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满脸苍蝇
21238200000023

第23章 歪论师友(3)

在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不说,就是年青的副教授都已经有百分之七八十都出去日本、澳门等地,有的已经去了两次。从来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来和他商量过出访。谢冕夫人是我们当年的同学,她也笑着说,前几天倒是有一个北大中文系的老师向系里领导打了个电话,说是除了他和谢冕以外大都出去当过教授了。我听了不由得愤慨起来,谢冕却哈哈大笑。对于这件谁也说不清的事,当中的阴差阳错,他显得相当超然。看他的神态,好像说的完全不是他的事,而是别人的事。

他似乎并不为空间的狭窄而过分烦恼,也许那些书们,都是他亲密的朋友或者臣民,早已和他一样乐天知命了。这使他引以为自豪,但是他最为自豪的倒并不是他相依为命的书,而是他养在三只笼子中的六只小鸟。他兴致勃勃地告诉我,每一只小鸟都有一个故事。我知道他不管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永远都是兴致勃勃,永远着迷。完全不像个六十多岁的权威教授。我顾不上去听他的鸟故事。那些被他当作珍禽的鸟们,虽然羽毛上有颇为可观的花纹,我却一眼看出来,不过是花鸟市场上,十块钱就可以买到一只的虎皮鹦鹉。其叫声以粗厉为特点,却一个个不识相,聒噪不已。我故意扫他的兴,说,这些虽然好看的鸟说起话来,老是像你一样兴奋,令我想起来阁下年青时那个雅号——鸭子。他就跑到鸟笼面前对着那些鸟们大声呵斥那些虎皮鹦鹉:你看看,客人都怪罪了,你们还吵个没完!说着把其中吵得最凶的一只轻轻地捉起来,抚弄一番。还一定要我也摸摸它的头。我不好扫他的兴,只好照他的吩咐敷衍一番。

他越发兴奋他说起鸟的故事来其中一只是个花花公子,硬是把一只路过的妙龄小鸟勾引了进来。他说了那只鸟的样子和颜色,我只好装着记住了的样子。另一只鸟的传奇是,有一点特异功能,能把门栅用嘴巴提起来。有一次就这么自由散漫地溜掉了。停在门前的树上,他用笼于去引,它岿然不动。等到他靠近一点时,它就飞得更高。这时,黄昏降临,谢冕的心都碎了,这只负心的鸟却绝情地飞走了。谢冕知道,它这一飞,就意味着死亡。因为家养的鸟是没有觅食的能力的。用不了多久,就会饿死。望着那消失的鸟影,谢冕体验到了一场真正的生离死别。当夜风雨大作,为失去的鸟的忧伤之情,使得他和夫人一夜无话可说。第二天,夫人仍然不死心,说是出去看看,谢冕反正不抱希望。也就由她去了。

没想到,不久以后,夫人惊喜地大叫而回。手中捧着的正是那只丢失的小冤家。原来夫人走出去以后不久就听到一声熟悉的鸟叫。循声找寻了一番,在一株小树底下,正是他们家丢失的那个冤家。

我说这是因为它的羽毛淋湿了,不能飞了,而谢冕却说,鸟的羽毛是不会淋湿的,是它调皮地在等待夫人去找它。

这可真是童话了。

谢冕又一次把鸟拿出来让我抚摸的时候,显然进入了童话的境界。现实世界的住房的狭窄,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什么是他的感觉,什么是童话的幻想早已分不清楚了。

我想起了己故的中国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鲍昌先生的一句话谢冕永远是个儿童团长但是,这只是他的一个方面,在另一个方面,他又怀着深深的忧思。他为新诗当前陷入对西方现代和后现代派的幼稚模仿而感到十分忧虑。他告诉我,他已经写了一篇《新诗已经离我们远去》表达他对于新诗失去了使命感而感到优虑。这一段文字将在《诗刊》上发表出来。我说,我早有这种感觉了。我也为《星星》诗刊写了意思差不多同样的一段话。临别时,我们紧紧地握手。

这时,我第一次非常明晰地感到,在他的心灵中跳动着两根弦:一根弹奏着充满了孩子气的童话色彩的变奏,而另一根上奏响着是则是充满了使命感的、成熟的学者的深思熟虑的主题。

上课打瞌睡的理论根据和历史经验

我做学生的时候,是挺调皮的,就是对最敬爱的老师,在背后也曾画过漫画,取过绰号。不管那个老师的课教得多好,年青人调皮的天性总是以获得表现为荣的。疲倦了,隐蔽地在课堂上小睡片刻的技巧也是吹牛的资本。

记得那是大学二年级的春天,每逢星期四第三、四节课,我都抵挡不了那准时拜访的睡魔。尤其是楼外操场上北大幼儿园的歌声悠然飘来的时候,黑板上的字就开始朦胧、模糊、甚至重叠、舞蹈起来,身体也跟着轻轻地浮游,欲醉、欲仙。浑身的每一个部件都是轻盈的,只有一处是例外,那就是眼皮。游国恩教授是古典文学的泰斗,循循善诱,在这样的长者面前打瞌睡,实在不好意思。可是眼皮却渐渐沉重,缓缓下垂,悠扬如蒲公英的种子自由、轻盈,但是不可抵挡地垂落。为了尊重游先生,主要是为了不过分委屈自己,我就坐到最后一排去,选择了个两面有墙可以靠头的角落,以保证我安详地入睡时,头部不至于像新生的婴儿一样软软地歪倒。以后,我还买了一个特大的绿色的讲义夹,每逢北大幼儿园的歌声响起的时候,我就把它支起来,挡在脸上,在那绿色大蝴蝶翅膀的庇护下,我就像一颗小碗豆一样开始了我渐入佳境的享受。

最初我还对这精致的发明严格地保密,独享其乐,但是渐渐感到,不和朋友分享也不算是完全意义上的享乐,这种感觉使我终于和几个绝对肝胆的兄弟共享醒来后目光交流的幸福。毕竟是古书上说的是:独乐乐不若与民同乐乐。

等到我自己站到了大学课堂上,却不知为什么对于那些和我当年有同等嗜好的学生怀着某种不快。当然,我是一个人道主义者,我对中学里某些老师把师生关系弄成猫和老鼠的对峙很不以为然。加之,文化革命后期,我所面对的,大都是在农村经历了种种磨难,荒废了不少青春时光,进人大学课堂,年纪已经和我差不多了。更何况当时的学生有一种时髦而以很可怕称号,叫做:红卫兵小将。弄不好,给他们帖上几张大字报,可不是闹着玩的。好在我来到福建师大时,有关方面停止鼓励学生把教师当敌人,提出一个叫我受宠若惊的口号:师生是同一战壕的战友。这更使我迟到的安全感有了起码的保证之后,对学生有了充分的体谅,即使他们课堂上有时小睡片刻,我在勉强装聋作哑时,尽可能克制我的受到损害的师道尊严。说也奇怪,那些领导班上舆论潮流的几个调皮鬼、老油条,虽然在课堂上有宰予昼寝之癖,只是很有分寸,绝对不发出任何声息,醒来之时脸上颇有羞色,我看在眼里,禁不住产生亲切之感。

从他们身上看到了我年青时风貌。可又禁不住想,别看他们一个个毕恭毕敬,背后不知道给我取了什么古怪的绰号呢。

时间长了,我确确实实感觉到,他们真正把我当成了朋友,走路时也免不了勾肩搭背,有一个昼寝分子还把最秘密的心事告诉我,并聘请我作为他的爱情顾问,很惭愧的是,我当时对他的顽强意志估计不足,我坦率地预言没有希望,但是他百折不挠,终于在奋战几年之后大获全胜,我自然愉快地承认失败。

我和他们混得和哥们似的,对于发生在他们宿舍里、课堂上的一切故事,我都有第一手的情报。

不久以后,我带着学生下到三明,那里有一个轰动一时的教学改革经验,说是语文教学改革的主要障碍就是课本,应该废除,由学生自己编写课本。后来在上杭县的一个公社中学就更进了一步,最新的经验是把语文课办成各级党委的宣传队。对于这样时髦的革命主张,我忍不住反叛的本性,说了一句祸国殃民!,很快引来围攻的大字报,其声势十分浩大。我的那些肝胆学生便来安慰我,我自然对他们的情义十分感激。这时有一位外系的老师完全出于赶时髦的热情,在课堂上很轻率地批判了我。这在当时本是很平常的现象,我一笑置之。但是我的肝胆学生们却认为不可容忍。他们决定捉弄一下这位可恶的中年女教师。

最初是班上的座位开始空缺,但并未引起注意,于是昼寝分子们就增加了空缺的程度,直到引起这位女士的注意并且采取了每堂课都点名的措施为止。

这位女士点完了名,总是继之以相当漫长的板书作为她的讲授的序曲。而她的讲授又是以高效催眠为最大特点的。昼寝分子们便在应卯以后,女士开始板书之时,公然鱼贯退席。不久,座位的空缺量就使得课堂显得有点凄凉。于是这位女士就进行第二次点名。调皮鬼们便又生一计。在女士点完名继续板书之时,在脚下做出声音,好像鱼贯退席又在继续的样子。女士停止板书回过头来,从老花眼镜上方观察,她看到的是一个个正襟危坐,便回头放心板书,才写了几个字,那可疑的各种各样的鞋底(似乎还包括一两双半高跟鞋)与地板磨擦之声又迟迟疑疑地响起了。于是这位善良的女性又不得不回过头未观察动静,她看到的仍然是座无虚席,一片肃静。男女同学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无可挑剔。只有一个男生拿着一本讲义夹掩着鼻子,发出轻微的鼾声,他被叫了起来以后,仰首挺立,以一种革命烈士的姿态,听女士训话。当她苦口婆心、声泪俱下、循循善诱、温柔敦厚地劝导这个昼寝分子,进入佛家所说的天花乱坠的境界之时,教室里四面八方却逐渐鼾声大作。她把目光射向一方,鼾声便自动化地停止,但其它方面的鼾声依然十分酣畅,她把目光移向另一方,鼾声也是嘎然而止,其余方面的鼾声又如野火般地燃起,迅速把她包围。

在调皮鬼们叙述完如何捉弄这个生性糊涂的教师的故事以后,我批评了他们缺乏对弱者的起码的尊重。他们唯唯而退。

出乎我意外的是,过了几天,轮到我上课时,却发现,我的昼寝朋友们,都带着讲义夹,我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不久以后,便有轻微的鼾声。当我把目光移向鼾声的发源地时那鼾声便嘎然而止了,我知道这是他们是和我在斗智了。如果我摆出老师的架子来,那是无能的表现。而且从长远的战略眼光来看,越是调皮鬼,在未来的生活中越有可能成为创造力极强的才干和竞争力极强的尖子。以势压人是不明智的,只有比他们更调皮才能赢得他们的尊重。于是我拿出了年青时老调皮的劲头来。我说现在有人打瞌睡了,你们以为我怎么想?小伙于们来神了,眼睛里放出光来了。我说你们一个个耳朵竖起来,听着!

其实,上课打瞌睡,并不一定是对老师的不尊重,也许是最大的信任,因为他相信,这个老师不会训斥他,不会在考卷上扣他的分数。这正是对老师人格的表扬。现在我就受到了某某同学的表扬,(有人往调皮鬼那边瞧了瞧,微微一笑)当然,这种表扬除了甜蜜的一面,还有苦涩的一面,那就是对教师结结实实的批评。学生打瞌睡,这说明听不下去了。听不下去,无非是两个原因,第一就是教师讲得太差劲,再听下去太折磨自己,有碍健康。第二就是实在太困,怎么办呢?我给你们讲讲我当年的经验。

我年青的时候,上课也有困得不行的时候,这时,我就想,是使劲睁着眼睛装着十分着迷地听下去呢,还是干脆小睡片刻?采取前一种做法,眼睛是睁着了,耳朵却是聋了,一堂课下来,什么也没听。别看你睁着两个青蛙眼,其实是不老实的、虚伪的表现。不但是在欺骗自己,而且是在欺骗老师。