程蓉蓉突然插进来:“梨大的夏教授来过吗?”

于敏真警觉:“你怎么会想起来问她?”

程蓉蓉:“梨大是设计单位,法院很可能也要找她去调查。”

坐在程蓉蓉旁边的叶华,从后面用手悄悄地掐了一下她的屁股,这是责怪她不该提到夏教授的名字。程蓉蓉低下头又一语不发了,谁知道这个小丫头的脑子里在打什么转转,也许是她自己想知道在这次事件中夏尊秋和于敏真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夏尊秋不如他们,可以随意聚集到于敏真这里打听消息,发泄牢骚。几乎就在相同的时间里,夏尊秋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写讲稿,却总是无法集中精神,咖啡喝了一杯又一杯,坐下--起来,起来--坐下,在电脑上敲出几个字,紧跟着又抹去!她的眼睛经常瞄向电话机……黑色的扁体电话机却始终静静地趴在那儿,像一只死了的蝙蝠。她拿起桌上的一根教鞭,轻轻地捅那架电话机,电话机慢慢地向桌子边移动,她使的劲很均匀,电话机已经滑到桌子边了她仍不停手,“呱拉”一声,电话机掉了下去,被电话线扯着悬挂在半空。话筒离开话机,发出“嗡嗡”的响声……她翻出名片簿,慢慢地走过去,一只手拿起话筒,另一只手把电话机重新摆到桌子上,按着一张名片拨了号:“喂,是张沪同志吗?”“是啊,你是哪位?”话筒里传出的声音很大,夏尊秋不得不让话筒远离自己的耳朵,“我是夏尊秋,你好。”

“夏老师,您好。您是不是想问筒业修的事?”“是呵,他现在怎么样?”

“挺麻烦的,简业修搅到一种复杂的权力斗争中去了,他身后既站着市长卢定安,又跟杜家的利害相关连,市委书记来明远本来是个平庸的好好先生,但官场中有一条规律,大凡干事不行的人往往整人都很有一套,他下台前突然回光返照,开始大抓工作,也许想通过抓这个案子树立自己的威信。听说卢定安关于平房改造的具体方案是简业修给提供的,来明远又反对平改,对简业修的不满可想而知了。不管人们怎样议论,这一招儿都够狠的,借着惩治腐败查简业修,为了避嫌谁都不敢对这个案子多插手。”

夏尊秋忿忿不平:“头头间的斗争再复杂,如果简业修并没有贪污受贿,也不能把他老关着!”“这种事很难说,只要上边想查你,还愁查不出事来吗?”“我们同学当中还有谁跟检察院或法院有联系呢?”“哎呀,这可说不太清楚……”“

好了,谢谢你。”

夏尊秋再拨电话,“金副市长吗?我是夏尊秋,您好……我想打听一下简业修的情况如何。”金克任迟疑着:“我想没有太大的问题吧……”“最近有个国际建筑师年会要在我们学校举行,届时与会代表肯定要去看公共服务大楼,简业修能出来接待一下吗?”“噢……我把这个情况跟市长讲一声。您还好吧?”“还好。”

夏尊秋听到金克任岔开了话题,就结束了谈话,“打搅了,再见。”

她挂了电话,在电话机前站着愣神儿,有个人也许能对简业修的情况说得清楚,即使他现在不清楚也能打听得来最新情况……这个人是杜华正,恰是她最不愿意找的人。最后她犹疑着拨通了另一个人的电话:“是简主任的家吗?”“你是谁?”

“我是梨城大学的夏尊秋,您是他的夫人吗?”于敏真的声音里没有热情:“是的,您有什么事?”“我想您一定知道简主任最近的情况吧?”“他是为了盖您设计的那栋大楼而遭人诬陷,法院没有找您调查核实这件事吗?”“没有,如果是为完成我的设计而害他遭此不白之冤。我感到很抱歉。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怎样帮助他恢复自由?”“如果您真想帮助他,就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他的所有麻烦都是从认识您以后开始的,你们的关系已经成了要追查他的一个问题,如果不是您施加影响,简业修有什么理由非要得罪那么多人,只把工程交给杜锟的孙子!”夏尊秋惊愕:“您是说这一切是由于我造成的?”

对方却“喀喳”一声挂断了电话,话筒里又传出刺耳的“嗡嗡”声。

夏尊秋慢慢放下话筒,她坐下来,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在中山大道街口搭起的高台子上,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被强按着跪在砖头上,脖子上吊着一串各式各样的破鞋,长辫子被撕开,披散开来的长发眨眼问被铰得狼咬狗啃,乱七八糟。

人们啐她,骂她,打她,问她跟多少男人睡过觉?问她的野种是跟谁生的?被称为野种的女孩作为罪证就站在她身边,已经吓得闭紧了眼。死死地抓住那女人的衣角,却一声不敢哭。那个女人叫夏秋之,她的父亲是梨城参政院的最后一任院长,1948年举家迁往印度尼西亚,六年后在一股新鲜的爱国热情驱动下,夏秋之又回国读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梨城机械局下属的机械设计研究院当工程师。当时的机械局长就是杜锟,英姿挺秀,气度不凡,权力和地位更加助长了他的魅力,夏秋之的美貌又调动了他的魅力,她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为得到这样的女人可以不顾一切,做出怎样的牺牲都值得。当时对他来说想征服一个孤孤单单的归国姑娘是太容易了……当夏秋之怀孕的身子再也掩藏不住的时候他离开了她,再美的女人一旦得到了,还要让他为此身败名裂,他就不干了。她默默地一个人承受了一切,周围遍布凶险,什么事情都会发生,而女儿还太小,把她一个人丢在空荡荡的小屋子里实在是太危险啦,在梨城又没有一个亲戚朋友可托,只有带着她一站站地跟着挨批挨斗--自小有着这样经历的夏尊秋本能地或者说是刻骨地戒备、蔑视和仇恨周围的人,不允许任何人靠近自己。

她有孤独、软弱的时候,有需要朋友需要男人的时候,但很难让她完全地信任一个人或爱上一个人。表面上看她丰姿柔美,雍容静雅,女人能有的一切她都具备,但心理上却有无法弥补的缺陷,她活着是因为仇恨,她生命的动力是报复,她想过许多报复杜锟的办法,却没有一项得以实施。她读书读得好也是因为要给母亲争气,要报仇,可她成了教授之后却感到要报复杜锟更困难了,如果她是普通的女工,早就豁出去了,有的是报复杜锟的办法……但,她知道自己的心再不可能被温暖过来,有意或无意地抗拒友情或爱情,人们怎么会说她跟简业修有了非同寻常的关系?难道她在不自觉地重蹈母亲的覆辙?她不能否认喜欢简业修,否则就不会为他的被抓这么焦虑不安。

也许是喜欢简业修看她的眼神,崇拜而胆怯,疯狂地暗恋着她,见了她又拘谨得手足无措。她是非常清醒的,时时都在防备着这种崇拜背后的贪欲,自己一旦被他得到,男人眼里崇拜的光就会消失。当年杜锟肯定也用这种眼神看过母亲,母亲的悲剧就在于没有抵御住他最初的崇拜。简业修这个举止犷悍的小官儿出身平民,在他眼里自己就是高不可攀的女神,她喜欢被人当成女神一样崇拜和供奉,她喜欢有权有势的人围着她转,供她差遣……在这种差遣中她确实对简业修有了好感,他非常能干,在自己的领域纵横捭阖,顶天立地,却又不失下层人的朴厚和忠诚。

许久,她才抬起头,又拿起话筒熟练地拨了一个号码,话筒里传出一个男人厚重的声音,先是英语,后是广东腔的普通话:“这是吴虚白的录音电话,此时他不在家,听到嘟地一声请留言。”夏尊秋哐当一下把话筒放下了。过了一会儿她又拨通了这个电话,待吴虚白的那一套废话说过之后她开了口:“虚白,我是夏尊秋。

今天晚上本应该把在建筑师年会上的讲稿写好,可是被一种无名的孤独缠扰,很想你……”她突然又生气地把电话撂啦!她在办公室里走动着,抑郁而困厄……她出了办公室,楼道里亮着灯,各个办公室却都漆黑一片,只在楼道尽头还有一间屋子里亮着灯,她敲敲门,里面有人应声:“请进。”她推开门,本系的教授田才清正在电脑上画着建筑图形……她问:“田先生有烟吗?”田才清发愣,老先生留着一寸长的小平头,花自的眉毛却又浓又长,眼有精光,面色细润,一副老少年的劲头,用疑疑惑惑的眼光盯着自己顶头上司:“你是不吸烟的呀?…现在想吸。”田才清拿出烟,递给夏尊秋,并为她点上火。问:“要不要再来上一杯葡萄酒?”夏尊秋反常地爽快:“好啊!”田才清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红酒,为夏尊秋倒了一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两人碰了杯,各自都饮了一大口。

天,比地阔,比地高。一飞冲天,既能扶摇直上九万里又可随心所欲地翱翔于白云紫气之间,可谓最清高自由、豪放无羁了--飞禽中的霸主,可数鹰。制服鹰的办法就是“熬”--抓住生性凶悍的野鹰,至少要熬它七天七夜,不许它闭眼睡觉,前几天也不给它东西吃,待到快要将它饿坏了,饿得它不那么狂暴躁烈了,就喂它裹了肉的麻团,麻团不能消化,在排泄的过程中刮掉鹰肚子里的一部分油。它饿了不能不吃,吃进粗麻又不能不拉……就这样,把鹰身上的脂肪一点点地刮净了,再加上长期不让闭眼的煎熬,鹰驯服了--审问犯罪嫌疑人,最古老最常用也被视为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熬鹰”。

也许此时是深夜,也许正是当午,几个一百多瓦的灯泡从不同的方向照射着简业修,他已经记不得在这间分不出夜晚和白昼的房间里呆了有多长时间啦。四面八方满眼都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大标语,这对一个刚走进这种地方的人造成极大的威压,简业修刚进来时的无比愤怒渐渐被恐慌所替代,还没有听说过有进到这种地方来还能清清白白走出去的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哪个庙里没有屈死的鬼?

这种沮丧的紧张感非常之强烈,像虫子爬满全身,一点点往他的骨头里钻,挥之不去,比他面的实际危险本身更让他受不了。审讯员的鄙视、厌恶和蛮横让他相信抓他是有来头的,不仅不是误会,他已经成了十足的人渣。不再是国家的处级干部,也好像从来没有做过一点好事……再这样熬下去连他自己都不会怀疑自己有罪,人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最容易胡说八道,能把是自己的和不是自己的问题都揽到自己头上。他记得读过一篇文章,文章里说越是有身分的平时活得体面的人,比如领导干部、风光体面的企业家,一旦被抓进来精神崩溃得最快,坦白交代得最彻底,甚至胡攀乱咬。因此简业修讲明自己的冤枉之后,对审讯员那些根本不着边际的怀疑和提问就不再吭声了。审讯他的人采取车轮战法,轮班休息,却不让他休息,也不给他饭吃,不给他水喝,他从被抓进来就没有吃过东西,饿得已经没有饥饿感了,开始还出虚汗,由于身上的水分一点点地在熬干,渐渐也无汗可出了,他疲惫地闭上眼睛。

审讯员走近了用脚尖踢踢他:“唉,醒醒!你到这儿是睡觉来啦?”简业修睁开眼睛,他怎么可能睡得着?他拼命想算出被抓进来多长时间了,他是在剪彩现场,当着副市长、夏教授和一大片看热闹的群众被抓的,会成为梨城一件轰动性丑闻。

即便卢定安在事前不知道,事后也不可能不知道了。依照卢定安跟他的关系,知道了不可能不过问,他至今还呆在这里边,就是说连市长也救不了他,他还能指望谁呢?最苦的就是老爹了,不知他老人家还能不能经得住这次打击?这一下把于敏真也给治了,你不是要闹别扭吗?闹吧,把老公闹到班房里来了。简业修后悔,早知有今天两口子又何必怄气,于敏真精明能干。人样子也足拿得出手,其实是个挺好的女人……好又有什么用?他简业修自信也是个好于部,有许多机会他可以贪,可以占,可以拿,可以胡乱糟蹋,他没有贪,没有占,没有多拿,没有任意糟蹋,结果又如何?早知今日他当初为什么不贪不占不拿不糟?倘若他真贪真占真拿真稽了,现在也许还什么事都没有哪!所谓好人,不一定其人的心真好,或一直好,好人不过是一种色彩,一种标签,它会推动你帮助你强制你去做好事,于是好人就一直当下去。直到有一天就像他一样好得翻了船,被人陷害,或好心不得好报,大伤了好人的心。如果这个好人还有机会重新选择,他就会成为坏人,至少不再轻易做好事,这便恢复了人的另一面,开始扮演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