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满脸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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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幽默不起来的故事(1)

晒干的胎儿

1974年,我从福州出差到宁德,住在一家非常简陋的旅馆里,同房间一个采购员对我讲了一个故事,二十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忘记。

事情发生在武夷山区一个偏僻的小镇。主人公是一个公社的主任。其人长得相当英武,用闽南话来说,就是猪哥(公猪),用今天的话来说,也就性感相当强烈。不管这个镇上来了多么样骄傲的城里女人,邮电局的报务员也好,保健院的护士也好,甚至那些自视甚高的中学女教师,凡有几分姿色,有一点水灵的,都一个不漏地被他勾搭上手;不久又毫无例外地丢弃,听任嘤嘤的哭泣声在半夜里飘满全镇。

不久兽医站来了一个眼睛撩人的女人。那花花太岁立即和她有密切的来往。镇上眼比嘴巴更为尖刻的女人,很快就发现,那女人的肚子渐渐显出一条隆起的弧线。一些缺乏雄性基因的男人和过多雌性激素的女人就毫不掩饰地期待着夜间侧耳倾听嘤嘤的哭声。

然而,令他们失望的是,几个月过去了,哭声不但没有听到相反,这个女人的脸上放射出了耀眼的幸福光彩。

眼睛撩人的女人早就料到花花太岁的本性,在她怀孕之后,服从了他人工流产的决策,但是她不动声色地留下了刹手铜。在那花太岁以为万事大吉,把目光转向从城里新来的女人之后,她不动声色地走进了他的房间,不慌不忙地取出了一个包扎得很紧的小塑料袋,一层又一层地揭开透明塑料薄膜。拿出来一团小小的肉干。

那花花太岁厉声问把一团肉干拿来干什么?

那女人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说这就是你的儿子。我把他打下来,放在屋顶上晒干的。

花花太岁对着干瘪地胎儿看了一眼,皱巴巴的脸,像烧焦了的核桃一样,那骷髅一样的眼窝上还带着紫色的血块。

他恐怖地大叫一声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们不久就结婚了。花花太岁即使偶尔拈花惹草的旧病复发,只要眼睛撩人的女人把塑料袋往起一扬,他就服贴了。

我想象不出这个可怕的女人在生活中是个什么样子。

她是个泼妇吗?她骂起人来,尤其是骂起丈夫来,一定是别出心裁的吧。

前几天,我又碰到了当时的采购员。闲谈中问起这位花花太岁。他说,改革开放初期,那个眼睛撩人的女人和他,走私、制假,大大发了一笔。可惜的是,这家伙得了癌症,这些年走路都像散了架,可那女人的眼睛还是像年青时代一样撩人。

镇上那些暴发户没少打过她的主意,一个个都碰了一鼻子的灰。

她只是忙着照顾自己的丈夫:喂食,穿衣,拉屎、撒尿,一手包办。

这位采购员(现在他已经有了更大的官衔)说着,脸上露出无限的羡艳之情,随后他漫不经心地补充了一句可是,她经常骂他,那个骂法,是男人都难以出口的,骂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是她的乐趣,声音还挺高,家家户户都熄灯的时候,全镇都听得一清二楚。真是花样翻新,每天骂法都不一样。

那他呢?——我说的是,那个花花太岁呢?一点反抗都没有吗?

那釆购员笑笑,说他说,我现在这个样子,只好当自己是聋子。

那采购员把没有抽完的香烟放在耳朵上,说他还有一句话挺逗,说是,每逢她骂,我就当她唱歌。她可真有一副好嗓子。

我却觉得这有点恐怖。

而他却觉得这很幽默。

他笑着,脱开袜子,挖着脚丫。

话说商品大潮如火如荼冲击阿Q的故乡未庄,村庄变成了市镇,少不了有一番兴旺风光。按下不表,且说,阿Q的孙子小Q却觉得世道越发不像样。虽然自己托邓小平的福,肚子不再饿得老是唱绍兴滩簧了,还总算有了几间房子。唯一难以解决的是床上缺个伴的问题。自己照照镜子,调查研究一番,长得也不算退班,可是,那些个骚包丫头一听阿Q的后代,一个个就像水浒传上说的倒抽一口冷气,扭头就走。

后来,还是小。的孙子小小。帮忙,介绍了一个对象。

本来,小Q还懒得和小。沾边。这家伙专卖假货,进过好多次公安局,终究不是正经货色。虽说,而今不讲究阶级成分,但是,小Q从来没有做亏心事,大大的良民,半夜不怕鬼敲门。有道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可毕竟看不出小小。肚子里有什么坏水。

小小。说那姑娘,是老邻居,从小一块长大的,别的不敢说,没有破过瓜是可以打包票的。当时,九斤老太就发话说,小小。这样的货色,卖假货出了名,什么东西经过他手都有三分假。而今这世道,什么东西都是一代不如一代,就是制假,可是一代更比一代强。可小Q看看那对象,真是红罗上嘴唇白罗上腿的,就是腰粗了一点,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假?

不久,老婆的肚子就像西瓜一样鼓胀了起来。才八个月就生了,虽说早了一点,可是个儿子。一称,九斤半。光那个茶壶嘴,九斤老太拿手去托了几托,说是,连那鼓鼓的小鸽子蛋,毛重少不了九两。拉起尿来,热呼呼地冒了九斤老太一脸。乐得小Q几天睡不着觉。

但是,后来小小。的老婆,偏偏也养了个带茶壶嘴的,小Q起先还不相信,后来,孔乙己拉小Q去托托下面那鸽子蛋,说是也有九两。小Q一看那小。得意的样子,一股无名火就冲口而出:你家那茶壶,螺丝头,最多不过五六两,不信你割下来,我称给你看,我的秤是工商局核准的圆盘秤。

小小。只是冷笑,说道我不称,要称,你自己先割下来称。

九斤老太,站在小Q—边,说是小小。的孩子那话儿成色不好,买假货的,儿子的蛋也掺假。小小。哈哈大笑,说,要说成色,我家这个才货真价实,你家那个才是,是……

说着,很有把握地笑。小Q不指望他狗嘴里吐出象牙,倒是经验老到的九斤老太揪住他,要他说清楚,鸽子蛋的成色掺假,是什么意思。破坏名誉,要打官司的。

三个人吵起成一台戏,小小。架不住,笑得很吃力,幸亏孔乙己打圆场,才拉开了。

架是拉幵了,可是风声也传开了,小Q家儿子的成色掺了假。虽然没有证据,可传播这样的消息本身就是一种口福。小Q当然觉得尴尬。又计较不得,好在天长日久的,在未庄多轰动的新闻也会给淡忘。可是,涉及到蛋儿的成色,事关重大,却不但没有随时间而淡化,反而越传越邪乎了。问题倒不出在小小。那张乌鸦嘴上,而是小Q儿子那张脸越长越像小小。了。

到了进小学的时候,小Q和小小。儿子在一个班,那模样竞是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不要说老师,就是小Q自己,也时不时的弄错。

谣言变成了铁的事实。笑话变成了灾难。

弄到这个分上,小Q才意识到自己的老婆肚里的瓜竟是小小。下了种的;他哑巴吃黄连,成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未庄的人有同情心,一个个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有九斤老太,见人就嚷嚷你看这世道,什么什么都是一代不如一代,就是造假一代胜过一代。儿子明明从老婆肚子里生出来,弄到了头,还是个假的……这可真是一代比一代强。

小Q躲在门背后,捂着耳朵,直想哭,而小。却躲在门背后,格支格支地笑。

返老还童以后

《西游记》中有王母娘娘的蟠桃,吃一个就可以延年益寿,还有一种人参果,则更令人神往,食之可以返老还童,但是,这是神话,是不能给任何一个成年人以儿童的感觉的。如今科学如此之昌明,连吴刚、嫦娥住的地方都有人去过了,甚至连《封神演义》上祭法宝的幻想,也由洲际导弹实现了。但是对任何一个成年人来说童心一旦失去了,就像流星脱离了轨道,就永远消失在没有声音、没有光明,只有永恒的宁静和黑暗之中了。这对于人类来说,不能不算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遗憾,但是,在我们这个时代,在我们这个国家,什么样的奇迹没有啊。不管你是离休干部、老教授、老工程师,真要向上帝索回童稚的感觉,只要去参加一次小学六年级学生家长会就绝对能够如愿以偿。那种时光倒流,返老还童、枯木逢春之感实在是无与伦比的享受。

谁到了这里年纪都会一下子变得小了几十岁。不管你来自高楼华屋,别墅游艇,到了这里一律平等,任务都是一样:聆听训示。几句话听下来,你不由不变得天真、幼稚、甚至傻乎乎。

那姗姗来迟走上讲台的不过是一个黄毛丫头,算起辈分来可能算作你的学生的学生,按起年龄来也不能算是你的一个小孙女。你必需时时刻刻记住此刻的任务就是以一个小学生天真无邪的眼光看着她,把她的每一句话都当作绝对不可怀疑的真理。你的一切身分地位通通必须忘得光光,你所拥有的一切成就,在这两个小时之内必须死去。虽然你早已习惯了你在台上讲话,别人在台下记录,但是到了这里,你的那种成熟的、权威的、高瞻远瞩的感觉一下子,就如《封神演义》中的人物报销的时候,化作一道清烟往封神台去也。你的孩子不用功,晚上十点就睡了,这还有什么竞争力!你这样宠孩子不是毁了他一辈子吗?你是不是想和她争论一番?孩子的健康,还有学习的效率,等等,但是你有这个胆吗?你嚅嗫着舌头打了个结,脸上不知是做出笑容比较恰当还是装作虔敬比较得体。

你是不是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每逢和父母发生争论时,理直气壮地宣称的那样:老师讲的!当她说话的时候,你不能不拿出笔记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记下来。那怕是一句最简单的话,你也不能放过,也许你学过教育学,学过心理学,这一切都是废话,关乎你孩子的命运的,不是你的知识,你绝对不能流露出丝毫怀疑的表情。

此刻,教室里鸦雀无声,连窗外花瓣上溜过的风都停止了,植物的根须都停止了吸水,以免发出噪音干扰你们神圣的听觉。

那狭窄的桌距,提醒你挺起胸膛,你的腰不由自主地直起来,让你产生一种希望,但愿你的认真不被这黄毛丫头忽略。因为如果她忽略了,你的这种慎重其事就自白浪费了。这样是不是隐隐约约唤醒了你小学生时代唯恐得不到老师表扬的感觉?这种遥远的飘飘渺渺感觉居然就一下子来了,来自黄毛对你的孩子的表扬。让你的记忆一下子活跃了起来,使你想起那少年时代最后一次这种醍醐灌顶的体验,那是你在小学五年级的算术课上享受到的。你是记得的,那天,你正在削铅笔,不料突然隐隐约约听到老师提到自己的名字,接着就是许多热辣辣的目光集中到自己脸上甚至背上来的感觉,你的脸腾的一下子就从脖子底下热了起来。这是一种很精彩的感觉,它既叫人害羞,又叫人害怕。弄得你不敢抬起头来迎接朋友的目光。这种混合的、柔软的感觉又是那么令人心旷神怡。这是你第一次受到老师表扬,而且可能也是第一次鼓起了你的信心或者是虚荣心吧。后来你长大了,回想起来,事情真是微不足道——不过就是你的作业本子第一次写得这么清洁。老师本以为你是个不可救药的家伙。从那以后,你在书写整洁方面,就保持了一贯优秀的记录,你就享受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荣誉。

然而,忽然这种感觉被另一种可怕的感觉代替了,你听到你孩子的名字,并且是和字迹潦草连系在一起的。于是你听到了家长的责任这样的字眼。的确,都怪你,同情孩子,已经十一点半了,你让孩子潦草一点可以早一点睡觉。你感到了周围的家长虽然没有把头转向你,但是你却感到了无形的目光包围着你。你忽然感到害羞,脸上有点发热。多少年了,这童稚的感觉,你差不多已经忘却了。你还没有来得及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你已经被留下了。

于是你童稚的自尊心又一次忍受了欣然离去的家长们似乎是漫不经心的一瞥。

当你正准备忍受更大羞辱的时候,没想到这位老师并没有追究你孩子的过失,而且弄到后来,你发现,刚才她批评的那个孩子并不是你的孩子,而是名字和你的孩子相近的一个调皮鬼。她哈哈大笑,你如释重负的陪着她笑。她非常谦虚地请你坐下,给你倒茶,大大地表扬了你的孩子,说他有理想。你自然感到受宠若惊。她的热情使你手足无措,最后,终于明白了:她要你帮一个忙,为她的丈夫走一无伤大雅的后门。你受宠若惊地答应了。于是老师更加热情地夸奖你的孩子非常有理想。你自然非常得意。一直回到家里还沉浸在心灵的音乐之中,孩子还在埋头苦读。一直耐心等到十一半点以后,你才告诉他老师夸奖他有理想。

没想到他轻松地耸耸肩说:我什么理想也没有,要说有什么理想的话,那就是每一个月当四回猪——二十四小时只是睡觉、睡觉……

打倒如果

世界上所有的词语里,什么最可怕?不是台风,不是地震,不是落榜,不是失恋,不是破产,不是癌症,不是游泳抽筋,不是上吊断绳,不是后娘改嫁,不是股票狂涨而后狂泻,不是艳遇变成三陪女,不是核电站泄漏,而是两个字:如果……

台风、地震过去了,家园还会重建,地毯还会更新,落榜、失恋,破产是人生课堂里必要的学费,不管什么灾难当头,当有大将风度,人生就是战场,胜败乃兵家常事,闽南人、台湾人歌曰:爱拼才会赢。没有失败,就没有爱拼的决心。就是癌病光临,则须将毛泽东先生的语录恭书于座右:既来之,则安之。

管它来日方长还是方短。

而一旦如果驾到,就是来日方短也没有你的份了。

如果,你父亲和你母亲恋爱没有成功,你根本就没有可能享受人生,不要说欢乐,就是痛苦的欢乐、欢乐的痛苦,也没有任何可能。

就是你父母恋爱成功,如果,你没有在那十几万分之一的同伙中,力争上游,勇获冠军,这个世界对于你来说,就是一个永恒的空白,连黑暗的感觉都没有。

在你成为幸运者以后,如果,你天生的耳聋,永远不会听见过世界的音乐,连自己的哭声多么豪迈都无从领略;如果,你生来失明,你就永远只配妒忌别人的视觉的宴飨,如果,你无缘无故得了脑膜炎,成了白痴,如果,你下台阶跌断了腿,成了终身残废不算,还变成亲人的累赘。如果,你赴小姐的约会,恰巧电梯停电,从十八层飞流直泻而下,小姐因而成了他人的太太……人生灾难,防不胜防,苦不堪苦不算,还招来他人的怜悯的目光。

当然,这种性质的如果,太悲观,能不以乐观一些?易经上说,乐极生悲,否极泰来。

如果,如果太阳二十四小时都不倦地照耀;如果,树上可以结面包和糖果,如果,谈恋爱不那么麻烦,双方不用那么痛苦地探索、纠缠和折磨,如果,人可以长翅膀飞翔,如果,苹果不需要采摘,而是自动地飞到你的嘴巴里来,而且小辫子还朝上;如果,大自然不那么吝啬,梦见什么东西就能自动飞来;如果,干什么都不用动脑筋,不花力气,当然也就不用那么刻苦地从小学读到大学,博士、教授、院士的头衔都是按需要分配,如果……

如果,那样一如果,人就变得比乌龟还要懒惰,人类可能至今还在演出和乌龟和兔子赛跑的悲剧。

因而,如果是可怕的,比之原子弹氢弹还可怕。它的威力可以毁灭人类。

只有一种如果于世道人心有益,完全没存严重后果,那就是人人的面孔都长得比电影明星还漂亮,那就不会有歌星假唱、逃税,不会弄得毛阿敏现象、韦唯丑闻满天飞,不会有一次广告超过一个科学院士一生的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